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廿一 栖霞枫叶
南京城有句俗语:“春牛首,夏栖霞。”栖霞山是个寻找秋天的气息,感受多幻之秋的好地方。十一月虽已渐入深秋,但顺这山路向山顶前行,一路上都是秋的气息。风吹在脸上,似乎残留有秋天的味道,那么的干爽。而那种寒意却已到了骨头里,一件毛衫都挡不住那冷的感觉了。
已过霜降了,枫叶已经红了一个秋天,是思念的那种红。所谓一叶知秋,秋天是花儿少有的季节,红枫绚烂如花,独爱如花的枫叶。栖霞山的红枫闻名天下,深山茂林,流泉青石,红叶翩翩迷人眼。满山的枫叶宛如走入一片红云中,枫丹叶红,令人倾倒不已,最可人之处,便是叶嫩如洗。登上山西的枫岭,枫林成片,霜降的深秋,栖霞彩霞漫天。身入环亭——栖霞山观赏红叶最佳处,感叹秋天原来也这般热情如火。
素云静静地站在山顶上,感受着阵阵山风的吹拂,放眼望去浩荡的长江宛如一条白色绸带,蜿蜒曲折,滚滚东去,心里自有一番别样的心情。
崖顶空绝处立有一块大石,顾梦琳正安坐于上,让陆家铿给她画张素描。今天为登山,她特意穿了裤装夹克,怕风大吹散长发,便特意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益发显得英姿飒爽。陆家铿显然是怕她枯坐生闷,边在画纸上勾勒边和她聊天。
“梦琳,我还以为这次来采访国民大会,能顺道喝你的喜酒呢。”
“现在哪有闲心办这事?再说,我也想多工作几年。”
“你就不怕茂良跑了?”陆家铿边说边向旁努了努嘴,那边月梅正向茂良讨教着什么,她眼中流露的崇敬与爱意比头顶的枫叶还要浓烈得多。
梦琳颇不以为然:“那不过是素云一个同学罢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子。茂良不当什么的!”
“嚯,不愧是联大校花,超有自信啊。看来这偌大的南京城里,竟找不出一个相称的情敌呢!”梦琳不再搭腔,只向素云方向望去,只见哥哥和甘志得正争着为她照相,邱美娜满眼羡慕地站在旁边看着。可巧素云随意一暼,二人目光交集,只得微笑致意。
陆家铿的画完成了,看得出来颇有几年的功底。廖廖数笔,竟将梦琳雕塑般的五官,自信骄扬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众人围拥上来,啧啧称赞。梦琳也很满意,执意要自已珍藏,家铿亦含笑应允了。素云左顾右盼,独不见哥哥茂良和月梅,正疑惑间,却见二人各手捧一方手帕包着的东西,有说有笑地从坡下上来。
“茂良,快看看我给梦琳画的像,可有七分神似?”
“哟,行啊。何止七分,简直是入骨三分呢。”茂良接过画来赞道,梦琳却不领情,只管问道:“你们刚才哪去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你们看!”茂良打开手帕上的结,一簇火红的枫叶象飞舞的火焰般一跃而出,霎时竟闪着众人睁不开眼。
“以此枫叶为书签,既可收藏这栖霞之秋,又可增添文人雅趣,若干年后,把玩此叶,忆起今日觅秋情景,岂不有趣?”
