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锦被遮盖
本文探讨的最后一个例子是第十六首诗,在这首诗里梦境与现实相互交融。相思梦是诗歌叙事的焦点,而如梦般的朦胧笼罩了全诗。我们再一次难以判定说话人的性别。我们再一次只有一个故事梗概,而其细节不断困惑着我们。我们也难以破解“锦衾”那句诗的谜团,而这个意象成了这首诗意义被“遮盖”起来的极好比喻。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时值秋日,寒风凛冽,如同《古诗十九首》中诸多爱侣一样,这对恋人也离别分居。这就是我们可以从这首诗中清楚获知的现实,余下的都难以捉摸。困惑从第四句诗开始产生:“游子寒无衣。”叙述者是男子,在说他自己吗?还是叙述者是女子,此时正思念离家远行的恋人呢?
寒冷和御寒的话题延续到下一联诗句,其含义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完全阻碍了理解的可能性:“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从纯粹的文字角度来看,“同袍”似乎受到前面诗句中“无衣”的直接兴发。这两个词语同时出现在《诗经·秦风·无衣》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32]需要强调的是,《古诗十九首》提到“无衣”和“同袍”并不能算是用典,只能算是“文本的回响”(textual echo),《古诗十九首》同时代的读者肯定会听到这个回响,因为学《诗》构成了古代中国的基本教育。在研究东汉时期出现的《费凤别碑诗》时,宇文所安观察到诗里“充满了对《诗经》的指称”,他并没有将其视为某种“典故”,而是建议将其看成是“一个‘习语’(tag),即一个脱离了原始语境、自由浮动的句子,可以被应用于任何适当的情境”。[33]第十六首诗中“无衣”后紧接着就使用“同袍”,当然被视为对“习语”的应用;但与宇文所安所举《诗经》中的诗句“道阻且长”不同的是,《无衣》一诗具有非常明确的性别指向,这首诗写的是军人之间的友谊,抒情主人公明显是男性,男性的兄弟情谊(male bonding)通过同衣、同仇得到明证。衣袍的柔软,表征着友谊的舒心与温暖,而与象征着暴力与死亡的武器——尖锐冰冷的枪矛形成鲜明的对比。
很多批评家都认为《古诗十九首》第十六首诗的叙述者为女性,“同袍”者为其丈夫,如《文选》“五臣注”解释“同袍”为“夫妇”。[34]不过,“同袍”自古至今大多用来指男性之间的关系,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至于《汉语大词典》中给出的唯一指“夫妇”关系的例句就是这第十六首“古诗”。当然妻子借用“同袍”指称丈夫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在此语境中,对《无衣》的文本回响增加了这首“古诗”性别上的模糊性,而且这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有些诗论家将这首诗解释为男性友谊而非男女情爱。[35]
即使采用叙述者为女性的主流解读,也并不能完全解决围绕这两句诗出现的阐释难题。上联次句中的动词“违”也是有疑义的焦点,因其存在多种隐含的意蕴:是仅仅指分离,还是暗指背叛(与“违背、违反”语意相关)?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取决于我们对前一句诗“锦衾遗洛浦”的理解。“遗”字指留下,也可读如“未”,指馈赠。“洛浦”呼应有关洛水女神宓妃的传说,宓妃貌美却又轻浮,《离骚》中的主人公因此不愿与其发生瓜葛。这句诗似乎暗示了一段浪漫情事,但这段情事的真正内涵依旧不为人知。难道是女主人公怀疑她的丈夫在旅途中背叛了自己?难道哪位“神女”是他迟迟不归的原因?还是就简简单单并没有什么深意地在说“可怜的丈夫将锦被落在家里了,行李中没有足够的冬衣和御寒的衾被”呢?或者是怨怼之词:“他当然会受到寒冷煎熬,因为他将锦被遗留在了洛水之滨!”再或者,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国古诗语法的含混以及动词的多义性,也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在洛浦有人把一床锦衾送给了他”;换言之,她的猜忌可能打断了她对于丈夫没有御寒衣物的担忧。
如果将叙述者视为男子,那么我们可以将这两句诗理解为他把锦衾留在了家中,而现在身边既无冬衣,也无衾被,又与“同袍”者分离。也可以理解为男子对于洛神的不贞感到惋惜(就像《离骚》主人公那样)。总之,我们面对着多种解读可能。正如现代学者马茂元不无烦恼地所说的那样:“这两句,过去的解释极为混乱。”[36]
让我们暂时将这两句诗搁置一边,考察这首诗剩下的部分,主要集中在梦境上:“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诗中出现“良人”,似乎明确指一位女性主人公,她梦见了她的丈夫。但《国风》中的名篇《硕人》是用“巧笑”一词来形容女性的,[37]无论女子是用这个词来形容丈夫还是形容自身,都显得有点奇怪。将“绥”递交给新娘应该是新郎做的事,不过当然也可以仅仅表示男人帮助妻子进入马车,然后两人同乘。“古欢”和“前绥”在梦境中把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但就在做梦者希望梦境延长下去时,梦境就破灭了。时间,更确切地说是对时间的意识,打破了魔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晨风”是“诗歌之鸟”,它频繁出现于《国风》中,而此处在语义的层次上尤为合适,因为“晨”代表了夜晚、梦境以及幻想的终结(句首“亮”字,在这里做“确实”讲,但本身又有“照亮”之意,此处一语双关)。下一联诗句(“眄睐”云云),不见于李善本《文选》,可能是因为不好解释:这两句诗同时表现了两种观看的模式,一种是近距离的察看(“眄睐”),另一种是远观(“引领遥相睎”)。但事实上这恰恰描绘了主人公醒来的过程:先侧目顾盼身旁,寻找心上人的身影,却只见空空如也的床铺,她/他于是起床引领远眺,好像试图远远地看到梦中爱人离别而去的背影。最后一句中出现的涕泪,是梦境的孑余和被置换的潮湿。
就像现代学者吴小如所言,这首诗是后世文学传统中无数梦境文本的原型。[38]尤其适合梦境主题的是,诗歌聚焦于锦衾的遮盖与掩藏。这把我们带回到本文开篇提出的前提:当文本仅仅勾勒出一个叙事纲要,并且指向多重情节及子情节(sub-plot)时,文本就成了一份开放式的邀请,召唤读者来完成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