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石 库 门
上海,无论是六十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然而,你若想找一个真正能领略上海人生活的所在,不是外滩十里洋场,不是霞飞路洋房区,虽然那里是冒险家的天堂,是上流社会的乐园;当然也不是闸北贫民窟。真正属于上海平民的生活场所,是一个叫石库门的地方。
说是石库门,其实是因为这里的门仿徽州民居的样式,以石头做门框,以乌漆实木厚木做门扇,因此得名。在太平天国起义时,江浙一带的富商,地主,官绅举家拥入租界寻求庇护,外国房产商乘机大量修建住宅。所以石库门不是某一处的地名,而是一种上海特有的建筑群落,也是旧上海最多,最普通的老百姓住房。正因为此,兰娣才始终对此耿介于怀,以为买了幢石库门房子,可以说是家道中落了。
陈家买的石库门洋房,位于苏州河西段东斯文里,是幛新石库门弄堂建筑,比老石库门房子要洋气得多。这儿的里弄十分宽敞,可以行驶一辆小汽车,每一幢房子的门楣都是传统的砖雕青瓦顶门头,外墙细部采用西洋建筑的雕花刻图,显得十分精致。民国的建筑非土即洋,只有上海的石库门,才将中西方的建筑风格融合得如此之完美。转过弯,在东斯文里最顶头凹过去的角落,终于找到了196号。
扶松掏出钥匙,门徐徐开启,木轴的吱呀声和门环叮当撞击声在弄堂里回响。这是一座二层楼的四合院,进门就是一个小天井,后面是客厅,穿过客厅又是一个小一些的天井,后天井有灶台和后门,前天井和客厅两侧是左右厢房,灶台上面有格小小的“亭子间”,再往上就是阳台。客厅右侧有木质楼梯直上二楼,这里的房间比一楼少些,只有客厅和右厢房,而左边是一个宽敞的玻璃阳台。
忽然,素云听到有哗哗的水声,赶紧推开客厅后窗,居然看到苏州河从后门边流过,极目远眺处,隐约可见外白渡桥。天清水澄,夕阳如血,正在心旷神怡之际,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小男人走进来,他上着一件白布褂子,下着黑色灯笼裤,一头中分发,油光水滑,一对三角眼溜溜直转。他是兰娣母亲的一个娘家亲戚,原来在日本纱厂做工头,日本人走后要不是靠杨家庇佑,早已做汉奸论处了。也是为了这点亲戚情面,兰娣让他一家住这看房子,一年只收他十二块大洋。只知道兰娣称他为阿强,具体姓名不详。
“姑爷,小姐,晚饭好了,是下去吃还是端上来?”葛扶松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素云,见她不吭声就明白了:“还是端上来吧。”
“哎,晓得了,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阿强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来了,在门外还刻意咳嗽了一两声,这让素云有些反感,很有些怪他多此一举。好在晚饭还算丰盛,除了古老肉等几样上海菜之外,还有辣椒炒肉,很对素云的胃口。扶松给了二十块大洋,他欣喜不已,自是更加殷勤。
似乎吃得多了些,扶松说趁现在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不如走到外白渡桥去散散步。素云本不想动,但阿强的三个孩子在天井里嬉闹的声音太吵了,出去走走也好。
外白渡桥伫立于苏州河口,远望黄埔江,已有上百年了。在当时的中国,全钢结构的桥梁没有几座,所以它也算是上海的标志性建筑了。一轮火红的夕阳已褪去了它所有的光焰,周围是天青色的天空,就象柴鸡蛋的蛋清与蛋黄般界限分明。这枚柴鸡蛋不偏不倚正好悬挂在桥体正中的一个弧形钢拱中央,每一个钢拱都有坚行的几根大铁索贯通上下,象极了一排大小不一的竖琴,壮观极了!
素云完全沉醉了:“扶松哥,我家乡的河口也有象这样的一座铁桥,就离我们家不远,真的很象!”
“哦,是吗?”葛扶松兴致盎然:“我虽没去过,但听说是个水乡,百水汇集,湖泊众多,又是长江口岸。不然也培育不出象你这般灵秀的女子!”