“妙哉妙哉,茂良兄果然好情趣,这满山红叶正是红得耀眼,不如我们也去拾捡一番,如何?”甘志得的提议引起众人附和,皆往四处寻觅。独梦琳懒怠费神寻觅,只在茂良的帕中挑挑拣拣。想着不少是自己替良哥挑选的,如今却被她翻得一片狼藉,月梅满心气恼,却又不便发作。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只怕这会梦琳已被剐了好几遍了。
不多会,众人皆有斩获,便在方才梦琳坐过的石上展开各自所得,相互比较着。知身量尚不足,亦因不忍采摘尚在枝头的鲜叶,素云只在地上捡了一些枯叶,竟无一片好的,便没拿出来。这些叶儿有的红得浓艳,有的叶型完美,一时竟难分高下
。“我得着一片,你们品品。”茂良从怀中掏出一片来,只见那叶儿是一抹的正红,竟无一点色差,形状如一颗心,叶齿均匀,端的无一星半点的瑕疵,而且光滑油润如红玛瑙一般。
“好啊,你还收着这样的‘镇山之宝’啊。你要是早拿出来,我们也不必徒费口舌了。”顾维礼自嘲道。
此叶在众人手中传递观赏,最后到了素云手上,她正待还给哥哥,却听得:“云妹妹,你今天没得着好书签,这片就送给妹妹了。”
素云一惊:“良哥哥,你该送给梦琳姐才对。”
“唉,顾小姐已得了一整包了,断不会在乎这一片的。素云你就收下吧,别拂了你哥嫂的一片心意。”月梅如此说,梦琳只得勉强一笑。众人皆点头称许,独陆家铿神色不甚自然。
既来到栖霞山,就不能不去栖霞寺。虽说大家均是新派青年,于神佛上不甚信奉,然听说这栖霞寺方丈寂然上人曾领众僧在37年庇护过数万难民,不由大大仰慕。走过寺前的草坪,却见旁有明镜湖,波平如镜。沿湖岸信步走来,绕过一片树荫,却见一池碧水形如弯月,好不小巧。
“良哥哥,这里怎么还有这么个水池呢?”素云问道。
“这叫白莲池,莲为佛门尊者,可惜了现在是深秋,若是夏日来时,满池白莲静静生香,可是美不胜收。”正说笑间,不觉已到山门。只见寺门左右各有对联“六朝胜迹,千佛名蓝”,字如斗大,气势非凡。彼时秋游栖霞者甚众,寺中香客盈门,络绎不绝。
顾维礼和茂良等自去布施不提,梦琳素云等四个女孩只在大雄宝殿内闲逛。却见几个女子聚于殿角,不由好奇心上来,围上来看时,原来是在占卦。定睛看时,那卦签与别处不同,没有“上吉”“上上吉”等字样,只是有些花朵的图案,不觉纳罕。那解卦僧一番言论后,前头众女子面露欣喜而去。那僧不过四十不足的年纪,一身皂色僧衣,眉目细长,见素云四人立于一旁,踟踌不前,笑问:“女施主们可是要问姻缘?”
素云月梅羞得满面通红,梦琳倒泰然:“师傅,您这签上怎么只是花样子呢?”
“世人皆言女子如花,每种花都有各自习性,每个女子亦有各自相谐之花与命运暗合,因此凡有女人卜问姻缘,小寺都用此签占卜。”
邱美娜早已按捺不住:“那我们每个人也占上一占吧。”说完硬是把素云月梅拉了过来。
四人站成排,轮流摇动卦筒,先是梦琳得着一紫薇,再是邱美娜得一红杏,月梅摇出的是夹竹桃,素云则是一朵兰花。那僧先接过梦琳的签,笑道:“恭喜女施主,此为上签。紫薇花花美期长,施主一生姻缘长久,得享幸福。只是------”他略一顿:“蔷薇花性喜攀藤,须知该放手时放手,该回首时便回首。”梦琳称谢,将签放回筒内。
“该我了!”邱美娜忙不迭地递上自已的杏签。皂衣僧眯眼看后说:“此为中签。‘一汀烟雨杏花寒’,杏花娇美绚烂,只是轻浮易谢。女施主若能定情定心定性,此运可解。”邱美娜撇了撇嘴,接过了竹签。
接下来是月梅,僧人蹙眉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此为下下之签,贫僧从未解过,只能略试一二。夹竹桃外表平淡无奇,却性有剧毒,食之可立时毙命。善妒为女子第一大忌,如饮鸠酒,施主切切要放宽心怀,此命方可自解。否则,便害人害已,难得善果呀!”月梅闻言不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哼”了一声转身便跑到殿外。见殿前一盆黄菊开得正艳,明晃晃地刺眼,不由掐了下来撕扯,方才觉得解气。
那僧见此只是略摇了摇头,素云递上自己的签,心内不由忐忑起来。见是兰花,僧人将素云打量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我观女施主临水照花,气质超尘,的确堪配幽兰。只是,女子命如兰草,美则美矣,却也是命运多舛。盖因‘兰之猗猗,奕奕清芳’,若置于君子雅室之内,书案之畔,自是千金难购之名花。然一旦沦落于野,则只为稗草耳,村野鄙夫亦可踩踏之,实是下签。”
梦琳问道:“可有法可解?”
