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浦福塔文科中学时代

第一节　浦福塔文科中学

尼采获得浦福塔地方学校的奖学金后，于1858年9月29日离开瑙姆堡私立语法学校，1858年10月6日注册，进入靠近瑙姆堡的浦福塔文科中学读书。尼采能够进入浦福塔不是没有原因的，已故的父亲是国家雇员，他的孩子在考试合格的基础上能够进入浦福塔中学，这种现象就显得不是很罕见。尼采的浦福塔的入学考试成绩中等，除了宗教一门，总体上算是比较差的，这使尼采要重修一年的课。(1)当时该校只有200位男生与18位男教师。浦福塔中学是在西多会留下的一个名为天堂之门（Porta Coeli）修道院遗址上建立起来的，尼采入学时该校已有300年历史。伊丽莎白在尼采的传记中对这里有详细的描绘。(2)浦福塔中学尽管是所中学，但也有文科大学的一些特征，是一所接近中学与大学之间的培养精英的学校。浦福塔中学入校的学生人数有严格限制，需要在六年的时间内培养学生全面的素质，不仅要培养他们的理智，还要培养他们的道德感与优良的性格。这所学校培养了克罗普斯托克、施莱格尔兄弟、诺瓦利斯、兰克、费希特等著名人物。后来对尼采的语言学生涯产生比较大影响的维拉莫维兹（Wilamowitz-Moellendorf, 1848—1931）于1862年进入浦福塔中学，二人认识。尼采所学课程有宗教、德语、法语、希伯来文、拉丁语、希腊文、数学、历史、地理、自然科学、素描、语言学与神学等。除了数学，尼采对几乎所有的课程都感兴趣。(3)

浦福塔中学的教育具有两方面特点：一方面，学校管理实行的是一种严谨的保守主义，具有斯巴达式的军事管理制度的特色，也有普鲁士的官僚制度的特点，对学生的管理很严，有事要请假，假期与散步时间都有严格规定，培养学生严谨、自制、服从、责任心、具有男子气概、认真完成任务等；另一方面，古典人文教育是这里的基石，人文主义将希腊罗马文化作为西方文明的最高点，这里也渗透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精神，并将古典文化精神与赫尔德的文化民族主义精神相结合。但在政治观上，学校崇尚希腊民主城邦与罗马共和国，这培养了学生一种追求自由、崇尚首创的精神，这种精神渗透到古典语言学研究中，暗中破坏了权威的观念。(4)

尼采在浦福塔时代，结识了一些老师与朋友，其中一位老师是给尼采比较大影响的政治诗人恩斯特·奥尔特勒普（Ernst Ortlepp, 1800—1864）。尼采与奥尔特勒普是在奥尔里奇（Almrich）小酒馆认识的，奥尔里奇位于浦福塔与瑙姆堡的中间。我们并不知道尼采与他亲近到怎样的程度，比较确定的是，尼采与平德对他是熟识的，当奥尔特勒普去世后，尼采的朋友们每天都谈到他。(5)罗泽认为奥尔特勒普对尼采的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6)现在看来这种论断并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有一点是明显的，尼采最初对德国古典人文主义和德国浪漫派的了解不少是从奥尔特勒普处学来的，奥尔特勒普对瓦格纳音乐有很深的理解，他早些年拜访过歌德，也喜爱席勒、海涅、莎士比亚、斯特恩、菲尔丁、荷尔德林、拜伦、裴多菲，特别喜爱让·保尔，奥尔特勒普也读蒙田，但不是很喜爱；他还翻译了拜伦的诗歌与莎士比亚的戏剧，尼采在浦福塔时代有他翻译的三卷本拜伦作品，尼采关于拜伦的论述就是根据这个版本。这些作家除了菲尔丁，尼采在浦福塔时代基本上都喜爱。进入浦福塔中学的第二年，尼采非常爱看《项狄传》，甚至认为让·保尔是自己最喜爱的作家。从这个角度来说，奥尔特勒普的确为尼采开阔了眼界，让尼采关注他在学校没有获知的很多作家。(7)