“对啊,江东二乔就是从我们那里走出来的。”素云不胜欣喜。
“扶松哥,你怎么不说说你的家乡呢?”
葛扶松面北沉吟片刻,说:“我家乡嘛,应该算是徐州吧。我爷爷本来是山东人,年轻时当过响马,后来又跟着义和团造反。当然,庚子年后又逃到徐州附近,改名换姓,置办一些家产,才安定下来。我十几岁就跟父亲出来求学了,这些年又四处转战,感觉家乡已是很遥远了。你猛一提起,我竟不知怎么说了。不过,那里算是个北方城市了,不象你的家乡有那么多山水,也不知道你过不过得惯?”
素云的心中对扶松的爷爷顿起无限仰慕之意,她催促扶松赶紧给她讲讲爷爷年轻时的传奇。葛扶松苦笑道:“这些事我也是听我父亲隐约说起的,爷爷总说他年轻时杀业过重,晚年皈依佛教,经常施僧布斋的。而且,他去世时我只有两三岁,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传奇?”
素云有些失望,心头的热火褪了,身上也就觉着冷了。夕阳已完全落山了,只剩下远远的黄埔江上那一线金黄,十月的秋风袭来,素云打了个寒噤。葛扶松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这是件藏青色薄呢外衣,暖暖的,满是扶松的体温。暖了素云的身,更暖了她的心。
“扶松哥,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
“傻丫头,对你好还需要理由吗?”
“可是,我会有负担的,不知道怎么回报你?”
“你接受我对你的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要是你觉得不够的话,”他停了一停:“那就抱我一下吧。”
素云害羞地低下头,葛扶松已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素云侧身伏在他宽厚的胸前,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狂跳不止。良久,葛扶松低头嗅着她发间的幽香,忍不住在她耳后轻轻吻了一下,素云只觉得右半身麻酥不已。她以为他会吻她,但没有,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夜幕降临,扶松牵着她回到斯文里,一夜无语。
早上六点来钟,楼下孩子们的尖声吵闹声就逼得素云不得不醒了,真是,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呢?她推开门,只见葛扶松已衣着笔挺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着报纸,似乎已起来很久了。
“起来了?昨晚睡得好吗?”
素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唉!一大清早就开始吵了,这些小孩跟上了发条似的,真受不了!”
扶松皱了皱眉:“云儿,你是不是很不喜欢阿强一家?”
素云一怔,她一向不是上对人苛刻的人,为什么这么反感这家上海人呢?是因为他们身上的市侩气吗?说不上来。
“云儿,小市民我也不喜欢。但现在是个乱世,人很容易年纪轻轻干大事,更容易年纪轻轻丢性命。但绝大多数人既不敢干大事,更丢不起性命,对他们来说,怎么能够活下去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的考验。就说阿强吧,他从前也风光过,现在只能摆个小烟摊过活,还得养活三个孩子,他不斤斤计较,一分一分地算计,这日子可怎么过呢?”葛扶松缓缓开导。
素云很是折服:“扶松哥,是我太偏狭了。吴校长教过我什么是‘厚生’,阿强毕竟还在自食其力,我却一直在靠别人过活,有什么资格讨厌他呢?”她的话是发自真心的。
当素云挽着扶松的臂弯下得楼梯时,一阵蟹黄包的香味引人垂涎,三个从大到小的孩子拍手欢呼:“哦,新娘子下来啦!可以吃包子啦!”
素云心结打开,此时也觉得这些孩子既天真又可爱了。阿强的女人赶紧摆好餐桌碗筷,一碗稠稀饭,一大盘蟹黄包。素云轻咬一口,这蟹黄包外焦里嫩,一咬肉汁溢出,真是美味。她正要吃第二个,却见那三个孩子站在一侧,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她,一边使劲咽着口水。
她问:“阿强嫂,你怎么不让孩子们也坐下吃啊?”