“紫薇,杏花,夹竹桃均可自解,唯有兰草,命由天定无可解。可惜可惜!”他只垂头默默念诵,再不言语。
回城路上,素云默想方才和尚之言,竟暗合那夜枫林中梦母之言,不觉心灰意冷。月梅自是满腹怨愤,就连抽到上签的梦琳心下亦有嘀咕。茂良见她们如此不由宽慰道:“占卦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们可都是女大学生,新派女青年,怎能和那些村姑一样见识?”
“就是。我看那和尚说的,根本是在故弄玄虚,骗我们捐香火解灾罢了。”月梅忿忿。
“我听说这月基法师出家前曾留学日本,是个有道高僧-----”梦琳正待说下去,却见茂良使了个眼色,立时会意,便不再说了。
车子驶入太平门,已过正午,茂良觉得饥饿难耐,见路旁有一卤面摊子,便提议边吃面,边等顾维礼的车子上来。梦琳皱眉嫌不干净,茂良笑道:“你这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千金贵躯,也该尝些人间烟火才是。”梦琳只得拿块手绢铺在长条凳上,才勉强坐了。
见一年轻的短发女子正背对着他们收拾碗筷,茂良喊了一声:“姑娘,来四碗打卤面。“素云只觉这背影极熟,正思忖间,只见她猛地转过身来,原来是宗桂芳!见是他们,桂芳先是发怔,继而喜不自禁,忙上来搂着素云和月梅亲热不已。见她如此坦然,素云心下不由佩服,果然桂芳坚强非他人能比。
“素云,一定要替我谢过葛大哥。靠着他那五万块,我们家才能渡过难关,开这面摊维持生活。你们不知道,这附近有几家厂子,人流挺大,每天都能卖几百碗面出去。等我攒足了,一事实上把葛大哥的钱还上。”
“你且别提这个了,扶松哥可从没要你还钱,你照顾好伯父和嫂子要紧。”
“我爹病好多了,也能起来走动了。我和哥哥看着摊子,有嫂子在家呢。”桂芳缓缓说道。见她如此平静,月梅不禁止问道:“桂芳,难道你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你是说退学吧。”桂芳一笑:“先开始时也想不通觉得委屈,但现在想通了。这世间的书无非有两种,一种有字的,是前人传下来的;一种无字的书,只能靠自己去历练的。我读了好些年有字的书,现在也该读读这无字的书了。”说完笑了起来,如银铃般清脆爽朗。
茂良赞道:“所谓‘贫贱不能移’,今日我方见识了,宗小姐真是女中丈夫啊!”
“别别,你们看我这一身的烟火味,哪当得上‘小姐’二字!”正说着,只见一壮妇领着数名女工走了过来:“小芳老师,我们来了!”
“孙大姐,先坐会儿,面马上好!”桂芳高声应道。
素云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们怎么叫你小芳老师?”
“哦,她们都是旁边纱厂的女工,因常在我这吃面,混熟了,就请我在她们厂的工人夜校里教识字。哦,我要过去了。”
素云看着桂芳象只忙碌的蜜蜂般在几张桌子间不停穿梭,眼里仿佛看到先前殿前的秋菊。谁说命由天定?桂芳遭此剧变,仍这般自强不息,我又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想此,素云心里的那片天空豁然明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