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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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宗教、道德与哲学作品

尼采在浦福塔时期写了《命运与历史》与《自由意志与命运》等几篇重要文章,这些文章主要涉及两方面问题:基督教信仰与道德,以及衍生出来的自由意志与命定论问题。关于尼采对基督教的认识,从伊丽莎白在《青年尼采》中提到的一件事可以看到其中的一些究竟。伊丽莎白这样谈这件事:在尼采进入浦福塔后,与多伊生结拜为兄弟,二人前往祭坛跪地结盟。多伊生回忆:“尼采与我,作为最亲密的朋友,肩并肩跪在一起。我仍生动记得当时结盟前后几个星期神圣与超验的情绪。我们准备立刻离别这个世界,发现自己在基督的身边,我们所有的思想、感情和志向沐浴在天堂般的欢乐中,像一棵强迫生长的植物,不可能活久,雨后春笋一般生长,也如此快枯萎,对每天生活与学习的印象。然而,直到毕业考试我们保持了一种确定的信念,在浦福塔中学理解古人用的是优秀的历史批评方法,尽管这不知不觉扼杀了我们,但那时我们很自然延伸到圣经文学的领域。例如,研究希伯来的施泰因哈特教授对6年级讲授诗篇45,作为一篇尘世的婚姻歌曲。”(52)

这里,尼采与多伊生表现出来是虔诚的基督徒,但情况比描述的要复杂。浦福塔的宗教与神学课用的是历史批评方法。神学课上的历史批评方法在德国起源于施莱尔马赫关于《新约》的解释,施莱尔马赫受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斯宾诺莎、雅各比等人的影响,将启蒙精神与德国新教精神结合起来,既不像康德将基督教看成一种道德,也不接受以前教会的教义,走在以人为中心逐渐代替神为中心的中间地带,但留下了一种人神可以内在交流的神秘主义特色。施莱尔马赫被看作现代自由神学之父,他将宗教看作神与人的关系,将伦理看作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关系,伦理主要指向一种共同体的规范,道德主要指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伦理与道德最后都起源于宗教。施莱尔马赫受到了斯宾诺莎关于灵魂与肉体的中性一元论观念的影响,没有纯粹的心灵也没有纯粹的身体,自我是灵魂与身体的一种内在化的道成肉身的代理。他否定了康德对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的区分,于是让理性(认知与决断能力)成了理解宗教启示的最重要的方式,神对人的启示(奇迹)内在于人的理性,所以不需要康德所谓的绝对律令这种预设,人的理性在历史实践过程中自然会认识与决断选择神意至善的目的(尽管不是充分的,因为受到个体主体视域的限制),是自由与必然的统一。施莱尔马赫认为伦理本质上是理性的,这样就遇到了一个困难,宗教信仰是怎样成为伦理的基础,从理性到超理性的神启之间如何通达?施莱尔马赫的解决办法是,他认为理性观念最基本的层面是直觉(直接的知识,直觉接受天启的理性能力)或情感,宗教情感是最高的思想与生命形式。这样,施莱尔马赫将斯宾诺莎的理性的宗教重新纳入新教神学之中,这是一种折中的产物。德国历史批评的第二代主要受到黑格尔哲学影响,除了黑格尔,他们还受到了法国启蒙思想家、斯宾诺莎、洛克、休谟、康德、费希特、莱辛等影响,抛弃了施莱尔马赫对宗教与理性的折中态度,其代表人物大卫·施特劳斯在1835年发表了《耶稣传》,费尔巴哈在1830年发表了《论死与不朽》、在1841年发表了《论基督教的本质》,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基督教。费尔巴哈在《论基督教的本质》中将神看作人创造的自我形象;大卫·施特劳斯在《耶稣传》中将《新约》福音中耶稣肉身复活等神迹看作神话创造,坚持一种理性的、唯物主义的历史批判的方式,区别于对超自然的辩护、坚持神迹的历史精确性与神的直接干预的教义。他就将《新约》发生的事件放在中东的历史语境中,将神迹还原为一种理性的、客观的历史解释,揭示这些《新约》作者有意篡改、遮蔽历史事实的情况,例如,施特劳斯考证了为了要将耶稣说成大卫王的后代,先知已经预言他生在伯利恒,《新约》作者编造了罗马的人口普查事件,约瑟与玛利亚于是需要到伯利恒的情节,耶稣就生在了伯利恒的马槽中,等等。但直到波恩大学时期,尼采才开始真正认真读施特劳斯的这部作品,不过,浦福塔时期,尼采读过费尔巴哈的《论基督教的本质》,对神学的思考已经很深刻了。

