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与文化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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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旅游休闲的生态转型

旅游休闲文化被视为当代文明超越工业文明的一个重要特征,因为当代旅游休闲文化以及相关产业的兴起与现代工业文明所提供的丰富物质产品、公众消费能力和闲暇相关,成为社会发展水平提高的一个重要指标。同时,这种生活方式和产业形态所体现的社会发展模式又似乎超越了大工业时代,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文明水平。用麦克卢汉的概念来表达,就是工业文明的“外爆”式发展方式转向了具有更高智慧水平同时又更经济节约的“内爆”式生态文明发展方式——更低的环境污染和资源消耗、更少的物质产品消费与浪费、更高的精神或心灵层面消费需要的生产和满足,以及由此带来的可能是更公平更全面的人类社会发展前景,这些都成为推进休闲旅游文化产业发展的道义根据。

这些观念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现实的社会发展往往会与思维逻辑发生冲突。旅游文化产业在中国当代的发展就常常表现出反逻辑思维的特征:被视为具有生态优越性的旅游产业在很多情况下其实是反生态的:为了加快旅游产业的发展,许多地方的旅游产业都以游客数量和消费额作为衡量发展水平的基础指标,随之产生的经营思路就是大力改善交通状况,尽可能扩大接待规模,想方设法提高旅游地知名度和吸引力以吸引尽可能多的游客进行尽可能多的消费。这种肥水快流的经营理念对于以文化和自然生态环境为基础资源的旅游休闲产业来说很容易生成负面影响——不可再生或再生困难的自然资源被过快消耗,生态环境被过高密度的人流及其活动污染破坏,原生的文化传统及其景观因为大规模商业经营和消费的介入而变异损害,文化生态空间因经营需要而被切割和碎片化,居民生活传统和习俗被干扰冲击,文化认同和家园依恋(topophilie)情感也因之而弱化……种种负面影响的累积,导致旅游休闲空间生态恶化。

与旅游产业经营的反生态倾向桴鼓相应的是“黄金周”高速公路免费政策。这个政策鼓励人们在黄金周高密度出游,同时通过高速公路免费来鼓励自驾出游,明显直观的惠民政策效应获得了具有较强话语权的有车阶层普遍支持,因而似乎被公认为是一项促进旅游产业发展又惠及公众的两全政策,却忽略了这种政策潜在的社会问题和生态风险:大规模免过路费自驾游的措施造成的问题首先是私家车免费使用公共服务资源而造成的不公平获益,这种获益驱使许多旅游者采用自驾游。据一些自驾游爱好者陈述,选择黄金周自驾游的目的与其说是寻求一种自由的出行方式不如说是为了省钱更实际:如果三四个人结伴出游,节日高速公路免费可以省下几千块钱。而这种自驾游者单方面获益的后果不仅是对无车或使用公共交通者的不公平,而且强化了车辆尾气污染、交通拥堵和对旅游休闲环境生态的破坏。这是政府行为与旅游产业经营者于不自觉中联手制造的反生态效应,因而比一般游客个人行为的后果更为严重。

无论是政策制定者还是拥护黄金周免费的公众当然不可能意识不到这种政策的不公平和社会影响,但为什么很少听到反对声音呢?除了各方的利益诉求之外,一个潜在的支持理由就是对旅游休闲产业的生态价值判断:一种仅靠人们走走看看吃吃喝喝就可以产生商业利益又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情操的产业,比起大量消耗资源排放污染物的实体工业不是要清洁生态得多吗?其实这是对旅游休闲产业生态价值的误判。任何文化服务业都不会无条件地具有生态价值。良性生态的形成是自然与文化多方面关系整合的结果,以旅游休闲业为例,需要考量的生态条件包括环境保护状况、资源循环利用水平、历史记忆保护与文化传承、居民认同感与获得感等方面构成的可持续发展条件。以游客流量和消费量为重点的旅游业发展模式与这些生态条件相冲突,甚至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生态资源破坏。

解决旅游休闲产业的反生态发展问题,需要通过对盲目的产业拓展进行减速、对环境和资源利用实施控制、对历史记忆场所和传统文化遗产进行活态保育、改善社区公共服务提高居民认同和幸福感等针对性措施逐步解决。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经济效益下降可能导致社区发展的萎缩。解决这种两难困境是旅游休闲文化发展面临的实质性挑战。

