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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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 六 法 全 书 》

丽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燕子矶杨公馆了。“母亲,你就跟我回去吧。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别提有多惦念您和淑怡妹妹了。”“是吗?那他自己怎么不来?”“嗨,您还不知道父亲那个倔脾气,他几时对人服过软?”“那我就是该吃哑巴亏的吗?你回去告诉他,我这一巴掌不可能白挨,他要是不来这里认错赔罪,我就在这里养老了。”兰娣说完别过脸去,丽容只能看到她背部的坚硬线条。

看来正面温情相劝是不行了,丽容转而叹道:“唉!您不在家里,父亲许是心情不好,每天都到‘新亚舞厅’去呢!”兰娣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哦,他去干什么?”“听红玫瑰唱歌呀!”“红玫瑰?什么人?”“‘新亚舞厅’的头牌歌女,母亲不记得了,素云生日晚会的时候她也来站过台的。”兰娣眼前闪过一袭火红色的裙摆:“哼!男人都是瞎了眼了,总是被这样的贱女人迷得七昏八素。”丽容见此招有效,赶紧趁热打铁:“所以您得尽快回家呀,不然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兰娣徐舒一口气问道:“梦琳有日子没来看我了,不知在忙些什么?”“她?别说您好了,只怕连顾家人都很少见到她了。”丽容狡黠地“扑哧”一笑:“她现在,不在飞机上,就是在我们家了。瞧两个人那亲密的样子,只怕亲事也不远了。”兰娣的目光呆滞了几秒钟,笑容也凝固了。她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怎样才能让自己体面地回到陈家,又能在素云的心上狠狠扎上一刀呢?她打定主意,笑盈盈地面对着丽容。

丽容气呼呼地进来,一屁股坐在临窗的琴榻上,一只手不停地摇着手中的团扇,额前的刘海也被扇成了个“人”字形。“大嫂,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在水一方’?谁惹了你了?”“还不是你那宝贝二哥。”“良哥哥怎么了?”素云手中毛笔一顿,眼看墨黑了一片,赶紧将字揉成一团扔进字篓里。

“烦心事真是一箩筐,这家里老的少的,都这么难摆弄,没一个省心。”丽容正一肚子委屈没处诉:“父亲和杨姨,哪一个都不肯低头,就这么僵持着。我看茂良和梦琳年纪都不小了,两个人又一直处得不错,不如把亲事订了。杨姨也好就坡下驴,回来替他们操办。谁知你那古怪的良哥哥竟然死活不同意,又说不出为什么。真是气死人了!”她一抬眼,却见素云脸色变得惨白,吓了一跳,忙上前搀住她:“怎么了?医生说了要在家多静养,你那么急着回去上课,说了不行的。”

素云倚坐在窗前,见她脸色好了一些,略安了安心:“素云哪,不是我想逼你二哥。现在,全南京城都把梦琳看作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要是婚事不成,不但杨姨没法回来,也会开罪顾家,那是什么后果?”她顿了顿,试探着说:“素云,你和茂良关系亲厚,他一向听你的。不如,你帮我劝劝他。”素云勉强定了定神:“好吧,大嫂,我试试看吧。”丽容大喜:“那我马上叫他来。”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五月尽六月来,正是江南梅雨季节,淋沥沥的蒙蒙细雨将玄武湖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空气中飘来一阵栀子花的清香。“真快呀,转眼春天就要过去了。”素云轻声呢喃,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身后的茂良说。茂良将一个白手绢小包放在“凤梧”琴旁:“云妹妹,小时候每到这时,我和大刚都会带你去采栀子花,每次你都不让我们多摘,说花也有生命。”“小时候的事不提也罢,都过去了。良哥哥早就是大人了,就快娶亲了,以前的事还是忘了的好。”

茂良急了:“云妹妹,你不要相信那些胡话。大嫂是说过让我和梦琳订亲,但我是不会同意的-------”“为什么?”“别人不知道,云妹妹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既知道,又何必这样问来戳我的心呢。”茂良看着自己的脚尖说。素云心里一酸,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良哥哥,你好糊涂,如果你不想娶梦琳姐,又为什么和她交往这么久?现在人人都认定你们是一对,你这,你这不是要害她吗?”“我真的顾不了那么多!”茂良突然紧迈几步,拉着素云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素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茂良箍得极紧,令她动弹不得,她能清楚地闻到哥哥月白长衫隐约透出白兰花醉人心脾的馨香,她的理智在一点点溃堤,只听茂良缓缓诉说:

“云妹妹,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不敢见你,每天都跟梦琳在一起,我是想努力忘记你。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你的脸,你的影子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动。有好几次,我对着梦琳,都差点喊出你的名字。云妹妹,我们--------我们不如私奔吧!”