尼采关于基督教的思考写下的作品有不少:1862年的《论基督教》、诗歌《您召唤——主,我来了》,1863年的《在十字架面前》,1863年的《现在与过去的时代》,1864年秋天的《致未知的上帝》,(53)1864年的《克西马尼与各各他》等。尼采在浦福塔对信仰的看法可以从他1862年4月写的《命运与历史:思考》中看到一些究竟:“如果能够以公正的眼光审查基督教的教义与教会历史,我们将不得不承认许多与一般接受了的相反观念。但是,像我们一样在最初的生活开始就受传统习俗与偏见的束缚,压弯了腰,受我们童年时期的印象的影响,阻碍了我们精神的本性的发展与性格的形成,我们束缚于认为这是一种罪,当我们接受一种更自由的观点,从这种立场去公正裁定信仰与基督教,与我们生活的时代保持一致的时候。这样的任务不是几个星期而是一辈子的事。一个只是由年轻的沉思武装起来的人,如何敢消灭两千年的权威,及所有时代最伟大的智力的证词?一个人如何通过幻想的观念与未成熟的意见,在宗教的世界史发展上,能形成正确的深深的影响、不幸与祝福?这简直是傲慢自大,试图去解决持续了两千年冲突的哲学观点,或者,试图推翻根据最高智力确信的信仰,独自可以将动物的人提升到真正的人,或者,结合自然科学与哲学而不知道二者首要的成果;或者,最后,出于自然科学与历史去建造一个现实的系统,然而,其中普遍的历史与基本原则还没有被人类精神揭示出来……好多次我不认为我们迄今为止的所有哲学就像巴别塔;猛攻天堂是所有伟大事业的志向;地上的天国实际上意味同样的事。人们之中观念的无限混乱是失去慰藉的结果;巨大的动荡将会在未来发生,一旦当大部分人知道整个基督教建立在假设之上;神的存在、不朽、《圣经》的权威、神灵感应,以及其他的事总会遗留下问题。我已经试图去否定一切:是啊!摧毁是容易的,但是建造!摧毁甚至比它实际情况看起来更容易。我们内心世界是深受我们父母与教育的印象的影响,这些深深嵌入的偏见不会轻易通过理性的争论或意志的作用被连根拔除。习惯的力量,追求崇高目标的需要,与所有存在体制的裂痕,每种社会形势的瓦解,怀疑是否人类被一个幻境误导了两千年,自身的傲慢自大与蛮横:所有这些都发生了胜负未决的冲突,直到最后我们的内心痛苦的体验与悲哀的事件重新把我们带回儿时的信仰。”“我们几乎不知道人类自身是否只是宇宙变化的一个阶段;是否是神的一个任意的外表。人难道不或许是石头经过植物或动物的媒介发展而成?在这里可能已经获得了完美,历史就存在于其中?永恒的变化没有尽头?什么是驱动这座时钟运转的主发条?它们是隐蔽的。但是,这座时钟中同样的东西我们称其为历史。”(54)

这是《命运与历史》中分析基督教的一部分,本部分后面分析自由意志与决定论,是对这些神学思考的延续。《命运与历史》中“命运”的拉丁文fatum包括物理决定论与“命运”的目的论双重范畴的内涵,尼采通过这个概念表达了他对基督教与基督教道德的多重思考。从物理决定论的角度,必然会对基督教超自然观念产生怀疑,以及进一步对理性自身产生怀疑(理性的有限性),会走向虚无主义(历史是否具有目的)。尼采受到了费尔巴哈与达尔文影响,他怀疑了基督教精神的权威、上帝的存在、不朽等概念,质疑了道德的绝对的本性;对世界与个体价值的估价,引发出善与恶的相对性问题;此外,尼采思考了信仰与虚无主义的关系问题,一旦上帝存在是假设,人类的价值失去了根基,被连根拔起,那么人类如何重建世界的秩序?我们回到儿时的信仰是否是一种合适的选择,如何可能?尼采在《命运与历史》中已经丢弃了教会的基督教,但还是留下了基督教伦理习性,就是一种儿时的纯真信仰遗留下的影响,在浦福塔时代的尼采远远没有丢掉这种情感,他从理性的角度批判了基督教,但还没有走到伏尔泰、霍尔巴赫等法国启蒙思想家,以及黑格尔、歌德等人的高度,只有到了思想成熟时期尼采才真正走出传统基督教的情感模式,能够自由批判与吸纳基督教的成果。

此外,尼采在《命运与历史》中思考了自由意志与命运的矛盾,直接与他的二十年之后的“热爱命运”的观念相联系。写了《命运与历史》之后,在那年4月,尼采接着连续写了《自由意志与命运》、论文草稿“只有基督教世界观能产生这样的人世痛苦”、《异教与基督教》及《论基督教音乐》等。(55)这些论文均谈到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关系,这个问题明显是尼采对基督教的思考引发出来的,在自由意志与极端的决定论二者之间,尼采没有给出一个最后的选择。

