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廿二 莹莹静雪
1947年的元旦过了不多久,农历小年就伴随着一场大雪来到了。一夜北风呼啸,待到风停雪住,树木,房屋,河湖,道路------所有的一切都穿上了一层雪白的厚达三寸的棉衣,白茫茫一片,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分不清了。
陈家的黑色轿车在马路上缓缓行驶着,往日稔熟的街道打眼变陌生了,老张只靠着街边偶而出现的路牌辨认着前进的方向。今天是小年,按例是女婿给老丈人家送节礼的日子,甭说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送少爷去怡和路。
素云若不是因为顾太太的力邀,是不想掺和进这尴尬的场面的,这一定是顾维礼的主意。玉树琼枝,白雪皑皑,望着车窗外的雪世界,她陷入了沉思。
“云妹妹,这场雪真大,象在长春时遇到的那场雪,都一年多了,真快啊!”茂良倒是猜中了妹妹的所思。轿车象一只黑色的蜗牛般在茫茫雪地中爬行,茂良觉得有些闷,便摇下车窗,一阵寒悠悠的清风让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兴起:“云妹妹,我们下车走走吧!”
素云会意:“张师傅,我要到前面巷子里买点礼品,车子进不去,反正也快到了,你先回去吧,晚上再来接我们吧。”见晚饭时间尚早,老张便放下兄妹俩,径自开车回家了。
也许是因为大雪和过小年的关系,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变得人烟稀少起来。静谧得能听见自已的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吱嘎声,颇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思,素云想古人的诗也真是用词用绝了的。忽听哥哥连呼可惜,不由诧异。
“我是说妹妹你今天没穿件红大衣,真是可惜!”素云看着身上的藏青色长大衣,崭新挺括,还是大嫂从上海带回的最新款,不解道:“这件不好吗?”
“好虽好,但藏青色衬着这冰雪世界,未免显得更冷了。你最近不是看了《红楼梦》吗?那薛宝琴身披大红斗蓬,怀抱梅瓶站在雪地里,那是多美一幅画呀!”茂良笑道。
“尽胡说,红色那是我娘那样的女子穿的,我是穿不得的。再说我们也没个栊翠庵去求红梅去。”
话音刚落,茂良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手一指:“看,那是什么?”只见“怡和路”的路牌旁,一株苍虬的老梅树雪中傲立,虽苍老孤独,但剪剪红梅却活泼泼,热辣辣地开得正欢。素云不由啊得惊叫:“怎么这里还真有红梅啊!”二人相视一笑,似乎一切的烦忧顾虑在这一瞬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管携手奔过去了。
“云妹妹,你还记得前年关外的那场雪吗?”
“怎不记得,那雪真奇怪,跟盐粒子似的,风一吹竟呼啦啦地撒得到处都是,竟不象是水做的。”
茂良双手从地上掬起一捧雪说:“那你吹吹,看吹不吹得散。”
素云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一气,那团雪竟象胶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不行吧,看我的。”茂良略将它团了团,突然扔到素云脸上,素云猝不及防,右脸颊着实挨了一激灵。
“这样不就散开了吗?笨!”茂良走远了些,拍手笑道。
“好啊,你欺负我,看我不告大伯去。”素云佯怒,从地上抓起两把雪,向茂良砸来。
二人干脆围着梅树打起了雪仗,你一球来我一团,打得好不起劲,十来分钟后,老梅树四周已是一片狼籍,竟没一片平整地了。寂静空旷的琉璃世界,皑皑白雪,灿灿红梅,任青春美丽张扬地绽放。
素云有些累了,斜倚梅干想喘口气:“良哥哥,几点了,梦琳姐该等急了吧?”
“不去管她,只要你不怕维礼着急就行。”
素云微愠:“人家好意陪你来,你还拿我取笑。你再这样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说完转身要走,茂良忙拉住她:“好妹妹,别生气了。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怎么订的婚------”
茂良此话说到痛处,正想把这几个月来憋在心里的话一吐而快,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妹妹的眼眶湿润了,她一低眼睑,两颗珍珠般的眼泪滑了下来。他不由暗骂自己该死,怎么又把妹妹惹哭了,急忙想掏手帕却半天没摸着,情急之下,只得用手来擦了。素云的脸颊如白玉般光洁而冰冷,茂良忍不住用他修长的手指不断抚摩,希望能让它有些温度。他的手指温柔而舒缓,素云心中涌起一股异样而强烈的冲动,也许天地间只有此时此地,这小小的梅树下,才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茂良双手捧起她的脸,看到的是一双清澈含怨的双眸,眼神里有怨艾,但更多的是渴求。素云仿佛感到了什么,虽隔着厚重的冬衣,仍能感到她小小的身体在颤栗,她的双唇比头顶的红梅还要妖艳,刚才还冰冷的脸颊霎时飞上两朵绯霞。茂良再也忍不住了,将自已滚烫的双唇贴了上去。那一瞬间,素云只觉得时间停止了,心跳也骤停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皆化为零,宇宙间只剩她和哥哥相偎依。
刚开始,茂良的吻很轻柔,似乎怕弄疼她,只是轻轻吮吸着。渐渐地,他吻得越来越深入,双臂也箍得越来越紧,似乎要把娇小的素云嵌入他的身体。素云也热烈地回应着他的亲吻,多希望时间能停下来,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和心上人尽情缠绵。
当这长长的一吻终于缓缓结束时,夕阳正渐西沉。茂良将妹妹揽入怀里,打开大衣扣子,将她包裹起来:“云妹妹,哦,我的云妹妹。知道吗?刚才我都快被你融化了。”
太阳的暖意渐褪,一阵寒风吹乱了素云的长发,她似乎清醒了,用力挣开茂良的怀抱:“良哥哥,你已经订了婚有嫂子了,我们怎么能这样?”
