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泪 别 随 园
顾梦琳是个不太会持家的主妇,这一点丽容和素云再踏进小白楼的那一瞬便明白了。院里草坪已长得可没过脚踝,看来有日子没修剪了,原来花团锦簇的花丛半数发黄枯萎,还有一半奄奄一息。“这些人真是上了套的马,一刻也松不得!”丽容嘟囔着。
“大嫂,云妹妹,你们回来了!”茂良迎上前来。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短袖棉衬衫,透明干净地泛蓝,益发衬托出他漆黑的双瞳如宝石般闪亮。哥哥好象清减了不少,素云觉得心象被什么细线抽绞般地阵疼。
“梦琳呢?怎么没看见她?”
“大嫂,你们走了快两月,不知道现在的时局。仗是越打越大,大批兵员,还有大批的美援物资,都在海陆空立体运输着。梦琳她可忙着呢!”茂良边说边瞟了素云一眼。
“哦,难怪得。你大哥怎么样?”
“A师在淮阴打了胜仗,预计下个月可以全面收复两淮,估计到时才能回来休整------”
处暑已过,南京的火热天气在一天天消退。兰娣也带着淑怡从上海回来了,经历了一夏空寂的陈家复又拥挤喧闹起来。素云也在为新学期做着准备,但对于许多学子而言,新学期将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月梅,桂芳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急找我们出来?”秦月梅急匆匆刚跨进车门,见素云发问,怔了一下,望了一眼前座的茂良:“素云你回来了?怎的良哥没说过?”
“前几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说。桂芳到底怎么了?”素云边问,心里直犯嘀咕,怎的月梅称呼哥哥变得这么亲密了?
“不知哪里的什么接收委员,硬说她家的铺子亲日,已经贴了封条查封了。还说她爹是汉奸,给抓起来了。现在,桂芳和她哥嫂三个人无家可归了,我好说歹说,我娘才同意让他们暂时住我家里。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爹又在牢里,可怎么办呀?”
秦家的堂屋,茂良和三个女孩儿各占八仙桌的一方,四人表情凝重,蹙眉不语。
“桂芳,他们为什么说你爹是汉奸?”半晌,素云问道。
宗桂芳冷笑道:“为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是38年到南京开卤货店的,既然开店就得迎四方客。谁到我们店里买东西我们都要卖,不管他是日本人还是汉奸,再说那时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小老百姓的,敢跟日本人较劲吗?那不是找死吗?他们根本不是要清算汉奸,是为了硬抢我家的铺子。日本投降都一年了,这些接收委员还在到处劫财,看上谁家的房子,铺子,就说别人是汉奸,然后把人一抓,房子一封,再霸人妻女。我们下关那条街上,至少有十几家铺子都这么被人抢去了。难怪现在人人都在说,日本人在的时候还有口饭吃,现在国民党回来了,连口薄粥都不给老百姓舔一舔。”
“砰!”茂良一记重拳砸在桌上:“这些个败类,真是祸国殃民!党国早晚毁在他们手上!”
月梅站起来:“良哥,桂芳,你们都冷静一点!现在发牢骚有什么用,宗伯父还在牢里,赶紧想想怎么救人出来吧。”
“他们打着抓汉奸的旗号,实际还是想敲一笔保释金。要是交不出来,人就关在牢里不审不放,生死不明。可我家现在哪有钱交?实在不行--------我就把我自己卖了吧!”桂芳咬牙说。
“你胡说些什么呀?你还有我们呐,哪至于到这一步?”素云急了:“良哥哥!你看怎么办才好?”
茂良沉吟几秒后说:“这件事仅靠我们恐怕解决不了,还得父亲出面才行!”桂芳“哼”了一声:“我听说陈司令也做过接收大员的,只怕官官相护,不便插手吧!”
“哎呀,桂芳!你说的什么话?伯父是做过接收,但不是所有的接收专员都是坏人,你别逮谁咬谁啊!”素云有些恼怒。
“是啊,桂芳!你怎么这样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别忘了,你爹还在牢里受罪呐,你还这么任性!”月梅亦劝道。桂芳自知语失:“对不起,素云,良公子!是我一时激愤,口不择言。若陈伯父真的能救我爹,这份情我一定会还的!”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城门,望着车窗外的满目苍翠,陷入了沉思。“云妹妹,还在为宗家的事发愁吗?”茂良从反光镜里看到妹妹凝眸不语,不由问道。
“良哥哥,你说伯父会帮忙吗?”茂良一笑:“会的,只要云妹妹你去求父亲,他什么都会答应的。何况这事对父亲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唉!接收,接收--------没想到胜利倒成了灾难了。”素云轻声低语。“胜利,灾难,这是《大公报》主编说过的话。委员长也说过,接收工作的混乱黑暗已经贻笑中外,成为‘政府最大之耻辱’。长此以往,政府虽收复国土,必将丧失人心。”茂良语气严肃。
“难道所有的接收大员都是那么贪婪吗?”|茂良轻叹一声:“云妹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说吧,如果把全国大大小小的接收专员放在一起排排队,父亲可算得上是最清廉的了。虽然我们家在浔江也接收了矿产房产,但那都是真正的汉奸家产。吴疤子你总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到死都忘不了他那张刀疤脸。”素云恨恨地说。茂良点点头:“那就是他的私产。而且我们陈家自前朝起就是江南大户,父亲此番也只是收回了许多流失败落的旧产,就象那幅《墨梅图》-----------所以云妹妹,你不必为桂芳的话太过介怀,更没必要自责!”素云点点头,哥哥一番话确是打开了她的心结。
陈伯钧的介入果然使事情逆转:宗父被放出狱,铺子也解封了。想到自己实实在在帮好姐妹一家改变了命运,素云满心欢喜。明日就要回校了,不知桂芳会怎么谢我呢-----------
九月刚至,论理算是秋天了,但凶猛的秋老虎挟着令人窒息的酷热再次袭击京陵。随园春天里娇灿的桃杏梨都早已凋谢,就连小仓山上夏日里葱翠的绿叶也被烈日烤灼得蔫不拉几的。素云将刚领到的厚厚一摞书“啪”地搁在凉亭长椅上,如释重负般地甩着胳膊:“月梅,你跟桂芳说了没有?”
