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语》中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篇》)。杨伯峻翻译此话意思说:“目标在道,根据在德,依靠在仁,而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这段直译意在说明四者之间的关系,指明游于艺只是为了学习和掌握“道”这个目标的手段,所以在下文的注释中杨伯峻引《礼记·学记》中的话:“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其师辅而不反也。”(2)这里说了两层意思,第一,“不兴其艺,不能乐学”用一个成语来说就是“寓教于乐”;第二,“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用荀子的话说就是“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从字面上看,这两层含义的解读没有问题,但如果我们仅局限于这个理解的话,似乎过于浅显了。
首先,这个解读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孔子对艺的重视。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仁”,实现仁的途径是“礼”,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而在讨论礼的时候,孔子常常是把“礼”和艺相提并论,在《泰伯》篇里他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之所以要把诗、乐和礼相提并论,看作成就一个君子的必要条件,在于他主张“仁”并不仅仅是某种外在的强制力量来强迫人们做什么,而应该成为一个人内心之中的某种自觉追求,因而才强调君子的自我道德修养。而对于一个君子的养成,就要用“德政去引导感化人心,用礼去规范人们的行动。而从感化人心来说,艺术正是一种能够使人乐于行‘仁’的重要手段”。(3)而《泰伯篇》中这段话,杨伯峻翻译为“诗篇使我振奋,礼使我能在社会上站得住,音乐使我的所学得以完成”(4),这说明艺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并不是单纯作为一种实现君子自我修养的手段,一旦实现了目的就可以随意抛弃,而是作为是否有修养的标志,而与君子共同存在的。于是,我们对孔子提出的志道、据德、依仁、游艺四者之间的关系,又可以有另一种解读,即前三者都可以成为后者的前提条件,有了这三者的前提,最后才体现“游于艺”的结果,也就是说,志道、据德、依仁最终都体现在游艺上。由此可见,“游于艺”这句话,似乎就不仅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学习艺术或从事艺术创作活动,而是一种融汇了道、德、仁于一体,体现着儒学最高的人生修养目标和人格理想的一种。
其次,是忽视了对“游”这个概念的深入探究。仅就《论语》中这句话的字面意义而言,游,有游观、游历、涉猎、把握、从事,或者是熟练地掌握的意思,但其实并不这么简单。因为第一,作为融汇了道、德、仁于一体的艺术活动,其内涵是非常丰富而复杂的;第二,作为体现着某种人生修养和人格理想的一种艺术活动,其中自然蕴含了愉悦的、自由与解放的心态;第三,游这个概念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包括儒释道三家思想,都占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被多次使用和阐发,而在这种使用与阐发之中,它不仅和艺术联系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与一种人生体验和人生状态联系在一起的,这点在《论语·先进》篇中有较好的体现。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孔子为何对子路、冉有、公西华等人表达的如何治理国家不以为然,却独独对曾晳所说的休闲娱乐境界表示赞赏,就因为曾晳的话深刻阐明了志道、据德、依仁与游艺之间的关系。李泽厚说:“孔子要求把社会的‘礼治’和理性的以往规范变为人们出自天性的自觉要求,最终成为一种自由的‘游戏’,以完成全面的人的发展。把本来是维系氏族社会的原始歌舞(乐)转化为与发展完满的自觉的人性相联系,这正是孔子的美学观极为深刻的地方。”(5)此中所说的“艺”,就不仅指艺术活动本身,而更是指一种人生体验和人生状态,也是最终要达到的人生境界。
“游”之为人生体验和人生状态,在儒学中是与养心修身紧密相关的。《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治国平天下的目标要通过正心修身、格物致知来实现,而且只有做到正心修身、格物致知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目标,可见养心修身在儒家思想中的重要。而这种养心修身的主张,在儒学思想中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孔子提出“吾日三省吾身”的经验所强调的深刻的人生体验,“仁者静”的冷静理智地把握现实人生的理想人格,被他的门人发扬为一种内心的修炼,一种对心灵的大清明的向往——“虚壹而静”(《荀子·解蔽》),最后形成了“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人格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