“啊呀,小姐,他们哪能上桌子?你们吃饱,不够锅里还有,等你们吃完再给他们吃。”没等素云开口,扶松已招呼孩子们过来,一人夹了一个包子让他们吃:“阿强嫂,有多少都端出来吧,我们这一盘还吃不了呢!你也坐下吃吧!”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阿强嫂颇心满意足:“哎呀!云小姐,你跟姑爷都是好人哪!现在啊,阿拉就是有钞票也买不到粮食的,只有拿银元到黑市上才能买得到精米细面的。”
“为什么?”
“侬不晓得,现在面粉一袋四十五万了,市面上的东西还越来越少了,阿拉每天都要排队买东西,只要哪里有卖,就去排队。要不是姑爷昨天拿的银元,今天家里就断炊了,早就没有白面好吃了。”
“四十五万?天哪!那不是一大袋票子吗?”素云惊呼,坐床几个月,她首次有恍如隔世之感。
阿强嫂看了她一眼:“是哦,天天都在涨!票子快成揩屁股纸了!”
葛扶松插问:“物价这么涨,你们有没有想出去做工?”
“哎,现在哪里有工做?连申新纱厂都裁了一半人了,哪里还找得到事做?再说,还有这三个讨债鬼,唉!”葛扶松会意,他是个豁达之人,又给了阿强嫂二块现洋,嘱咐她不必吝惜孩子们的口粮,尽可敞开肚皮吃,女人领着孩子自是千恩万谢不尽。
上午,扶松夫妇迎来了在东斯文里196号的第一位访客——陆家铿。自顾陈两家闹翻,他与茂良也绝了往来,今日怎么会突然造访,素云不由暗自纳罕。原来陆家铿此来为的是辞行,他已辞去《申报》的职务,不日将去香港谋职。
“陆记者在《申报》干得风生水起,怎的突然想到去香港了?”扶松问。
陆家铿忿然中透着无奈:“不走不行啊!民盟已是政府的眼中钉了,已有人公开宣称它是‘中共之附庸’,前日杜主任竟在西安被公开枪杀,已是山雨欲来之势了!看来政府迟早会宣布民盟为非法,反正迟早要走,不如现在就走,还能占点先机。”
“唉!是啊!现在多少要员争着抢着移居香港,又有多少人想走走不了,陆记者算是幸运的了!”陆家铿顿了顿:“嗨,也是靠朋友帮忙的。”
他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于是问扶松:“葛旅长,现在上海的厂子都倒闭了一半以上,国运如此不济,你有什么打算吗?”
葛扶松一笑:“我是个军人,自穿上这身军装起,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再说,目下虽国势日衰,积弊重重,但党国从未薄待于我。所以,别人去哪里我管不了,至于我,只能为国驱使,指哪打哪。”
陆家铿叹一声:“可是葛兄,嫂夫人怎么办?我虽与陈茂良绝交,但大嫂在上海休养时,我也曾看望过她。年纪轻轻守寡,孩子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对此情景,谁不心酸?不是我说话不吉利,战争是要付出生命和鲜血的,如果你有不测,她怎么办?”葛扶松默然,此时素云提着开水进来问要不要添茶,陆家铿忙与之寒暄。
饭罢无事,陆家铿拿出随身相机要给他们照相,也是新婚纪念,还保证两日后即可差人送来。于是,在天井里,扶松与素云合照了一张,二人还各自照了一张,又帮陆家铿自己照了,这才算罢。
葛扶松让素云陪会客,自己出门叫洋车去了。趁此间隙,陆家铿轻声问:“听说梦琳在南京找过你?”素云点点头,垂首不语。
“如果她有什么言语冲撞之处,希望你不要介意。她自幼心高气傲,离婚这事对于她来说,可算是个巨大的打击了。”素云一惊,不知他还知道多少:“不会的,其实都是我不好。”看到她欲哭又止的模样,陆家铿不由自疚,为了移居香港而受那人之托来这里,是不是太自私卑鄙了呢?“素云,葛旅长他,他对你好吗?”他关切地问。
素云脸上漾出一抹笑容,点头说:“扶松哥他对我很好。”幸福是内心的感受,显然是装不出来的,陆家铿这才安心了,不住地说:“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