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拉尔修《生平》的文献来源研究

尼采在名为《关于德谟克利特文献研究计划的笔记和准备工作》的读书笔记中，设计了一个研究计划的完整纲要：

A1.里奇尔最后选定的关于第欧根尼·拉尔修《杰出哲学家的生平》的文献来源的有关作家的笔记。2. 赛纳西勒（Thrasyll）(11)的希腊原始文献目录（πίναξ）的解释和阐明，由第欧根尼·拉尔修《生平》所引用。3. 《苏达》（Suidas）笔记。解释情况。B1. 设定赛纳西勒来源的基础或德谟克利特笔记。伪经（Ψευδεπίγραφα）的范围，通过格里乌斯（Gellius）所在的位置。(12)2. 波鲁斯（Bolus）。3. 达尔达努斯（Dardanus）。4. 赛纳西勒或波鲁斯在这方面是假的。5. 医学（ίατρικά）、论历史（περι ιδτορ）、数学与物理不合编排规则（Μαθ．φυσικά ασύντακτα）。6. 音乐（μουσικά），格劳库斯（Glaucus）。7. 伦理（ηθικά），融合了毕达哥拉斯的元素。学生的证据。8. 出于《同名》的基础（Gründe aus Homonymie）。德谟克利特（Demokritus）。施莱尔马赫与他的修辞学（ρήτωρ）。德谟克利特的混沌。9. 德谟克利特的编造（Erdichtung）。10. 结论。C1. 罗泽（Rose）的观点。2. 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和泰奥弗拉斯图斯（Theophrastus）之后。3. 伦理学（ήθικα）的修复（Restitution）。4. 音乐、数学、历史。不合编排（Der μουσικά μαθ．ίατρ．Der ασύντακτα）。5. 结论：关于亚里士多德。(13)

尼采的德谟克利特研究，主要是从研究德谟克利特作品的真伪出发，并在此基础上对德谟克利特的哲学思想进行系统的总结，这些研究工作在拉尔修的《生平》来源研究的总体计划之中。尼采对德谟克利特作品的文献来源及真伪的分析，在他成熟的语言学论文《关于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原始文献来源与批评论文》完整的写作提纲中看到一些内容：1. 第欧根尼·拉尔修的铭文编造（Laertius Diogenes als Epigrammendichter）。2. 迪奥克里斯作为拉尔修的主要来源（Diokles als Hauptquelle des Laertius Diogenes）。(14)3. 法沃里努斯作为拉尔修的次要来源（Favorinus als Nebenquelle des Laertius Diogenes）。(15)4. 柏拉图著作索引残篇（Ueberreste platonischer Schriftenverzeichnisse）。5. 毕达哥拉斯一个所谓的文献（Eine angebliche Schrift des Pythagoras）。6. 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巴尔博尼库斯手抄稿（Der codex Burbonicus des Laertius Diogenes）。7. 迪奥克里斯关于德谟克利特的生平（Diokles über Demokrit's Leben）。8. 泰门关于德谟克利特的证明（Das Zeugniss Timons über Demokrit）。9. 赛纳西勒关于德谟克利特文献的索引（Thrasylls Verzeichniss der Demokritischen Schriften）。10. 西米普斯或梅尼普斯（Hermipps oder Menippus）。11. 犬儒学派梅尼普斯（Der Cyniker Menippus）。12. 拉尔修文献来源研究的名单索引（Namenregister zu den Laertianischen Quellenstudien）。(16)