尼采的另一个老师、著名的考古学家本多尔夫（Otto Benndorf, 1838—1907）给尼采上了两年的古代艺术史课，讲授古代雕塑的鉴赏知识，他自己在浦福塔建立了一座石膏复制的古代雕塑博物馆。尼采结识的朋友中，很重要的有格斯多夫（Baron von Gersdorff, 1844—1904）与多伊生（Paul Deussen, 1845—1919），他们比尼采晚一年进入浦福塔中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兴趣——音乐，格斯多夫后来回忆，尼采当时演奏他即兴创作的钢琴曲：“我们在六年级的时候才经常见面与交谈，很多时间是在一起弹奏钢琴。每天晚上7点至7点半，我们习惯在音乐房见面。我永远不会忘记尼采弹奏他作的即兴曲；我甚至可能认为贝多芬在幻想曲方面不能比尼采掌握得更好，当听到尼采的暴风雨从钢琴中响起的时候。”(8)多伊生后来成为东方学与印度哲学的专家，他对印度哲学的研究，对尼采理解印度哲学与佛教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多伊生与尼采后来到了波恩大学，尼采之后去了莱比锡大学，多伊生去了图宾根大学。(9)

尼采在浦福塔中学具体的生活，他于1859年夏天的日记中这样描述：“我想尝试描绘一下浦福塔的日常生活。早上四点，宿舍的门就开了，从这时开始任何人想起床就可以起床。但是，五点（冬天六点）每个人都必须离开房间；学校的钟声这时会敲响，宿舍充满叫声，‘起来，起来；赶快，出去！’督导会惩罚那些没有及时从床上下来的人。所有的儿童都赶快穿件衣服跑到盥洗间占一个位置，赶在过于拥挤之前。起床与洗漱时间大概持续十分钟，然后全部回到房间，穿好衣服。半点前五分钟第一次祈祷钟声响起，第二次钟声响起，所有人必须到大厅祈祷。这里需要维持好秩序等到教师到来，停止所有的交谈，催高年级学生，他们一般比较晚来占他们的位置。当教师出现时，有助手检查是否全部到齐了。管风琴开始演奏，开始唱晨祷的简短颂歌的序曲。教师朗读《新约》中的章节，有时是赞美诗，背诵上帝的祈祷文；最后的一段祷文后，仪式结束。之后，所有的儿童回到他们的房间，有牛奶与小麦卷等着他们。六点准时（冬天七点）敲响上课的钟声，每个儿童带着书到他们年级的教室，直到七点。然后，一小时预习。然后上课直到十点，然后再预习一小时，最后上课直到十二点。上课与预习结束后。十二点钟声准时响起，每个儿童回到他们的房间，然后到修道院回廊。两个六人一排形成一个十二个人组成的小组，保持沉默直到教师到来。教师一进餐厅，十五张桌子鱼贯而入，记下所有的缺席者。然后最好的一位背诵下面的感恩：‘万能的上帝与在天的父，我们祈求您的祝福，由于您的恩惠，这些丰富的礼物临到我们头上，以耶稣基督之名，我们的主，阿门。’这时整个团体唱起僧侣以前诵唱的古老的拉丁赞美诗，浦福塔以前是修道院：

Gloria tibi trinitas,
Æqualis una deitas,
Et ante omne sæculum,
Et nunc et in perpetuum!
颂赞您三位一体，
唯一神，
在所有世代，
现在和永远！

