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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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在 水 一 方

湖畔的亭阁已经完工了,趁着茂功扶松在家,陈伯钧想办个家宴庆祝一下。彼时正是谷雨将至,细如发丝的小雨无休止地下了好几天,好容易今夜云开雾散,正是天公作美。

四月盛春天色暗得晚,快六点了,依然日色通透。一行人在大刘管家指引下,走向湖畔,虽说天天来来往往没少经过这儿,但头一遭要进去,不免有些激动和好奇。曲径通幽,工人们和大刘三个月来的来回行走,早已在小白楼和湖岸间踩出一条约一米宽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湖岸的水榭。石廊虽不长,却也蜿蜒曲折,直向湖心挺进了十几米远。暮色苍茫,影影绰绰只见一座两层阁楼立于水中,青灰色砖砌,每层都有两扇朱红色漆雕花檀木窗子,一扇对着湖水,一扇对着湖岸。将两扇窗相对而开,晚风从小屋中穿堂而过,带着湿润的凉意,空气中还夹带着些许檀香木的郁香,真是无比地舒适惬意。

今天的家宴除了陈家人,扶松,还有顾梦琳和顾维礼兄妹。那顾公子留洋新归,走哪都是浅色方格西装打扮,一派绅士景象,略带江浙口音的官话间总夹带着几个英文单词,总是“Miss Chen”长“Miss Chen”短,梦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这座阁子真是清雅别致,Uncle真是有心,给Miss Chen造了这么个好去处。”“世侄过奖了,这亭子前朝就已有之,我只不过略加改造罢了。今夜风清湖静,却也想效法古人风雅,也考考你们的学识,为这座亭阁起个古雅之名,也好称呼。”陈伯钧兴致挺高。

“这个,谁也不能比得上茂良的造诣,我哥哥得靠边站了。”梦琳逮到机会挖苦哥哥,顾维礼一时语塞。“想当年,纳兰公子于渌水之畔修亭结社,广交江南布衣之士,赋诗吟唱,传为美谈。此亭与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看不如叫‘渌水临波’吧!”说到清词首家的纳兰性德,茂良总是无限神往。

众人皆颔首,正待击节称赞,陈伯钧却皱眉:“不妥不妥。这是你妹妹的闺阁琴房,怎可引用那士人典故?”茂良咬了咬嘴唇,无奈坐了下来,不再言语。见气氛有些冷场,一直未吱声的扶松开口说:“《诗经——秦风》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亭独立于湖中,驾绿水清波,又是云妹妹这样的佳人处所,依我看,不如就叫‘在水一方’吧。”

话音未落,茂功便连连敲盘赞好,陈伯钧面露微笑:“就依扶松的主意吧。只是名字既是你取的,这匾也得由你来写才是。”“是啊。扶松哥书法造诣之深满意南京城谁不知道,那可是一字难求啊。”丽容道。“只要素云妹妹不嫌弃,愚兄自然不敢推辞。”素云闻言忙站起来,恭敬地说:“小妹能得大哥墨宝,自是三生有幸。”

葛扶松手捏狼毫笔,饱蘸鲜红的朱砂墨,提高笔运气,在雪白的宣纸上一气写出“在水一方”四个大字。字体饱满挺立,力道十足,苍劲而不失潇洒,端庄而不失写意,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力决达不到此番境界。众人不由啧啧赞叹,“扶松派字体”端的不是浪得虚名。葛扶松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血石印章,重重按在字尾。素云问道:“扶松哥你还会刻章子?”“我哪里会。这是茂良为我刻的,他可是‘西冷印社’的后起之秀呀。”大家又用更惊羡的目光看着茂良。

顾维礼颇有些郁闷,这都不是他所感兴趣的,便想转移话题:“这里既是Miss Chen的琴阁,今夜有幸来此,怎可不听琴呢?”“说得是。我这表侄还是挺身而出会找关键点啊。”兰娣应和。“嗯,也是。素云哪,你就为大家演奏一曲吧。”

见大家皆是此意,素云只得走到窗旁的“凤梧”旁,焚起香炉,洗净双手,问道:“弹哪首呢?”“听说Miss Chen是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金女大的,什么曲子这样技惊四座,一直想听呢!”“那是《凤求凰》。”“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吗?那可真没听过呢!”一直有些怏怏的梦琳也兴趣盎然了。

素云玉指拨弦,百年“凤梧”清音缭绕,伴着水波之声与其相和,果是清冷无比。接着她轻启樱唇,清扬歌声如夜莺之啼。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终了,座中除陈伯钧与茂功夫妇外,其余人等皆低头不语,偶而抬头,目光所落亦无不含深意。“哎呀,难怪得当年卓文君听了此曲,难以自持,当夜与相如私奔。的确是太撩人了--------看来我这妹妹在这‘在水一方’也呆不了几年了。”丽容话里颇有深意,敏如素云焉能不知:“大嫂,只不过是一首曲子,弹惯了的,你却偏要东拉西扯些有的没的。”“好啦,也莫生气了,你大嫂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陈伯钧笑着和稀泥。

