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平 湖 秋 月
对于稍有点文化的中国人来说,西湖是一个既久远却又似曾相识的梦境,即便是初游,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然而,这个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正如家常饮食不宜排场,正哺乳的奶娘不宜于盛妆,西湖排场太大,妆饰太精,难以让人长久安驻。这种亲切与疏离的感受并存于同一个体,着实体现着中国文化的复杂性。
素云坐在船舷边,看着窗外秋水长天,耳畔是船娘“哗——哗——”有节律的摇橹声,这湖光山色不由她不想起玄武湖,想起自己的“在水一方”。一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的黄昏,她穿着水蓝色的旗袍,披着如云的乌发,浑身散发出香根鸢尾的幽香;也是这样的画舫,也是这样澄澈的湖水。可现在,她早不是什么“幽兰伊人,宛在水中央”了,曾经垂如黑瀑的长发亦已高高挽起,俱往矣。
不知不觉,舫船划进了一处港湾,与别处水域不同的是,这里满眼都是荷花谢后的枯梗残叶,看莲梗的密度,不过一个月前,这里应该还是微风吹来满池莲香的繁盛景象。扶松心中暗自叫苦,忘记嘱咐船娘不要划到这里来,素云如此敏感,会不会又对景伤怀呢?正想着,只听素云幽幽地问道:“这是哪里?”
“太太,这里就是‘曲苑风荷’了,您来晚了,早个把月来荷花开得正好,现在都谢了!”
“谢了,花总是都要谢的!”素云听到船娘称呼她“太太”,心中颇不自在,扶松轻轻揽过她的肩:“怎么?你是不是也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唉!曹雪芹有个‘林妹妹’,今日我也有个‘云妹妹’了。”
“扶松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性格?”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男人应该更愿意娶宝钗而不是黛玉,难道不是吗?”
扶松咧嘴一笑:“我喜欢的是本真的性格,后天的教育造就的应该是气质,而不能压抑和掩饰天性中自然本真的部分。喜怒哀乐,嗔怪怨恨都应该出自真心而形之于外,从这点来说,林妹妹当然是可爱的。但是云儿,你不是她,她太娇弱了,你不同,你有一颗坚强的心,也许你自己还没意识到。”
“扶松哥,你好象很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只是你不了解我,我估计是根本不愿花力气了解我吧。”
“我没有,干吗这样说?”素云急了。
“没有吗?那为什么还一直叫我‘扶松哥’?什么时候才能把‘哥’字去掉?”葛扶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人家叫习惯了嘛。”
见她开始撒娇了,扶松胆子也大了些:“我知道了。”他附在素云耳畔低声说:“我想只有圆房以后,你才不会叫我哥了。”
素云脸红到了耳根:“你讨厌!”葛扶松大笑起来,笑得如此大声开怀,惹得周围采菱小船上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向这里张望。
素云心中那浓浓感伤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她亦觉得奇怪,为什么扶松刚才说“圆房”,她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和反感呢?
过了夏至,天光渐短,一会儿工夫,不觉日已西沉,天边已隐去最后一缕霞光,夜给大地披上一层轻薄的纱幔。好在月亮已东升,十五刚过,一轮下弦月挂在东山顶上,象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盘,只可惜下方却生生少了一小块,不多不少,就象被谁咬了一口似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世间的事莫不如此啊!
船已驶入一片开阔的水域,远望两座曲线柔和的山峰在月色下若隐若现,远处的水畔一座楼阁飞檐挑月,六角铃霖,显得分外巍峨。
“这就是‘望湖楼’,那两座峰就是孤山了。”扶松忙介绍说。
“哦?那这里就是‘平湖秋月’了吧?”
“知道得这么清楚,以前来过杭州吗?”
“没有。听良哥哥说过,他来过很多次。”玄武湖畔那手执丹箫,青衫飘袂的影子又在脑中清晰起来,素云心中稍恸。
“哦,他是‘西泠印社’的社员,自然对这很熟了。”扶松有些悻然。
一阵沉默。“平湖秋月”果然不虚其名,真的是水平如镜,愀然无声。这里已是外西湖了,高山这巅,大湖中央,最是风景独好处,但也因人迹罕至,那一份美丽寂寞地绽放,而不被打扰。半晌,扶松似乎从这醉人美景中苏醒过来,“云儿,看这秋月静水的美景,似乎少了音乐。自打去了东北,就再没听过你唱歌了,今夜能听你唱吗?”他声音很低,但却充满希冀。
“我都几个月没练声了,也不会唱了,肯定会让你失望的,还是不要开口的好。”素云推托道。扶松哪里肯依?
