第7章
故事讲到这里,王冬生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帮我把窗户关上,我觉得有些冷。”王冬生双手紧拥胸前,对我说。
天黑得很快,像是骑着大白马来的。
此时,我站在窗前,仿佛听到黑夜疾速飞奔而来的清晰的脚步声!窗外,风掠过渐显灰色的树梢,把树叶相互安慰的沙沙声与隐藏在树叶间的蝉叫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有些轻微的烦躁!我把窗关上,窗外的一切就显得更加模糊不清了,而鳞次栉比亮起来零零星星的路灯,照着田野间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也照着隐隐约约在小路上收工回家的人。
窗外的景色已经溶进了一片灰蒙之中,初夏的夜空渐渐被顽皮的星星所占据。这个故事一开始就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许多时间。
我们吃完冬生妈妈特意烧制的鸡蛋面后,冬生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道:
“建民,我感到自己已轻松了许多,干脆今晚你就别走了,留下来,让我把整个故事讲完,否则,我也许会很快回到痛苦中。留下来吧,建民,俊敏那里我会去解释的。”
我望着这位被感情折磨得面目俱灰,而现在又流露着抑制不住感情的老同学,只能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被这种感情纠缠得近乎于窒息,我知道自己已爱上了她,非常热烈地爱上了她。这种感情与周霞之间的感情并不一样,如果讲与周霞之间的感情世界是充满好奇与神秘的话,那么与小眉之间感情则是一种巨大的汹涌澎湃的力量,是这种力量逼迫着自己去渴望、去幻想、去兴奋、去痛苦。真想不到,的确,连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汹涌而来的感情。想不到自己感情的防堤竟会这么不堪一击,想不到自己的爱抒发得竟会这么匆匆忙忙。如果我遇上的是另一个女孩,也许我还会有选择的余地,可又偏偏遇上她。遇上她,我就没有了选择的空间,遇上她,我就只有了痛快淋漓的爱。
是这种侵袭了我全身所有神经,却又无法、无处发泄的感情,才使我有了诗的灵感,才使缪斯来光顾我。我记得我写第一首诗时,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下的。诗的题目是《爱的陷阱》:
一个偶然的日子
我跌入了你的眼睛
总想
攀登你那潮湿的眼壁
却被你
那拧成绳的长长睫毛
捆紧
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的日子过得很累,也很苦。多次想找其他乐趣来冲淡对她的苦苦思恋,可我没法做到。整天失了魂落了魄一般,还时常情不自禁地找借口到传达室里转悠。传达室是一间毫不起眼简陋的小砖房,而那时在我们很多同学的心中居然成了一座神秘而又神圣的迷宫。我希望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能像很多人一样有自己的激动、欢欣,尽管我也知道人对任何事物都不可抱太多的奢望。果然,一次次的奢望,带给我的只能是一次次的惆怅,而一次次的惆怅,只能一次次加重对她的仰慕与思恋。
可意想不到的事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终于还是出现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难道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帝?真的,至今我在想起那一刻时还是难以置信。
那是个阳光温和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样拖着虚浮的脚步来到这间简陋的小砖房,装作漫不经心地翻弄着一大摞信件。突然,一只粉红色的信封跃入我的眼帘,信封上那陌生的隽秀的女孩所特有的字迹,让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那粉红色的信封顿时化作小眉那秀丽的脸蛋,她似乎在微笑着向我走来。我慌忙将信往怀里一揣,脚下行云流水般地跑到一个宁静的角落,既虔诚又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唇。
来信很短,但足可令我欣喜若狂振臂高呼了。
她的来信这样写道——
冬生哥:
自很久以前,我就奢望能与你谈上一句话,仅仅一句话,可我做不到……
……感谢上帝,让我们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那天,我是多么想……多么想喊你一声“哥哥”啊,然而,我还是做不到。
冬生哥,你我分手后,我无日不在想给你写信,也无日不希望能收到你的来信。我想,你将一位小妹妹孤零零地留在离你很遥远的地方,一定会心痛的,是吗?也许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相信命运会这么偏袒自己,可我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冬生哥,你不会责怪我冒昧吧,我是真诚的,希望你不会拒我千里之外……
读完来信,我的心如在寒冷黑夜里升起的篝火一样。感到空气中也弥漫着快乐和温馨的气氛。我甚至想把这封信张贴在读报栏上,让所有的同学都来分享我已经无法容纳、也无法形容的喜悦。
这时,两位女同学恰巧低头聊着天着向我这边走来,我忙不迭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她俩打了个非常容易引起人们好感的招呼,但她俩还是惊恐地逃般地避开了我。
我望着她俩可爱的背影,以至于涌出瞬间想拥抱她俩、亲吻她俩的念头。
想不到一个女孩子的一封平常的来信,竟会让我感动成这个样子。我似乎感到自己渺小的内心世界,已经拥有了高山大海,乃至于整个大自然。
我迈着胜利者飘然的脚步来到宿舍,一路上我不停轻抚着路边的花花草草,也不停地向人们打着那种极易给人好感的招呼。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可爱、原来的亲切、原来的妖媚。
她的来信使一切都变得多么美好啊!