“扶松哥,就要走吗?怎么这么急?”素云心中颇是一惊,转身问道。“是啊。苏联政府已向政府移交了东北,但共党已先于我们开进,现在双方在松辽平原小规模冲突不断,终究会彻底大打出手,否则不会有完结的一天。”“茂功哥也去吗?”“不,他的部队可是‘御林军’,是不会离开南京太远的。”二人一时静默。

今日下起了雨,但一滴滴水珠打在“在水一方”的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雨打窗棂,也打在素云心上。她想起赵大刚,即将与自己的兄长们兵戎相见;想起大连海岗上母亲金毓贞冰冷的墓碑,心一阵阵紧揪。

“一定要打吗?”素云象在问扶松,又象在问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类千百年来早已习惯了用战争来解决一切争端,否则谁会把到手的东西拱手相让?这是男人的方式,你们女孩子是不会懂也不会喜欢的。”素云嗫嚅着双唇,似乎欲言又止。

“素云,此去关外,你有什么事要我为你做吗?”看着扶松恳切的眼神,素云终于下了决心。“扶松哥知道我娘的事吗?”“哦,你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义父和茂良都告诉我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富贵浮华不记于心,儿女情长不绊于身,慷慨赴国之难,我虽为男儿,亦做不到此。需知‘饮刀一快’易,忍辱负重难,你娘她生前背负叛国和寇骂名,为国罹难而天下无人知,实在令人不得不恨。”言之切切,素云不由泪如雨下:“扶松哥,谢谢你,真的-------”“素云,此去我定会去大连海岗为你娘亲扫墓,也会尽力为她正名。这不仅是你的愿望,也是义父的嘱托。”素云不解,“其实义父也拜托过此事了。”扶松解释道。

雨声渐歇,扶松推开窗,雨后的天空呈现一片天青色,就象茂良钟爱的青瓷。双耳瓷炉里散发出的幽香象被水气打湿了一般,沉淀在屋内久而不散。“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一定会怀念这‘在水一方’,妹妹的琴歌也不知几时能再听到。”“扶松哥若是想听,我现在就可以弹给你听。”

葛扶松取出一方绢帛:“这是我抄写的《蒹葭》,留与妹妹为念。”素云双手捧过:“兄以字赠,吾以琴还。”琴弦颤动,“在水一方”回荡着动人的琴歌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五月天光早,虽只是凌晨五点,天色已半明,那份透亮的明澈即将从东方喷薄欲出。玄武湖畔的甬道上,一辆军用吉普正缓缓行驶着。葛扶松坐在后座上,双手交叉于胸前,不时向后面扭头张望。眼看那白色的洋房和湖畔的“在水一方”再也看不见一点轮廓了,他才轻叹一声,将身子深深陷入后座椅背中,闭目沉思。多年征战,他已习惯了分别,但却受不了与亲人挥手作别时,那心中泛上的阵阵酸楚的感觉,所以他要大清早悄悄地走,反正该道别的人昨日已别过了。

“吱——”一个急刹车,葛扶松反应够快,用双手撑住了前座才没撞到头。“打死啊,大清早蹿出来吓人吗?”开车的中士探出头来骂道。难道是她?葛扶松迅速拉开车门跳了下来,却见桂芳手捧一个纸包站在车前气喘吁吁,她的齐耳短发亦被露水打湿,鞋上沾满了松软的泥土和淡绿的草汁,肯定跑了不短的时间了。

“怎么,是宗小姐啊!你怎么来了?”葛扶松颇为吃惊。“昨天听茂良说你要去东北,是吗?”“他可真是,是的,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桂芳小心地将手里的纸包递到葛扶松面前:“葛大哥,这是我昨夜亲手做的两只卤水鸭子,送于你火车上吃,望你不要嫌弃。”她的头低得恨不能将下巴抵在前胸上。

葛扶松双手接过:“桂芳姑娘,谢谢你这一番心意,我一定会仔细品尝的。”桂芳抬起头,眼眸闪亮:“葛大哥,谢谢您!”“别这样说,是我该说谢谢的。以后叫我扶松吧,别再这么生分,你们都跟着素云称呼我好了!”“嗯,扶松大哥!”

葛扶松原以为素云会是和他最后告别的人,却不料是宗桂芳送他上的车站,也许这就是缘吧。

茂良洗漱完正待骑上那双人自行车搭妹妹上学,却被茂功叫住。“这是扶松昨天托我转交给你的。”茂功递过一个木盒。“什么东西?”茂良笑着打开,却见一盒颗粒饱满的桑葚。“这扶松也是,一盒桑葚是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这么煞有其事的。”茂功不以为然,可没注意到弟弟的笑容凝固了,脸色渐趋发白。

“大哥,你跟老张说以后他送完淑怡再送素云去随园,我先走了!”说完将盒子塞还给了哥哥便疾步走了,茂功颇不解:“怎么了?不喜欢吃也用不着发脾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