“云儿,你知道吗?在东北最艰苦的时候,看着身边的弟兄,每天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每当这时候,我的耳畔就会回响起你的歌声,这样我才会有勇气继续支撑下去。云儿,好云儿,我真的很想听,你就唱一首,就一首,好吗?”
素云见他情真意笃,无法推辞,只得答应了。扶松忙命船娘停桨,任画舫在水面上漂着,素云走上船头,她水红色的旗袍被月光一照,白玉兰的精绣图案隐隐泛光。唱什么呢?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起得起去年中秋夜的那首《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逐如许。”
酒是陈的香,许多东西都如此,只有历经岁月的沉沥,才会迸发出美丽的光华,就象素云的歌喉。水中的鱼儿忘记了游泳,湖面的微澜忘记了拍打嬉戏,就连风儿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不忍吹拂这一叶轻舟------一曲歌罢,余音袅袅,朦朦月色中,远处似乎有艘小船轻快驶来,一位翩然青衫客正独伫船头------素云闭上眼,再睁开看时,却什么也没有,看来只是音乐的表象罢了。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扶松的歌声低沉而略带沙哑,素云不胜惊喜:“扶松哥,你怎么会唱下阙?是跟齐伯父学的吗?”
“不是。刚回南京时,去老师长家拜望,喝酒时听他唱的。当时觉得很合心意,就留意学了。怎么?齐叔也唱过吗?”
“嗯。”素云便把去年中秋如何泛舟玄武,如何唱上阙,齐伯父如何和歌的情形说了。良久,葛扶松轻叹一声:“难怪这曲牌这么流行。看来空有奇谋却付之无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扶松哥,我们为什么非要打这场仗呢?”素云问过陈伯钧,收到的是严厉的斥责和一通听不懂的道理,她希望葛扶松能给她一个明白的回答。
扶松沉吟一会儿,说:“就为了两个字——天下。谁胜了,就能问鼎中原,一统天下。这是你死我活的决战,没有一点可妥协回转的余一,只能打下去。”
“可是要是败了呢?”葛扶松一怔,如果是在一年前,如果他不是从东北回来,他也会对这样的问题嗤之以鼻的,可现在-------他不知如何回答,又觉得没有必要吓她:“不会的,三百万大军怎么可能说败就败呢?别说这样败兴的话了,女孩子家,心可不能太大,会不讨人喜欢的。”
“那你是说女孩就该‘头发长,见识短’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葛扶松的策略很成功,他们果然放弃了这个烦人纠结的话题了,快乐又开始在他们的心间荡漾。
来杭州已三天了,西湖也差不多逛了个遍。享受了雷峰夕照,看了三潭印月,花港观鱼,双峰插云,然时已金秋,走过苏堤看不到春晓,柳浪里亦不闻莺歌,断桥自是没有雪,这也是没有办法了。素云早起便有些烦闷,不知还有哪里可以去,呆在宾馆里又肯定不甘心。
“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明天咱们才动身去上海呢!”扶松拉过扶椅,架起脚来静静等她的回答。
素云歪着脑袋,微皱着眉头使劲想着,就象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一般,扶松乐于见到这样的她。突然,她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什么?”
“扶松哥你还记得我的那幅《墨梅图》吗?不是说彭雪琴把梅姑迁葬到西湖来了吗?我们去寻访一下好不好?”