反生态发展的旅游休闲文化产业有个普遍的空间特征,就是孤立景点式布局与发展形态。在传统社会中,风景和休闲地大都是通过诗歌、故事、游记等空间叙事呈现的独立意象,现代旅游休闲产业也是从独立景点空间开始发展的。因为孤立和封闭性使得景点化的产业具有相对较低的经营成本和明显的比较优势,因此对投资者和消费者都易于产生影响和吸引力。但正是这种封闭孤立的发展最容易造成交通成本提高、资源过度消耗和大环境破坏。

当把旅游休闲文化建设的视域从孤立景点扩展到更大的连续性空间时,就会发现存在着解决反生态建设困境的可能前景:大范围的连续性空间会打破关于旅游目的地和休闲地的传统意象——“世外桃源”和“浮生半日”的时空封闭乌托邦,也脱离了所谓“游客凝视”的符号标签式旅游。全球化时代人们的空间视域已从本地扩展到由本地与流动空间交织形成的跨地域视域;关于异地的想象正在从早期空间叙事所建构的刻板印象符号转换为多元化的体验与交流。时空封闭型乌托邦的想象正在被绵延的多样性生活体验取代。景点化的旅游休闲空间正在被全域化空间取代。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社会发展模式经历了“都市化—城市群化—小城镇与新农村建设—城乡一体化”的转型发展过程,这个转型发展趋势的空间特征就是从分立的点走向融合绵延的空间连续体建设。发展理念从现代化到生态文明的转型,也包含打破城市封闭空间走向绵延的生态连续体理念,追求孤立景观意象的所谓“绿色”而实际上的伪生态的“绿皮”城市建设也开始转向绿色绵延的全域化生态空间建设。

对于旅游休闲文化而言,全域化意味着休闲体验文化内涵的意义重构。传统休闲文化对时空封闭的体验需要植根于巴什拉所说的“幸福家园”(topophilie)意象——居室,阁楼,地窖构造的关于儿时家园的空间想象。这种幸福家园是人在被抛入陌生的空间后保留在内心深处的归宿感与安全需要,是怀旧记忆所营造的蜗居意象。传统意义上的休闲,是一种从日常生活的忙碌喧嚣中暂时解脱的自由状况。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既是躲避劳累生活的休息,更是摆脱心灵烦恼的澄澈。按照存在主义的观念,“浮生”是一种“被抛到外面的经验……被放在门口,在家宅中的存在之外,在聚集着其他人的敌意和世界的敌意的环境之中”(2)的恐惧状态。与“浮生”相对的“闲”则是从被抛出状态退缩,回到想象中的家宅。旅游休闲之境因与日常生活的隔离而造成的时空封闭体验就是巴什拉所描绘的这种家宅意象。

全球化移动互联时代的跨文化交流造成的“地球村”意象使得时空封闭的乌托邦想象越来越渺茫,北极、南极、珠穆朗玛峰、东非大草原、玛雅废墟、吴哥遗址……国家地理频道和形形色色的旅游指南使得全球无远弗届,曾经遥不可及的梦幻国度变成了种种空间猎奇计划的一个项目。这不仅仅是旅游商业资本制造的消费需要,实际上也是作为“被抛到外面”的人随着视域和行动能力扩展而产生的身体机能的觉醒与扩张。曾经的世外桃源都已成为日常生活的外延空间,被抛的人们开始延伸自己的知觉、体验与想象。

201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一个项目是法国的《手工业行会,按行业进行知识传承并保持身份认同的网络》。法国手工业行会的传统中有一个内容是学徒期间的游学旅行。这种行会游学的传统目的在于让学徒们对世界有更多的了解,而在此后的传承发展中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旅游体育活动——环法自行车赛。法国史学家皮耶·诺拉(Pierre Nora)在《记忆场所》(Les Lieux de Memoire)中称呼这种旅行是“将土地纳为己有”:

将接触土地的经验转化成壮观风景是一种趋势……法国被身体居住,领土以呼吸计量……这不只是认识环境,而是化为己有;不只是土地形状,而是一种土地特征。(3)

“将土地纳为己有”不仅意味着特定的身体爱国主义,实际上是视域和身体向世界扩张的当代人身心一体的需要。这种当代特有的旅游和健身休闲文化本质上是用身体绘图和占有空间。这种“纳为己有”的占有欲不是指向蜗居式的封闭时空——家园,而是随着视野和身体的行动不断延伸的世界。全域化旅游休闲文化是对当代人身心一体空间占有的需要而产生和发展的。从景点到全域化不仅意味着作为服务产业的生态化,也意味着当代人世界观的生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