《只有基督教世界观能产生这样的人世痛苦》,这是一篇草稿,没有起名,写于浦福塔,全文如下:“只有基督教世界观能产生这样的人世痛苦,它绝不是宿命论的。它绝不能被看作一种内在力量的丧失,一个虚弱的托词,它坚定地完成了它自身的使命。当我们第一次认识到,我们的责任只在自身,对于决定生活错误的指责只能面对自己,而不能针对一种更高的力量,于是首先得放弃基督教基本观念的外在假象,以及转变我们的精气与血性。基督教本质上是涉及心的事情;只要它在我们身上体现出来,变成我们的心性,人就是真正的基督。基督教最高教义只是表达了人心的基本真理;它是象征,最高的如何必须只是更高的一个象征。升天的信仰不再是古旧的真理,而是人心的事,不是知识、幸运能做到的。人成了神,仅仅在这样的意义上,人不是无限追求他们升入天堂的极乐,而是在地上建立他们的天国;追求一种超现实的幻想是给这个尘世的精神带来一种虚假的立场:这是一个民族童年时代的成果。人们炽烈的年轻灵魂热忱地设立这些观念,表达对神秘的预感,往昔一起扎根于未来,神成为人。人们在严重的怀疑与斗争时具有男子气概:人们认识自身‘信仰的开始、中间与结尾。’”(56)

尼采在这里表达的是一旦基督教作为神学被丢弃后,还保留了基督教提升人类精神的图示,但这种图示显示,人类的精神皈依最终并不是由理性建立起来的,而是由神秘性建立起来的,怎样在破除基督教幻象后保持一种精神圣化的方式,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也是尼采一生在探寻的问题。尼采对由基督教引发出来的自由意志与绝对必然性问题的思考并没有走很远,从这些文章中看到,尼采反复提到回到儿时的质朴的基督教信仰,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习性,理性的怀疑很难使尼采从这样的情感模式中走出来,由此,尼采在思考自由意志与必然性、命定论之间的关系时,并没有提供多少新的思考。由于青年尼采还没有完全走出基督教的道德模式,即使他在理智层面提出了虚无主义无根基问题,但情感模式还是基督教的,这样尼采最多提供的是一种基督教信仰世俗化的道德模式,人类必须要在一种良性的秩序中生活,选择是有前提的,所以,这就是一种康德式的思考路径。人们的自由意志是有道德前提的,更高的力量高于自由意志。这种更高的道德模式就是基督教道成肉身的模式。尼采此时的自由意志还没有成为虚无的意志,没有达到对自然以一种自然的眼光去看的古代模式。从古代模式来说,人如果是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囿于一种自然的肉身,怎么会有一种绝对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无非是人根据自身与外界的条件的一种决断能力,而人都在世界的秩序之中,所有选择是有限度的。思考成熟时期的尼采总体是否定自由意志的,特别反感这个概念,尼采主要将这个概念看作一种基督教概念。青年尼采思考自由意志还局限在基督教模式,这种自由意志是在神的启示下的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的绝对自由主要有两方面意义:自由意志是灵魂的绝对自由的意志,由于灵魂是超验的、彼岸的,于是可以具有超越尘世的绝对性,任何尘世的事不能限制它的自由;另外,通过基督教的道成肉身的模式,灵魂获得了尘世的肉身,人在尘世与神合一,成了神临在的身体,于是也获得了绝对的意志自由,超越于尘世的一切。但尼采认为这种解释模式是有问题的,尼采接受了启蒙理性精神,于是他需要将基督教信仰转化为道德,认为基督教信仰是一种道德的象征性模式,既然如此,不可回避的是,人是一种自然的生物,需要接受自然律,于是人的自由意志应该是有限的,自由意志与命定之间的界限在哪里?对这个问题,青年尼采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尼采在1864年写过一篇《论情绪》,这是一篇以现象学一样的方法描绘自己情绪的随笔,正如笛卡儿在《第一哲学沉思录》的第一沉思中那样的方式,笛卡儿在此直观自己的思维与世界的关系,试图找到理性的最后根基在何处。尼采同样直观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反思自我的情绪的样态与根据在何处。