“彭雪琴?是湘军的‘雪帅’吗?好啊!听义父说起过,和你们陈家曾祖还有些渊源的,既然来了,我们也算故人之后,自是应该去看看的。”
然而这并非易事,同治年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年深日久,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所在,费尽周折,才在一个老船工的指引下找到地方。这里不过是湖畔一个不起眼的小空地,在素云的映象中,这里应该是梅花满枝,一草庐,一老叟,一孤坟,充满一种凄绝的美丽。然而,梅树是有的,孤零零稀落落的几棵而已,其余的早已被附近的村民陆续伐倒,粗的卖钱,细的也可以烧柴,满眼都是或大或小的残木桩子,十分触目。草庐早已无影无踪,而梅姑的坟茔亦淹没在疯长的荒草当中,不细心找根本看不见。
想彭玉麟与梅姑,一对有情人,生不能为夫妻,天人两隔悠悠四十载,死亦不能同穴,素云不由悲自心生,竟又落泪起来。葛扶松递过一块方格手帕,说:“幸好早有准备,特意买的大手帕,够你用的。”
素云被他一逗,竟不知哭好还是笑好了,于是把这一番感受如实说了。葛扶松凝神听完:“湘军大多数将领都骄奢淫逸,以曾国荃最甚。彭雪琴是个例外,他有杰出的军事才能,更是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以他的声望才能,完全可以出将入相,然而他却几度辞官,荣华富贵丝毫不入其眼。但在国家有难之际,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危机过去时,又辞官还乡,将功名让于他人。若不是他这样的性格,李鸿章是没有机会爬上去的。我葛扶松敬仰的人不多,他算一个。”
素云听得很认真,见他突然不说了,双眸满是疑问,扶松笑了:“我知道了,你是问我为什么还没提他的痴情是吗?”素云点点头。
“他对梅姑的痴情可敬可叹,但并不可取。在我看来,生命是一段奇妙而又短暂的旅程,什么样的风霜雨雪,生离死别都是难免的。如果太纠结于一段感情,而放弃沿途的无限风光,甚至连妻儿人伦之乐都不能享有,岂不是太可惜,太不值了?”
素云从理智上觉得扶松说的有理,但在感情上却很不自在,很想打击一下他:“所以你是永远不会象他那样专情于一个女子,无论她是死去还是活着。对你来说,感情就是你精彩人生路上的一处处风景,你是要不断前行的,不会永远停留在某一处的,是吗?”
葛扶松饶有兴趣地看她生气的样子,咧嘴笑了:“哦,我忘了,但凡女孩儿家都希望遇见一个彭雪琴的。你说的不错,人生是该不断前行的,但我可以带你一起前行啊,这样身边永远风景如画,多好啊!云儿,你只知道生死不渝是痴情,却不知道有时候放手才是痴情的最高境界,如果我悟不到这一层,便没有我们的姻缘了!”这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却让素云感到万分困惑,想起茂良的话,她觉得葛扶松的过去装满了故事------
虽说秋天是个干爽澄澈的季节,可是江南的秋雨一落,那便是无边无际的缠绵悱恻了。早上出门时是个多云天,透过云缝还能漏进几缕阳光。可这会子,偏偏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雨势并不大,如丝如绵,但细密如发,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头发衣服。葛扶松抬眼望去,见几百米开外有片较密的林子,应该可以避雨,只是中间地势较凹,昨日小雨,已积满若干水洼。他蹲下来,示意素云趴在他背上,素云哪里肯,葛扶松坚持:“你的腿刚好,走路都不稳,怎么能浸冷水呢?”素云拗不过他,只好依了。
葛扶松的后背坚实,肩膀宽展,他踏着有节律的步幅缓缓前行,不知怎的,素云想起幼时,似乎爹也是这样把自己绑在后背上登上南下的火车。那记忆本已模糊了,不料今日却变得无比清晰。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掌朝下在葛扶松头顶上搭了个凉棚状,想为他遮挡一些雨水。葛扶松伸出左手将它们拉下,拱在自已颈间:“云儿,你自己扶稳了就好,当心摔着。”
以葛扶松的臂力,扛起两个成年男人尚且绰绰有余,何况素云一个轻飘飘的女子?他溅起水花无数,一路飞奔到小树林,找了块干爽的树荫底下,才将素云放下。他一把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笑着说:“云儿,你的‘天气预报’不灵嘛!”
“我没看报纸,哪知道什么天气呀?”
“哈哈,你的腿怎么不预报今天会下雨呀?”
“讨厌!我又不是风湿病,老寒腿,哪知道这些个?”
虽嘴上嗔怪,但素云心中却满是温暖感激,葛扶松对她如此之好,如父胜兄,她该以何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