从尼采的德谟克利特研究与第欧根尼·拉尔修《生平》文献来源研究这两个研究计划中看到：一个哲学家的尼采与一个语言学家的尼采的关系，尼采本意是还原哲学家著作的确定可靠性，特别是前柏拉图哲学家，但他们的著作很少流传下来，现存的残篇的真伪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而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生平》从这个意义上具有了非凡的意义。尼采一方面谩骂第欧根尼·拉尔修是一个俗人，另一方面又赞扬他是一个黑夜的守门人，没有他就没法进入希腊哲学的殿堂。尼采是从复原希腊哲学的意图上从事第欧根尼·拉尔修研究，这使他有意无意地带上了希望整体建构希腊哲学构架的意图。另一方面，尼采也接受了语言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力图还原希腊哲学史的原始面貌。尼采的考证工作不能不说是细致的、认真的。但哲学家的尼采潜藏其中，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语言学家尼采的真实身份。另外，尼采对德谟克利特的特别关注，就体现了他对整个哲学的一种态度。尼采有一个渐进的研究过程：从对德谟克利特的关注，进而研究第欧根尼·拉尔修，再形成对德谟克利特的整体认识，这是第欧根尼·拉尔修研究时期的一个整体设想；在此基础上，深入到对整个希腊哲学的研究，包括前柏拉图哲学家与柏拉图哲学研究，尼采把这一阶段的研究留在了巴塞尔时期完成。

巴尔内斯在《尼采与第欧根尼·拉尔修》指出，第欧根尼·拉尔修在《生平》的写作中显示为一个俗人，品位不高，但学者之所以对这部作品感兴趣，主要在于第欧根尼·拉尔修离那个时代比较近，《生平》在于它的哲学史意义。第欧根尼·拉尔修大量引用了二手文献，自己也没怎么看这些文献，他大多是对前人编辑的文献的复制与摘抄。因此，学者们认为，第欧根尼·拉尔修作为一位哲学史家就成了问题。对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这些评价很重要，但很多争论一直没有解决，这样的关于《生平》的文献来源的研究主宰了第欧根尼·拉尔修研究达一个世纪。(17)

关于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生平》文献来源，尼采的基本假设是第欧根尼·拉尔修没有比马格尼西亚的迪奥克里斯（Diokles of Magnesia）的概要做得更多。(18)但在分析时，尼采的论述要复杂一些，他做了一些更改，没有具体讨论第欧根尼·拉尔修只依赖一个来源的问题。一开始，尼采就认为第欧根尼·拉尔修依赖两种来源：迪奥克里斯的《哲学家概要》《哲学家生平》与法沃里努斯的《历史杂集》《回忆录》。第欧根尼·拉尔修对二者的依赖比较接近，他常常就是一个复制别人文献的奴隶，他在这些偷来的文献中时不时加上自己的一些可怕的警句。进一步，在《生平》第9篇的皮浪与皮浪主义者的生平部分，第欧根尼·拉尔修的文献既不来自迪奥克里斯，也不来自法沃里努斯，尼采迟疑地设定了第三个可疑的来源：狄奥多西斯（Theodosius）。(19)但尼采最后还是认为迪奥克里斯是第欧根尼·拉尔修最重要的来源，但第欧根尼·拉尔修也引用了法沃里努斯。尼采的基本思路就是：第欧根尼·拉尔修是一位诗人，他想保存自己的作品，于是想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个办法，他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植入一系列传记中。他选择了迪奥克里斯的文献作为底本，既然迪奥克里斯是一位博学的人，复制他的文献就会令《生平》看起来也很博学。另外，第欧根尼·拉尔修也读了法沃里努斯，从法沃里努斯文献摘录一些内容，时不时插入他的《生平》中。另外，尼采在《生平》第9篇中发现一种完全不同的文献来源，也许这种文献主要来自狄奥多西斯。(20)

第欧根尼·拉尔修利用了迪奥克里斯作为直接的文献来源是无疑的，他提到迪奥克里斯达二十多次，并三次称自己引用过迪奥克里斯。但第欧根尼·拉尔修从没有说他的文献主要是引用迪奥克里斯，事实上，第欧根尼·拉尔修更多引用了法沃里努斯作为文献来源，在写作犬儒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的生平时，第欧根尼·拉尔修重复引用了马格尼西亚的德米特里厄斯（Demetrius of Magnesia）。(21)第欧根尼·拉尔修引用的作家很多，包括：安提哥努斯（Antigonus）、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赫拉克利德斯（Heracleides）、尼安特斯（Neanthes）、萨提洛斯（Satyrus）、索迪翁（Sotion）、索斯克拉底（Sosicrates）和希罗尼穆斯（Hieronymus）。但是，尼采将第欧根尼·拉尔修引用的这些人的文献归结为，他们都可能是第欧根尼·拉尔修从德米特里厄斯的作品《论同名》（On Homomyms）中得来的，第欧根尼·拉尔修是通过迪奥克里斯的作品得到德米特里厄斯的著作的内容。(22)在《论文》中，尼采证明犬儒学派的文献来自迪奥克里斯，关于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与梅尼普斯（Menippus）的生平部分也来自迪奥克里斯。