“嗨,我一早上都没找着她人,我跟她们班长说了,叫她到这儿来找咱们,也许马上就来了,等等吧。”月梅也放下新书,掏出手绢擦拭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珠。她象想起什么似的,从学生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方硬硬的卡片递给素云:“这个你替我还给良哥,开学了,娘要我专心念书,就不去做杂工了。”
素云接过一看,原来是张中央图书馆的临时工作证,姓名一栏赫然写着“秦月梅”。
“月梅你,你在良哥哥那里做暑期工?”
“是啊。他们要修复《四库全书》,人手不够,我正好学的是历史,也想给家里帮补一些,所以良哥荐了我去了。”月梅脸上泛起红晕。
“可是,良哥哥他已经订婚了,月梅你还不肯死心吗?”素云小心地问道。
“那是他的事,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月梅淡淡的脸上现出一丝坚决。
素云还待再劝,却见桂芳走上台阶。她那两条油光水滑的长辫不见了,绞得只剩下齐耳短发,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桂芳,你怎的把头发剪了?咦,你的新书呢?”平日里招牌式的爽朗笑容此刻在宗桂芳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见她步履沉重,眼圈通红,素云不由诧异:“桂芳,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桂芳捋了下耳后短发说:“我已经退学了。今天来是办手续的,跟你们告别,也跟随园---------告别!”她声音哽咽,话音刚落,两行珠泪扑籁滑下脸庞。素云月梅闻言大惊,忙扶她坐下,细问缘由。
“我们家破产了,这个学我是再也上不起了。”
“怎么?铺子不是收回了吗?”素云不解。
“其实,铺子被封,我爹被抓好,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天天有这么多的工厂,铺子倒闭被接收,失业的人越来越多,哪有多少人有闲钱买卤货?自打开战,物价象坐了直升飞机一样飞涨,眼见原料越来越贵,进帐却越来越少,我们家早就是入不敷出了。不瞒你们说,铺面都顶给别人了,得的钱还债以后,也只够我们全家吃几天的。”桂芳缓缓述说着。
“那,这也该是你爹和你哥操心的事啊!”月梅插道。
桂芳无奈苦笑道:“我爹是出来了,但早弄得一身的病,连肋骨都被打断了一根,现在连给他看病抓药的钱都没有。嫂子又怀了孕,我得帮哥哥撑着这个家!”
“可桂芳,你可是多么艰难才考到金女大的,你舍得吗?”素云问。
“舍得又如何,舍不得又如何,我有其他选择吗?素云你出身朱门大户,月梅也是家有产业的,你们是体会不到我们这小户人家度日的艰难的。在这乱世,我们全家能囫囵着活下去就算是苍天开眼了,还能奢望完成学业吗?”
“桂芳,你为什么不早说?也许我们可以帮你-------”桂芳一摆手:“不,素云,你伯父救我爹出狱,又解封了铺子,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这以后的日子还得自己过才行。不过素云,这次你帮了我,我不会忘的,将来若有机会,一定会还报你的。”
“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都是姐妹一般的。不过,有样东西你一定要收下。”素云拿出一张汇票说:“这是五万块,不是我给你的,也不是良哥哥的,是扶松哥从东北汇来的。他听说了你家的事,特意汇这笔钱过来,说是欠你的卤鸭子帐。你拿去给你爹看病,再租间房安顿全家吧,别辜负他一片好意!”
桂芳眼中泪光闪动,颤抖着接过汇票:“原来葛大哥他,他还记得我---------替我谢过他了!”说完,她猛地冲出凉亭,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月梅喃喃道:“她就这么走了?”
“可不是嘛。去年我们一起在这小仓山上踏雪寻梅,这才过多久,真是世事无常啊!”
“素云,你大哥在两淮打得怎么样了?听说已经收复了淮安,淮阴,是真的吗?”
“嗯,现在已差不多控制了局面,他们师可是精锐中的精锐。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素云不解。
“唉,听说那边打土豪,分田地,要是你大哥他们打不赢,我那两个好哥哥没了田产,一定会回来找我和娘的麻烦,我不想做第二个桂芳--------”月梅不胜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