宿舍里并无一人,同学们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去了。我喜欢这样,喜欢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因为我那时唯一想做的就是静静地用文字与她作一次亲切的长谈。
我把她的信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才开始摊开信笺。不到半个小时,就写了十多页,可我随之又将它揉成一团。
信终于还是写成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撕了多少信笺。
我一直在表面的默然中焦灼地等待这个时刻,现在已经得到了,似乎再也不能有什么苛求了,因为她的来信与那次惊心动魄的见面一样,并没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但我正是在这平淡无奇中,看到了另外精深的东西,正蠕动着向我靠得越来越近。
你也许会认为一开始我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太诗化了——这只不过是一位小妹妹对大哥哥的思念——这不过是一次无关爱情的友谊。然而,只要我们稍作分析,就不难发现这种友谊包含着一种更深奥、更神秘的情感,也会发觉我对她的感觉与她对我的感觉吻合得天衣无缝。这绝不是种巧合,这的确是一首真挚迷人的诗——一次心灵对心灵的对白——一次无关友谊的爱情。
这一夜,我一直沉浸在兴奋中。
这一夜,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失眠。而那一刻,我平常所深恶痛绝的宿舍里某个方向传来的磨牙声,也是那么自然而可亲。
原来,失眠也那么富有诗意。
我失魂落魄,如痴如醉,想入非非,一会儿感到自己还不够潇洒,不够气魄,不够斯文,没有资格去喜欢这么一位女孩,却又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女孩的思念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一会儿又觉得如今男女之间的事,如卖衣——穿衣——扔衣一样随便,害怕这种热情很快冷却冻结。接着,我又产生了无限的希望与无比的信心。
总之,我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我实在无法向你描述那时我的全部情感与感慨。
天亮了,我才迷糊糊地感到双眼有些涩意,可集合号就在此际急促而又响亮地打破沉静。
我带着自己对未来不可思议的梦想,带着一夜没有合过眼的兴奋,加入了晨练队伍。
从此之后,我就成了那简陋的小砖房的常客,从信寄出去那天起,就每时每刻都想得到她的回信。
这种做法,当然近乎荒唐,可这种心情——只要有爱过的人,一定都有体会。
不久,春辉来信告诉我,小眉莫明其妙地经常给予他一些物质上的帮助,也莫明其妙地经常在他的面前提起我。我想象得到,只要一提起我,她的眼神肯定就会变得有些赧然,但目光却在炽炽闪耀。
我与小眉的通信越来越密,我们从工作谈到日常琐事,从看到的或听到的谈及自身对此事的看法与见解,除了感情双方都矢口不提外,我们可以讲是无话不谈了。
我的心从此常因快乐而怦怦乱跳,常常因激动而局促不安。
渐渐地,我感到有股神秘的压抑很久的力量驱使我,冥冥中时常感到有人在对我说:“去爱她吧,把你所有储备的感情都抒发出来,她会接受你的。”于是,我异常勇敢地向她写了封语言真挚、感情炽热的信。为了这封信,我用尽了自己认为是最能令人感动的所有词汇。
很准时,回信在我扳完手指的那天来了,沉甸甸的,信封仍然是那种粉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