尼采故意无视第欧根尼·拉尔修《生平》中大量并不是来自迪奥克里斯文献的部分，事实上，第欧根尼·拉尔修到底是否读过迪奥克里斯的作品也不得而知。因为第欧根尼·拉尔修这个人的情况除了《生平》，其他都是神秘的，迪奥克里斯的情况也不清楚，《生平》引用的众多作家的情况也是模糊的，这样就使对《生平》的文献来源的研究更多依赖《生平》本身显示出来的信息，但是《生平》现有的版本也不是一个经典的、得到一致认可的版本，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语言风格有很多不合标准的希腊语规范。如此就让《生平》文献来源的研究处于一片黑暗的大海之中。

尼采通过指出第欧根尼·拉尔修《生平》中的一些细节暗藏的信息来证实自己的观点。第欧根尼·拉尔修在《生平》第10篇，列举了攻击伊壁鸠鲁和他的后继者的作者，其中特别提到了索迪翁（Sotion）写的一本书《反驳迪奥克里斯》。(23)这暗示了第欧根尼·拉尔修相信迪奥克里斯实际上是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关于伊壁鸠鲁主义的文献，第欧根尼·拉尔修引用了迪奥克里斯，但他也引用了德米特里厄斯，不过，第欧根尼·拉尔修引用德米特里厄斯的文献也会在迪奥克里斯的作品中找到，从而留下了迪奥克里斯作为文献摘要来源的证明。尼采认为，《生平》第10篇明显有赞扬伊壁鸠鲁的特色，第欧根尼·拉尔修不是一位伊壁鸠鲁主义者，而迪奥克里斯则是，第欧根尼·拉尔修写伊壁鸠鲁者的部分不像第欧根尼·拉尔修的风格，而是直接从迪奥克里斯引用的，第欧根尼·拉尔修关于伊壁鸠鲁主义者的文献都来自迪奥克里斯。(24)尼采的这个推论的核心在于，德米特里厄斯生活的盛期在公元前1世纪中期，而迪奥克里斯应该在公元前2世纪末期至公元前1世纪早期，德米特里厄斯的《论同名》引用迪奥克里斯而不是其他人，但这种推论也不是很令人信服。尼采唯一的根据是推论出迪奥克里斯是一位伊壁鸠鲁主义者，德米特里厄斯就应该是引用的是迪奥克里斯。

尼采对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第二个辩驳，第欧根尼·拉尔修在《生平》第10篇写道：“伊壁鸠鲁学派在其他所有学派几乎消失后，通过无数的一代代哲学院长的管理而得以永远延续，而没有中断。”(25)尼采认为这个判断明显是假的信息，伊壁鸠鲁学派在公元1世纪后期就难以为继了，而这样的判断明显适合迪奥克里斯。尼采第三个对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辩驳，第欧根尼·拉尔修在《生平》第10篇写道：“我也要开始引用（伊壁鸠鲁的）《主要学说》（Kuriai Doxai）及他的任何看起来值得引用的学说，如此你们可以更好理解这个人，这样能够知道怎样去判断我（Κἀμὲ κρίνειν εἰδέναι）（理解他）。”(26)没有迹象显示第欧根尼·拉尔修是伊壁鸠鲁主义者，尼采根据这些原因推断，第欧根尼·拉尔修在这些地方完全非他个人的风格，是对其他作者的作品的复制。这位作者是一位对伊壁鸠鲁的赞美者，而迪奥克里斯应该就是这位作者。于是尼采推断出，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生平》文献主要是对迪奥克里斯的利用。(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