听到“私奔”这两个字,素云仿佛被抽醒了一般,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茂良的怀抱,她如此用力,竟使得茂良后退了好几步。“私奔?良哥哥你疯了吗?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伯父,大哥大嫂,还有梦琳姐,他们怎么办?你要让陈家成为中华民国的笑柄吗?”“那怎么办?我们的曾祖父母也是表兄妹,亲上加亲,我们也只有四分之一的相同血脉,既不同父又不同母,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茂良大吼,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痛苦地抽搐着。

“良哥哥,《六法全书》规定旁系亲属可以通婚,而直系亲属则不可以。谁让我们都姓陈呢?”素云一字一顿,茂良只得苦笑:“几千年男权社会的遗存。”看得出来,理智在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上。

“这个世界就是一张巨大的网,人们彼此相关注的眼神就是一根根丝线,交缠在一起,谁也休想挣脱这张网。行了,云妹妹,我懂了,以后这样的话再也不会说了。”

“良哥哥,你还是应下顾家的亲事吧。这样,伯母和淑怡妹妹也好回家来。就算是为了我好,啊?”素云恳求地看着哥哥。“既然真爱不能相守,那么娶谁都无所谓了。云妹妹,你一定要我和梦琳订婚吗?你确定以后不会后悔吗?”茂良绝望的眼神中闪烁着最后一缕希冀的光芒。

素云硬起心说:“是的,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哥哥娶了嫂子,小妹也自会择良人出嫁。”“是葛扶松,还是顾维礼?”茂良除了绝望,更多了一丝忿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相信伯父自会为我作主。”素云语气坚冷。“好,好,好!既然妹妹心意已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茂良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看着哥哥颀长的背影踉踉跄跄消逝在回廊尽头,素云周身的力气好象一下子被抽干了,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吸空了,她无力地伏在琴榻上痛哭起来----------

陈茂良和顾梦琳要订婚了,对于这个消息,南京的社交圈里倒是波澜不惊。本来嘛,自打1938年政府西迁,顾陈两家就是差不多默许为儿女亲家的,订婚本是水到渠成的事,要不是因为梦琳刚当上空姐,只怕是要直接结婚的。此时已是1946年6月,《中央日报》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国军全面收复接收东北的消息,刊登着委员长偕夫人视察东北的大幅照片,南京的上流社会津津乐道于国防部三个月剿匪计划的可能性,上上下下充斥着无限的乐观情绪。当然,有些民营报纸,轺《大公报》《申报》等,偶而也会不合时宜地报道中共代表团的活动,但谁都知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延安来的代表团自5月3日抵南京,一个月都过去了,蒋委员长都没有亲自接见过一次,内战已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

但订婚的喜讯给陈家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太太杨兰娣带着淑怡回来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除了对茂功和丽容夫妇,兰娣和其他人的关系都变得微妙起来。对陈伯钧是尊敬中隐含疏远,对茂良是尴尬中杂着疚意,对素云则是冷漠中暗含敌意。好在素云也习惯了,她白天在随园上课,下午回来泡在“在水一方”,尽可能躲着伯母,更躲着茂良。

自从茂良辞教,“先秦两晋文学”的上座率急剧下降,那位留山羊胡子的老先生不得不使出杀手锏——点花名册。这一下,为了期末顺利拿到学分,女孩子们不得不强打精神听完老先生令人昏昏欲睡的絮叨了。

“今天你怎么来了?月梅呢?”素云见是桂芳坐在旁边,颇为诧异。“别提了,她‘病’了,叫我来帮她应个景。”“哦?病了?什么病?要不要紧?”素云着急起来。“什么病?心病呗。”桂芳颇有些阴阳怪气。“你还不知道她对你哥哥的心意吗?现在意中人要订婚了,她哪能不受打击呢?这不,不知道到哪个湖边痛哭去了。”“我虽早有直觉,但没想到月梅她用情有这么深。”素云轻叹一声说。“你哥哥的订婚礼什么时候办?”“初六,就是6月25日。”“我听说还包下了‘新亚舞厅’?”“这都是顾家订的。”“是啊。你哥哥当上了陆军总司令的女婿,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啦。”桂芳替月梅不平。

“不是这样的。良哥哥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连行政院都不去,宁愿呆在中央图书馆这样的清水衙门,怎么会想攀龙附凤?他和梦琳姐是西南联大的同学,不是你想的那样。”无论谁这样看茂良,素云都不能接受。

桂芳也自觉失言:“那算我说错了吧。细想想,你哥哥对月梅也一直没什么意思,只是你,有这么个人为什么不早说,我好及早提醒月梅,免得她一直做梦。”“我也不敢确定。”素云嗫嚅道。

“葛大哥他——会来吗?”桂芳不经意地问。“他肯定来不了。”“为什么?不是说东北已经全面收复了吗?”“他在四平呢。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哪能为了家里这点事离开驻地呢?”“也是。”桂芳无限惆怅。

“桂芳,初六你和月梅一起来吧。”“月梅肯定不会去,我也要陪她。算了吧,代我们向你良公子说声贺喜了。”

唉!你们还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去,但我呢?只能强颜欢笑地祝福他们幸福,素云心中不胜悲凉。

备注:《六法全书》为民国时的法统,其中有关婚姻法的规定与现代不同,允许旁系近亲结婚,禁止直系亲属通婚。旁系指母系,真系则指父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