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小旋风门招天下客
高俅的人将林冲押送到开封府,对滕府尹说了太尉要将林冲置于死地的意思。滕府尹问明情由,深知林冲冤枉,但是他不敢违背高太尉的命令,只好暂时将林冲关进大牢。
滕府尹有个手下,姓孙名定,心地善良,为人最是耿直,人人都叫他“孙佛儿”。他对府尹说:“高太尉凭借自己的权势胡作非为,林教头是被他冤枉的。大人现在只要把‘擅闯白虎堂’的‘擅’字改为‘误’字,就可免了林冲的死罪。”滕府尹一听有理,便去高太尉那里,再三禀告林冲的供词。高俅情知理短,也只得答应了。
府尹回来升堂,免了林冲的死罪,将他打了二十脊杖,刺了面颊,发配去沧州牢城。府尹当堂发下牒文,把林冲用一面七斤半重的铁枷钉了,贴上封皮,派董超、薛霸两个公差押送。两人押着林冲出了开封府,林冲的岳父张教头与邻居都迎了上来,请公差到桥下的酒店吃酒。吃了几杯,张教头取出银两,送给两个公差,请他们路上照顾些林冲。林冲因自己前途未卜,怕误了妻子青春,执意写下休书。张教头叮嘱林冲道:“我会照料好女儿的,你放心去好了。遇有方便的人,千万记得寄封书信回来。”
话说董超、薛霸两个公差提着水火棍,押着林冲向沧州一路行去。这两人得了高太尉的钱财,心怀鬼胎,想在路上暗地里结果了林冲,因此一路上对林冲百般折磨。这天晚上,三人来到一家客栈歇脚,林冲取了些碎银子,让店小二准备酒饭。董超、薛霸两人把林冲灌醉,烧了一大锅热水,倒在木盆里,端到房中,叫醒林冲道:“起来洗洗脚吧。”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脚。突然,林冲大叫一声:“哎呀!”原来林冲的双脚被薛霸强行按在热水里,都烫肿了。
第二天一早,董超、薛霸两人早早起来,催着林冲赶路。林冲双脚都起了水泡,疼痛难忍,找鞋时,却不知鞋子哪里去了。董超扔来一双新草鞋,林冲只得穿上。新草鞋满是毛刺,将林冲脚上的水泡都扎破了,林冲双脚鲜血淋漓,走得很慢。薛霸举棍要打,董超装好人,搀上林冲。又走了几里,天色微明,只见前面烟笼雾罩,有一座险恶的林子。这座林子就是有名的野猪林,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要去处。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吃了冤枉官司,被仇家买通公人,在这林子里送了性命。
三人进了野猪林,董超、薛霸嚷着要休息一下。董超又说:“俺两个要睡了,怕你跑了,须把你绑起来。”林冲道:“我是个好汉,不会逃走,你们要绑便绑。”林冲倚着一棵大树坐下来,两人拿根绳子把他绑在树上。见四下无人,薛霸拿起水火棍,说:“林教头,不是俺俩跟你有仇,是高太尉派陆虞候让我俩取你的性命。反正你早晚是一死,倒不如趁早了结,我俩好回去复命。”到这时,林冲方才明白,不禁落下泪来,说道:“二位,我与你们无冤无仇,若你们能救我,生死不忘。”董超说:“少废话!留你不得,你别怨我们!”两人便提起水火棍,对着林冲的脑袋就劈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松树后雷鸣般一声大喝,接着一条禅杖飞了出来,把董、薛两人的水火棍打飞了。随后一个胖大和尚跳了出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们说话多时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举起禅杖,要杀了这两个公差。林冲忙喊道:“哥哥手下留情!是高俅指使他们来杀我的,不干他们的事。”鲁智深这才收住禅杖,抽出戒刀,割断林冲身上的绳子,说:“听说贤弟吃了官司,洒家又无处救你。自你发配沧州,我就远远跟着。昨夜他们装神弄鬼,烫伤你的脚,我就想打死他们,又怕客店人多声张起来。今日一早,我便先到这里等你,果然让我在这里撞到他们要杀你。这两个撮鸟,留他们何用?”林冲忙劝道:“不干他俩的事,杀了也没用。”董超、薛霸跪地讨饶。鲁智深喝道:“洒家若不是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早把你俩都剁作肉酱!”董超、薛霸吓得魂都没有了。