《论情绪》的基本思路是这样的:在复活节第一天晚上,尼采一个人坐在自己家里,裹着睡袍,屋外下着大雨,电闪雷鸣,这时他拿起笔,摊开白纸,准备写下一点什么东西,于是写下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接着,一些新的思绪如暴风雨般涌现,浓烈如新酒;但旧的、成熟的、条理分明的思想也出现了,像一位旧主人以可疑的眼光看着年轻的世界。让我们公开表白:我们的脾气被这些新旧世界所制约,目前灵魂冲突的处境就是所谓的“情绪”,用带点轻蔑的话说就是“脾气”,就如一位好的外交官在面对不同政党为共和国的公正问题争吵不休时的情形。我正在写情绪,到目前为止,我正好处在某种情绪中,我正处于描绘我此时情绪的情绪中。今天,我演奏了很多遍李斯特的《安慰》(Consolations),现在我感觉它的音符深深穿透了我的存在,持续精神化,在我心中回响。我近期理解了一种痛苦的体验,与离别或无法离别的情感有关,现在我感觉这种情感与这些音符融合在一起,我明白,如果没有这些体验,这些音符不会对我产生这样的效果。如此,灵魂努力吸引与它相似的东西,目前大量的情感像挤柠檬一样挤压撞击在心灵上的新事件,总是如此般将一部分新的融入老的,丢弃余下的,在心房中找不到与它们任何有关的东西,老的住户对它们感到不愉快,留下它们就会起冲突。但是,请注意,来了一位朋友,一本书打开了,一位少女经过。请听!音乐!新的客人从所有方向潜入了房子,这位孤独者找到了很多高贵的亲戚。并不是这些客人想来,而是他们必须来。灵魂不能直接思考的不能触及它。既然它并不位于使灵魂是否去思考的意志力量的内面,灵魂仅仅被它想要的东西触动。

这在很多人看来是荒谬的:因为他们想到了存在很多他们十分抗拒的感觉。最后决定意志的是什么?这种现象太频繁了,意志睡觉了,只有冲动与欲望是醒的!但是,灵魂最强烈的一种欲望是一种特定的好奇,一种不一般的品位,这可解释为什么我们经常容许我们自己不愉快的情绪。但是,灵魂吸收事物不仅仅通过意志:灵魂由与经验相同或相似的材料组成,如此,存在这样的情况,会发现没有获得同情反响的事情沉重地压在灵魂上,作为一种恼人的情绪。如此,情绪或者来自内部的冲突,或者来自外部对内部世界的压力。这里存在两个敌对阵营之间的内战,一个特别阶级的少数群体对大众的镇压。

冲突是灵魂的营养品。灵魂会吸收与自己同类的东西,会将敌对的阵营拉到自己这边来,成为自己的亲密同盟。最奇妙的是,灵魂不注意表面,它的财富在表面之下,也许现在你的所有幸福或整个痛苦很快转变为更深的情感的面纱,当更伟大的事物来临时。我们的情绪使它们自己持续深化:没有一种情绪与下一种是相同的,但是每种都是深不可测的新鲜,瞬间诞生的。我思考了很多我曾经爱过的,现在不再爱它们了,事实上,我不能忍受回到以前已经越过的阶段,必须超越自己达到更高的层面,我不再爱几个星期前爱过的东西,这一刻我的情绪不再是开始写这些时的情绪。此刻,屋外电闪雷鸣,让这些来得更激烈些吧。一个声音爆发出来:“变成新的!”(57)

20岁的尼采写下这篇随笔,描绘自己的情绪,这里的情绪(Stimmungen)主要是一种心境、一种情感状态,尼采保留了灵魂与肉身的冲动的二元分析模式。他在意志、欲望、冲动等概念中谈情绪的动力机制,情绪发生的处所是灵魂、心灵,灵魂就是情绪的家,灵魂包括感觉、理智、意志等心意功能,意志是理智在特定的价值观的前提下对欲望的控制、选择机制,是主动的选择、决断能力。当然,意志不等同于理智,意志是半透明的,包含了无意识冲动的层面,但这里的意志主要是经过理智反思的意志。冲动与欲望接近叔本华所说的盲目意志,来自肉身的无意识层面。理智、意志、认识等意识与欲望、冲动等无意识一起出现,前者对后者进行统治,这个过程伴有喜爱与反感的情感,会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价值标准与情感状态,这些情感形成的一种心意状态就是情绪。在所有这个复杂心理系统中,理智与意志是主宰,管辖着众多的欲望与冲动,但理智与意志也是多元的,就像一个共和国,所有意志中会有一个或少数最突出的意志作为主导的意志。人们的价值观主要指精神的,是人在理智判断的前提下相对稳定的价值系统。但它的稳定状态经常会被打破,情绪会处于波动状态中,像尼采这样经常超越自我的人,价值观经常变动,情绪波动会很大。尼采通过情绪的描绘,最后呼吁的是不断超越自我,向更高的目标迈进。从这里可以看到,尼采在获悉叔本华的意志哲学之前对意志问题进行的思考,他显示出自己积极的乐观主义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