然后，每个人坐下来开始进餐。一个星期的菜单如下：星期一：汤、肉、蔬菜、水果。星期二：汤、肉、蔬菜、面包加黄油。星期三：汤、肉、蔬菜、水果。星期四：汤、煮牛肉、蔬菜、烤腰子加色拉。星期五：汤、煮猪肉、蔬菜、面包加黄油、或汤、饺子和煮猪肉、水果；或汤、扁豆、香肠和面包加黄油。星期六：汤、肉、蔬菜、水果。每位儿童每餐可以得到六盎司左右的面包。进餐结束时，举止要文雅。餐后直接到院子。一点半前，儿童一定不要去房间，一旦被发现如此做，周末会被惩罚。首先，我们去检查投递员是否将包裹或信送到了，他每天都会到浦福塔；或者，用我们口袋里的钱到卖水果的妇女那里买水果。然后在院子里玩九柱戏，或者散步、交谈。夏天会打球，在一点四十五，上课的钟声敲响，儿童们必须在五分钟内入座。课会持续到四点差十分，立刻就是晚祷，那时会分发夹有黄油的小卷、水果或李子酱。之后，督导会进行希腊文、拉丁文写作或数学的测验。五点，休息一会；预习直到七点。晚餐与午餐类似。一个星期的菜单如下：星期一与星期五：汤、面包加黄油和奶酪。星期二与星期六：汤、土豆、鲱鱼和黄油。星期三：汤、香肠、捣碎的番茄或腌黄瓜。星期四：汤、薄烤饼、李子酱、面包加黄油。星期天：汤、牛奶煮米饭、面包加黄油；或，鲱鱼、色拉、香肠、面包加黄油；或鸡蛋、色拉、面包加黄油。之后，每个人到学校的院子直到八点半。然后进行晚上的祈祷，九点上床休息。所有的督导，把这个休息前的一小时看作时间之后的时间，直到十点。这是浦福塔的日常规则。夏天的星期天是这样度过的：我们所有的人六点起床，七点前一刻，我们做祷告，之后我们所有人到学校的院子直到八点。然后，我们有一个小时的准备，听到教堂钟声后结束。我们所有人排队到修道院回廊，进入教堂，等待周末考察。之后我们可以自由在院子里活动直到十二点，我们也是自由的，在午餐之后（午餐包括：汤、油焖原汁肉块、煮肉、炖煮的水果和沙拉），直到一点半时开始祷告。之后，我们必须工作到三点，然后有一小时在学院院子里自由活动的时间；但是，紧接着是晚祷的散步时间，我们是非常渴望的，散步可以持续到六点。从六点到七点是预习时间，然后就是晚餐时间，之后回到院子与祷告，一天就像平常一样结束了。”(10)

在浦福塔，尼采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并不充裕。浦福塔中学一般规定，夏天早上五点，冬天早上六点必须起床，但每个星期有一天让学生在房间多待一小时，这被学生称为“偷懒日”（Ausschlafetag）。学校本意是，这段时间让学生好好思考一下一周的学习与生活带来的问题，算作学习时间。尼采特别喜欢这段时间，称之为“这些日子特别适合一些伟大的个人作品”。另外，尼采在浦福塔中学的自由活动时间大概只有星期天下午晚祷后的两三个小时，学校称这段时间为散步时间，他在这段时间通常会去奥尔里奇的小旅馆与伊丽莎白交流自己的心得，但是兄妹的交流并不能令他满足，时间不容许。不管怎样，尼采非常渴望这样的交流，每当不能进行这样的交流时，他会很失望、很难过。尼采非常想家，但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他极力不让这些情感流露出来。

于是，一些法定假日对尼采就显得很珍贵。从浦福塔到瑙姆堡只有三公里的距离，需要步行一小时左右，尼采在假期会走着回家。假期大部分时间，他会留在瑙姆堡，也会到一些地方去游玩。尼采的笔记中记下了一些旅行内容，比如到莱比锡的亲戚申克博士（Dr. Schenk）家玩，他是这里的资深议员。还有1861年夏天，尼采到哈尔茨山游玩，大概是受到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的影响，他顺便去见一位舅舅。在1862年复活节，尼采到德累斯顿去看望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当时正在德累斯顿学习。尼采给伊丽莎白写信谈到这次旅行：“我几乎不相信会有这次旅行。但是，在德累斯顿的日子多么美好，我们在一起的长途散步与交谈多么美好。事实上，你已经离开七个星期了。老天，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世纪之久！……德累斯顿非常合适；你能在那里逗留一些时间非常好！总之，努力去很好了解这座城市的所有艺术宝藏，如此你也许能在这个方面获益！你必须一个星期去两次艺术馆，即使一次只能领会一两幅绘画，这样能给我一个详细的讲解（文字的，当然）。太利己了，哎？”(11)1862年夏季假期，尼采到了哈尔茨山。1863年夏天，尼采到了福格特兰（Voigtland），穿过边境进入波希米亚，这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在浦福塔，尼采做了几件事，值得提一提。其中一件事，尼采通过烧自己的手以显示自己的勇敢。尼采在浦福塔还是感到压抑，结交朋友比较困难，这与学校的管理制度有关，每个宿舍有十二到十六位同学，分成三到四组，每一组会有一位正督导（由高年级学生担任）和一位副督导（由低一年级的同学担任），还有两位更低年级的组员。督导负责监督低年级学生的希腊文、拉丁作文与诗歌等课程的学习，以及心灵与身体的各样问题。尼采在上低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名为克拉默（Krämer）的儿童，是尼采的督导，后来他在1866年的萨多瓦战争中阵亡。这位督导与其他同学在学习罗马历史时谈到，罗马的传奇人物斯凯沃拉（Gaius Mucius Scaevola）（李维《罗马史》第2卷第12章）被俘虏了，以表示他不畏死亡，他将自己的手放在火中。这几位儿童认为，如果让自己的手放在火中，能保持镇定是不可能的。尼采听到这个论断后很不以为然。一天，他面对一捆燃烧的木材，取出一根燃烧的细枝放在伸出的左手掌上，神色镇定，没有一点退缩的迹象。对尼采来说，这显示过去不仅存在过，而且于现在仍旧存在。一位儿童见到这样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但这个场景被尼采的这位督导看到了，他立即跑过来，打掉了尼采手中燃烧的火枝，幸好他来得比较及时，尼采的手掌没有被烧伤。(12)

