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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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香 根 鸢 尾

自民国建都南京,玄武湖便一直是市民们在炎炎夏日纳凉消暑的后花园。此时虽说还只是阳历六月中旬,但有“火炉”之称的南京已是酷热难挡,人们携儿带女地来到玄武湖边,在带着潮湿湖水凉意的晚风吹拂中暂时忘却了夏日的严酷。这片原本幽静雅谧的水域霎时变得人声鼎沸。

“瞧啊!这玄武湖都快赶上秦淮河了。”丽容悻悻地将竹帘放下,岸上的喧嚣声略为远了些。“对不住了,诸位,原打算到这‘在水一方’来清静逍遥一番的,却没成想吵成这样。”

“嫂子太客气了,玄武湖原本就是市民纳凉休息之所,哪能因为我们来了,别人就不能来了呢?不过,这座水阁的确是清新雅致,人间仙境啊!”一位小个子,戴黑边眼镜的青年说道。他是茂良“西泠印社”的社友,南京世家甘家的三公子甘志得。

“是啊,要不是为了茂良兄花烛之喜,我们还不知道你老兄建了这么个‘琅環福地’呀!”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人倚着窗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家铿不愧是《申报》的记者,用起词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不过你要注意了,我和茂良只是订婚,还用不上‘花烛之喜’这四个字。”梦琳笑着辄揄着老同学,又瞟了一眼身边的茂良,两颊现过一片红晕,显得无比地娇媚。

陆家铿看着她有些发怔,忽又回过神来:“那你们干吗不干脆结婚?这爱情马拉松都好几年了,还没够吗?”“嗨,没听说‘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吗?结婚嘛,当然要等到秋天了,再说,到那时或许战事也结束了。”茂功替弟弟回答道。

“大哥真的相信两三个月就能剿灭共军吗?”丽容忙说:“好了好了,你们这些男人一聚到一起就谈论什么‘内战’、‘和平’,‘共军’啦,听得我耳朵都出茧了,搞得现在什么聚会都没意思了。”

她的嗔怒倒是成功阻止了这场即将开始的时事辩论,随即还是回到茂良的订婚话题上,陆家铿的礼物是一部崭新的“开麦拉”,据说是最新上市的美国货。而甘志得拿出的是一方田黄印章,他颇为得意地说:“茂良兄也是金石高手,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还望不嫌弃呀!”“哪里哪里,谁不知道‘一两田黄十两金’呢,这礼实在太重了!”茂良道。“嗨,也是家里存下的,又不是特地买的。我不也只是个吃瓦片的,只会写写戏评挣几个小钱,可比不上陆大记者的妙笔生花。”

甘志得和陆家铿的斗嘴正热烈,可这一切都与素云无关。本来她不想来的,可是丽容说她是“在水一方”的主人,非得拖着她来。这还不算完,还让她面对着茂良梦琳坐着。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讨厌顾梦琳,讨厌她秋波流转的大眼睛,讨厌她浅笑时的酒窝,就连她身穿的淡紫色连衣裙都那么令人生厌。她知道这是妒忌,却丝毫不能有一点流露,她掩饰得很好,至少旁边的顾维礼一点也未察觉,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他上月的香港之行。

“Miss Chen,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哟!”顾维礼说着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子。瓶身呈三角形,最宽的底部也只有三个手指并排粗,银白色的瓶盖闪着柔和的光泽,瓶中的液体呈现淡淡的蓝色。

“哟,这是什么香水呀?好象从来没见过。”丽容一把抢了过去,“咦?这瓶子上印的是什么花?这种蓝色的花真是好奇怪。”“这叫香根鸢尾,法兰西的国花,正宗的巴黎香水。还是在香港时一位领事送的,在国内是买不到的。”丽容好奇地旋开盖子,挤了一滴在自己掌心,又往素云手中挤了一滴。顿时“在水一方”里异香扑鼻,这种香就象暗夜里魅惑的精灵,大家赞叹不已。

“维礼啊,这可不好。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只送给我们家云儿呢,你亲妹妹可是要订婚的,你做哥哥的就没什么表示?”茂功打趣。顾维礼恨恨地白了妹妹一眼:“早被她抢了一瓶去了,幸好我留了一手,不然什么都没有了。”梦琳也不甘示弱:“小气鬼!哼!”