“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你,难道你不明白吗?”
“那又如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良哥哥,你,你还是快些完婚吧。忘了今天------”
素云转过头,不再多言,只是默然地朝顾家方向走,茂良只得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从小年到除夕,从除夕到元霄,这段日子素云都只在晕晕乎乎中度过。睁眼闭眼,雪地里梅树下的一幕便出现在眼前,他的拥抱那么有力,他的嘴唇那么滚烫------哪天我就是死了,化成灰,也忘不了那一吻。素云又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女主角被男主角吻过后就怀孕了,不由惊骇。她悄悄地去中大医学院借了书看,翻来翻去也弄不明白接吻是否会导致怀孕,好歹弄明白了一件事:女人怀孕便不会来例假,那么有例假便不会是怀孕了。于是,她只好日日惴惴不安地等着,象等着末日的审判一般。
如果在平日里,她这样恍惚必为人所察,好在这里新年正月里,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丽容沉浸在与茂功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至于兰娣,她的心情也糟透了。陈伯钧倔强的性格当年曾那样地令她心动,可今天,她恨透了那副犟脾气。正独坐在二楼过厅沙发上生着闷气,却见茂功来向她辞行。
“怎么年刚过完就要走?你们张师长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茂功笑道:“兰姨,马上要打山东了,部队还在原处休整。张师长自已的夫人要生产了,还不是说走就走,能有这几天假就不错了。”
兰娣忽想到,丈夫一向看重长子,茂功说的话比她要有分量的多,何不------主意打定,便佯作忧色:
“唉!你父亲的驴脾气又发作了,这一回得罪的人可大发了。”
“哦?什么事?”茂功闻言紧张起来。“我也是听维礼说的,这段日子国防部那些人要联名参赅熊主任和杜长官,连我父亲都署了名,由你顾伯父递到委员长那里。可你父亲竟然拒不签名,哎,你说,这不是明着和陈总长做对,和整个土木系过不去吗?我早说过,他就吃亏在那脾气上,不然怎么那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卫戍区司令?多少黄埔三期四期的都窜到他前面去了------”
茂功耐心听完她的絮叨,微微笑道:“这个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我知道兰姨是一心为父亲好,不过这件事,父亲的做法是从党国利益出发,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目前东北战局相持不下,临阵换帅,有可能会令几十万大军陷入危局,扶松他们苦撑不易呀!”
“哦?不是说共匪已被赶到北满去了吗,张家口也占了,怎么又死灰复燃了?”
“唉!北有苏联,东有朝鲜,明里暗里帮衬,要彻底清剿,何其难也!”谈起这些,茂功一向阳光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霾。兰娣不由感染上他的忧虑:“这么说,这仗可有得打了。”
见继母神色忧虑,茂功隐悔自己多嘴,便转而宽慰道:“兰姨不用忧虑。国军已调整了攻击战略,又有美国源源不断的军援,目前我军无论从数量还是装备上都占有绝对优势,只要能找到共军主力,一定能一举全歼。”那时的国统区,没有人怀疑国军的最终胜利,所以茂功的话马上打消了兰娣的忧虑。她果然不想这些军国大事了,倒和茂功议起和顾家的婚事起来------
茂良可不知道继母和哥哥在谈些什么,此刻他正心情忐忑地走在“在水一方”的回廊上。不知妹妹约他来有什么事,小年过后,妹妹就一直躲着他,从来不给一点单独相处的机会,今天究竟有什么事呢?又走进这间熟悉的水阁,一股龙涎香的气息从窗台的青瓷三足香炉内缭绕而出,熏遍了整间房。袅袅烟雾中,是素云婀娜的倩影,虽穿着厚重的冬衣,仍显得那样纤秀。她涨红着脸,不时用贝齿咬着下嘴唇,手中的素帕也绞得如麻花一般,似乎很紧张。
“云妹妹,怎么了?”
茂良拍拍她的肩,本想让她放松些,谁知素云仿佛触电一般后退一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急得茂良不停搓手:“云妹妹,好妹妹你别哭啊。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打我骂我都行。你别哭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素云哭了一会儿,略喘口气:“你,你害死我了!这下可怎么办呀?”
“到底怎么了?你说啊。”茂良急了,嗓门提高了好几个音阶。
“你还凶呢!”“好了好了,妹妹是我错了,你快说什么事吧,不然我真要被活活急死了。”素云从未这样窘过,半晌只挤出如蚊子哼哼般的一句:“我,我可能有-------”
“有什么?快说呀,急死人了。”素云咬咬牙,飞快地跑到书案前,抓起一去小羊毫,在笺上迅速划了几笔,“啪”地一声撕下来,头也不回地递给茂良。
茂良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潦草地写了个“孕”字,脑袋不由嗡地一下涨大了,一下子天眩地转,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又觉得血冲脑门,一把攥紧素云的胳膊将她扳过来:“谁的?你说,你快说。顾维礼吗?还是甘志得?”
“哥哥,你说什么。不是你弄的吗?你那天在颐和路抱我那么紧,又对我------那样,你全忘了吗?”素云一急,也顾不上羞耻了。
她正辩白,只见茂良放开她“哈哈”大笑不止,直笑得前仰后合:“你呀,你呀。吓了我一跳,原来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我快急死了,你还笑------”素云真是生气了,茂良勉强止住笑:“我笑你呀,真的是太,太可爱了。吻一下就会怀孕,这,这只有你能想得出来,你得去补一下生理卫生了。哈哈哈------”
茂良虽在笑,但此时他觉得,一脸窘态的云妹妹比任何时候都可爱,她是那样圣洁美丽,纯净地如同清晨第一滴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