第二件事，尼采作为督导的搞笑行为。1862年11月，尼采作为督学交了一张事项清单到督导处，由于清单有玩笑色彩，尼采被隔离三个小时。尼采于11月10日给母亲写信：“每个星期，一个最新的高年级有学校督查周，例如，必须记下房间、柜子、讲课室里每件要修补的东西，然后把记录的单子交到督导处。上星期，我承担这个职责；但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我也许觉得这个任务相当无聊，会被我带有很轻厌恶情绪的笑话减轻一点，我写了一张清单，上面所有的条目披上了笑话的形式。那位严厉的老师非常惊讶，还有人对这样严肃的事开玩笑，所以传唤我参加星期六的大会，宣布了这样的处理结果：拘留三小时，减少一或两次散步。相比这次欠考虑的行为，我宁愿谴责自己任何其他的缺陷，我应该为这件事生气；但是，实际上，我没有为这件事有一点烦恼，只是从中学到一点教训，下一次开玩笑时小心点……”(13)

母亲开始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后来逐渐认为事情比较严重，给尼采写信表示要防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尼采给母亲回信时还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现在很好：“我不能理解你那一时刻，为什么要为这件意外的事烦恼，你能很好理解这件事，就像你的信中显示出来的。当然，我会在将来提防这样的欠考虑的行为；但是期待我对这件事有丝毫悲惨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感觉很好，对任何人没有培育出仇恨的感情，甚至没有反对那位老师。也许作为老师，对他们来说，对这件事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等等。”(14)

另一件发生在1863年4月，尼采在柯森（Kösen）火车站喝醉了，成绩从一等降到三等。对这件事一些解释是，这件事显示了尼采对学校过于严格管理的反叛行为，但从尼采此后的反应来看，他并不是一位彻底的反叛者。不过，与尼采一起参与这次违规行为的一些学生被开除了，如迈耶（Guido Meyer），看来尼采还是幸运的。(15)4月16日，尼采在浦福塔给母亲写信：“亲爱的母亲。今天给你写信，有关一件最悲伤、最不愉快的意外事情，与我很有关。由于我的邪恶，不知道你是否原谅我。我心情沉重，不愿拿起笔给你写信，特别想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愉快的复活节假期。好吧，上个星期天，我喝醉了，不需要找什么借口，如我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那天下午太兴奋了。当我回来时，被高年级的老师柯恩先生逮住了，他在星期二把我叫到会议室，我被降到第三等级，我星期天一个小时的散步时间被取消了。你能想象我感到多么沮丧与悲哀，特别想到这件丢丑的事给你造成的伤心，这样的事以前从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这使我感到很对不起克莱齐克（Pred. Kletschke）对我的出乎意外的信任（他曾经让尼采当他的助手）。通过他的那次事，我已经在上学期受宠赢得了很好的位置。我对自己如此恼怒，以致我甚至一点都不能从事自己的工作，无法安静下来。请快点给我写信，严厉点，我理该如此；没人比我自己知道，我多么应该遭受严厉对待。”(16)尼采在这件事后仔细思考了自我克制问题，想到自己的未来，不久给母亲写信：“你不要操心，我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做了最好的决定，上次意外让我想了很多，特别思考了你写给我的信的内容，让它对我产生作用。我相信我未来的行为会证明这一点。”(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