丽容瞪了丈夫一眼,似乎在说:知他们兄妹非一母所生,素来不睦,还要挑事?茂功自知理亏,转而见陆家铿紧攥着香水瓶发愣,问道:“怎么了?这瓶子里有新闻?”“还真的有。我从这小小的一瓶香水,看到了战后的欧洲经济。你们看,这瓶香水从原花的种植,采集,压榨,到香精的提取,加工,产品的包装上市,要经过多少道工序?想不到诺曼底登陆不到两年,欧洲的经济竟恢复到如此水平。反观我们中国,日本投降都快一年了,不但民生更加凋蔽,商户们连连破产,而且到处都在打仗,看不到一点和平的希望------------”

他越说越激动,香根鸢尾随着他手臂的舞动上下翻飞。“家铿啊,我知道你刚加入了民盟。不过,现在时局这么乱,你可要谨言慎行。毕竟有方强的前车之鉴,你----------”一声沉闷的响声让梦琳没有再说下去,原来是茂良把田黄印章摔到了地上,印面上留下一个小白点,好在是光面,没有什么关系。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顾陈两家的订婚礼如期举办了。新亚舞厅内高朋满座,笙歌燕舞,好不热闹。头牌歌女红玫瑰正风情万种地在台上演唱开场曲《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红色的裙裾随着她的轻旋,绽放成绚烂的花瓣。伴着这欢快的歌声,客人们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但这一切对于素云来说只是一场梦魇。今天她还是穿着哥哥送给她的那件白纱裙,依然是那么绰约动人。在旁人看来她是春天里娇嫩的新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的心就象深秋寒风中飘落的枯叶。当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宣布订婚仪式开始时,当一身琉璃白西装的茂良挽着穿着淡紫色低胸晚礼服的梦琳出场时,她也跟着别人机械地鼓掌,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梦!是梦而已!她这样告诉自己,甚至因为自己僵硬的舞步差点将顾维礼绊得摔一跤,她都还没从梦中醒过来。最终是丽容的一句话终于将她击醒,当时茂良和梦琳举着酒杯过来,她傻傻地叫了声梦琳姐。“素云哪,怎么还叫姐姐?应该叫二嫂才对。”她终于醒了,哥哥身边有嫂子了,这不是梦!

然而,一位肩扛少将军衔的国防部高参的到来改变了舞会的气氛,他和顾司令耳语一番之后,便和陈伯钧,茂功一起离场,登上各自的车匆匆而去。不仅他们,出席晚会所有的国军军官都迅速退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人们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见气氛变了,主持人只好草草宣布散场。

第二天也就是6月26日,全中国的大小报纸只有一个共同的头条——国军举重兵围剿中原解放区,全面内战终于爆发了!

七月流火,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着“热呀,热呀”,今天拿了成绩单,就算是正式放暑假了。一般来说,人老思旧,而年轻人则喜欢展望未来,所以此时,小仓山凉亭里的三个姑娘所想的,不是她们成绩单上的全优,而是即将开始的暑假生活。

遭受失恋打击的秦月梅此时隐忧的是自家在江心洲的几十亩田,那是她和母亲生活的支柱。她母亲是继室,前头是有儿女的,抗战时父亲带着母女二人西撤,不幸牺牲于常德。等到她们回来才发现淮阴老家的几百亩良田已全被前娘的儿子所占,只有这江心洲的几十亩薄田勉强留下了下来。要是那边打起仗来,她的异母哥哥们又回来争田抢房子,该怎么办?

宗桂芳此时反复想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大热的天,她站在土台前,面前是一盆热呼呼,脏兮兮的水,左边是一堆褪了毛的鸭子,右边是一堆没褪毛,淌着血,不时还扑腾一下翅膀的半死不活的鸭子。而她全身上下一个颜色,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脸。想到整整两个月都要过这样的生活,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开战不过一周,但宗氏卤货店已经深刻体会到战争的影响力。中原开战,运输艰难,淮水的鸭子运不进来,上个月她哥哥就不得不一边在近郊收鸭,一边在乡下养鸭苗。可又赶上物价飞涨,今天卖一只得100块,等到两三天后,这100块连三个鸭蛋都买不到。目前店里已辞了所有伙计了,干活的只有她,她爹和刚进门的嫂子了。眼见卖出去的卤货越来越少,而原料却越来越贵,宗桂芳有预感,也许下学期,金陵女大就不会再有她这个学生了。

相比这两个为生计问题发愁的女孩,素云的忧伤是纯粹精神层面的。陈伯钧回南京时带回的不仅是更多的古董字画,还有几百顷的田契,一座庐山公寓的房契和一座高岭土矿的股份。兰娣已带着淑怡去上海了,茂功要随部队出征淮北了,所以丽容和刘管家要回老家办事,素云想跟他们一起回去,伯父也应允了。因为侄女要祭父的理由很充分,何况南京的夏天也的确太热。

“素云,不是说A师是‘蒋家御林军’吗?也要参战吗?”桂芳问。“是啊,伯父说为了集中力量完成目标,所有部队都要投入战场。”“看来,委员长是下了血本了,唉!他要是把打内战的劲放在整顿物价上,那就是我们家的福音了。”

“你也要回老家,那家里不就剩你大伯和良公子了吗?”“是,大伯不能离开南京,良哥哥参加修复《四库全书》,也走不开。不过---------梦琳姐会照顾好他们的。”素云瞥了一眼月梅,不再说话。“毕竟他们还没结婚---------”月梅似乎在对素云说,又象在对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