鲁智深生怕林冲在路上再次遭到这两个公差的陷害,于是一路保护林冲奔沧州而去。鲁智深雇了一辆车子,让林冲坐上,两个公差轮流推着,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两个公差若一句话说不好,鲁智深便非打即骂。走了十七八天,林冲背上的棒伤、脚上的烫伤好得差不多了。这天,鲁智深说:“兄弟,此去沧州只有七十里了。我已打听清楚,一路上都有人家,再无险恶去处。洒家和你分手,后会有期。”林冲说:“师兄回去碰见我的岳父时,跟他说我一路平安。师兄的救命之恩,林冲必当报答。”鲁智深取出几十两银子,留给林冲,又给公差几两碎银。鲁智深对两位公差说:“你们两个要是再生歹心,洒家饶不了你们!你们的脑袋难道比这大树还硬吗?”他抡起禅杖,只一下,就把路边的一棵松树拦腰打断。董超、薛霸吓得吐出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等鲁智深走后,林冲三人行了半日,见路边有一个小酒店,就进去坐了。酒保却只给别人上菜,不理他们。林冲不耐烦,敲着桌子叫:“你们店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就不理睬,我又不白吃你们的。”店主人走来,说:“我是一片好意。我们这里有个柴进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孙,太祖皇帝赐予他家丹书铁券,相当于免死金牌。柴大官人喜欢结交天下好汉,我若卖与你酒肉吃,你吃得脸红了,见了他,他认为你有钱,就不会帮助你了。”林冲道:“我常闻柴大官人的大名,原来就在这里。”他便与两个公差去拜访柴进。
这个柴进,乐善好施,广交天下英雄好汉,江湖人称“小旋风”,凡有往来投奔者,无不接纳收留。特别是刺配充军的过往犯人,他都给钱粮资助。见到林冲,柴进大喜道:“久闻林教头大名,想不到今日得见。”于是杀猪宰羊,备下酒席,为林冲接风洗尘,让董超、薛霸在下首陪着。四人吃着酒,说些江湖闲话,好不畅快,不觉红日西沉。庄客来报:“洪教头来了。”柴进说:“再抬一张桌子来,叫他来一道吃酒。”接着,一个歪戴头巾、挺着胸脯的人走了进来。林冲寻思:“庄客叫他洪教头,想必是大官人的师父了。”柴进引见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请相见了。”林冲起身施礼,那洪教头却没有回礼,直接去上首坐了,林冲只得坐到下首。柴进看了,心中很不高兴。
洪教头问:“大官人为何厚待这个犯人?来来往往的许多犯人都只是想占大官人的便宜,哪有什么真本事。”林冲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作声。柴进说:“凡人不可貌相,不可小看了他。”洪教头跳起来,说:“我偏不信!他若敢和我较量一棒,我才承认他是真教头。”柴进笑道:“也好,林教头就跟他比试一下。”林冲说:“小人不敢。”洪教头误认为林冲没有本事,便硬要跟他比试。柴进一来想要看林冲的武功,二来想要林冲赢了洪教头,便说:“先吃酒,待月亮上来再比。”
吃了几杯酒,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厅堂外面的空场如同白天。洪教头早跳到空场上,取一根棒,使个旗鼓,叫道:“来,来,来!和你比一棒!”林冲再也推辞不过,只好走出厅堂拿条棍棒,说:“师父请指教。”两人打了几个回合,林冲说:“我输了。”柴进说:“还没分出胜负来,你怎认输?”林冲说:“小人身上有铁枷,因此就算输了吧。”柴进说:“我倒忘了这事。”他忙叫庄客取来十两银子给了董超、薛霸,两个公差就给林冲开了枷锁。
洪教头恨不得一口吞了林冲,使了一招举火烧天,举棒直向林冲头顶劈来。林冲向后一跳,闪身躲过。洪教头赶上一步,又一棒打来。林冲见他脚步已乱,就把棒从下往上一挑。洪教头措手不及,正待躲闪,林冲将身一转,那棒直扫到洪教头的小腿上。洪教头扑通倒地,挣扎不起。柴进十分高兴,高声喝彩:“林教头好棒法!”洪教头羞愧难当,灰溜溜地走了。
柴进又留林冲住了十几日,每日好酒好肉相待。两个公差催促上路,柴进置酒饯行,拿出两封书信,交给林冲道:“沧州的知府与我关系不错,牢城的管营、差拨也与我有交情,教头拿这两封书信去,他们必定会照顾教头。”之后,他又拿出银两作为盘缠送给林冲。林冲谢过,告别了柴进,和董超、薛霸来到了沧州城。州衙里下了公文,沧州知府当下收了林冲,办完了交接手续,将林冲判送牢城营内。两个公差领了官府回文,回东京去了。
林冲在牢城营里用银子上下打点,又呈上柴进的书信。管营、差拨得了好处,对林冲格外照顾,免了他一百杀威棒,而且派了个轻闲差事,让他去看守天王堂。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顿下来,每日烧香扫地,也不费什么力气。那管营和差拨得了贿赂,日久也与林冲熟悉起来,平时也不来管他,由他清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