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 平 往 事
自从回到老家,陈伯钧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在弟弟留下的画像下驻足观望了。她真的很美,柳眉微挑,杏眼斜睨,诱人的唇角向右略偏,露出洁白的贝齿,似乎是在嘲笑这个世界的纷乱和庸俗。闭上双眼,仿佛能看见片片火红的枫叶象蝴蝶般在风中飘舞,红纱曼影,长发摇曳-----------此情此景,永生无法再现了。他悠悠自语:“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素云和堂兄原本想将大刚离去的消息告诉陈伯钧,不料走到书房门口,恰巧将这句哀叹听了个正着。“伯父!您认识我娘,是吗?您一定知道当年的事,是吗?”素云急切地问,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抛夫弃女,不辞而别,一直是父亲和她一生解不开的心结。陈伯钧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侄女的脸和画中红衣佳人的脸仿佛重合在一起了,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你们都坐下吧。当年的事,确实该告诉你了,素云,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不但有超凡的美貌,更深明大义,侠骨柔肠,真称得上是旷世奇女子啊---------”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如浮云般掠上心头---------
民国廿十年(1931年)十月,古都北平。
时逢九一八事变发生不久,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处于不可抑制的激愤与觉醒之中,抵制日货的运动轰轰烈烈,要求抗日的呼声直上云端。北平,中国的学术文化中心,自然也无法平静。每天都有热血贲张的青年学生游行示威,要去南京请愿,甚至要卧轨血谏抗日。日寇吞并中国的野心昭然若揭,亡国灭种的危险如同一柄雪亮的达摩克得斯之剑,悬在国人头顶之上。
让北平陷入纷乱的,还有成千上万如潮水般涌入城里的东北难民。他们衣衫褴褛,眼神惊惶,面黄肌瘦,蜷缩在每一个能略避秋风的角落里,屋檐下。失去家园的心伤,跋山涉水的疲累,终日无以裹腹的饥饿,成了难以承受之痛,每天收尸队都能拉走十来车的尸体。也有人看不下去了,自已掏钱买些粮食,赈济这些可怜的同胞。北城就起了个大粥棚,有十口大锅,每天供给上千难民一碗薄粥。它的主人,便是八大胡同的名妓,红遍京师的红玉姑娘。据说这红玉姑娘,不但貌若天仙,更兼能歌善舞,一曲《北方有佳人》舞倾全城,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公子阔少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姿。
此时,八大胡同的倚红院里,陈家兄弟也正为了她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大哥,你不用再说了。我是死也不会离开毓贞的,除非她不要我。”
陈伯钧拍案而起,大怒:“你是着了魔吗?为这样的一个风尘女子,你竟然抛妻弃子,父母兄弟全然不顾,自己的前程也不要了,呆在这妓院里卖文唱曲,你想想,值得吗?”
“值得!为她去死都值!”陈仲辛想也没想地答道:“大哥,”他语气略缓了缓:“兄弟相处快三十年,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好色之人。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我亦只取一瓢饮耳。你根本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其实,真的是我配不上她。你只知道她叫毓贞,艺名红玉,可知道她本姓是什么?”陈仲辛掷地有声:“爱新觉罗。”“什么?”陈伯钧惊诧不已,“她姓爱新觉罗,是皇族之后。”
红玉本名爱新觉罗,又名金毓贞,先曾祖是嘉庆帝之子,册封亲王,因不是****,传到毓贞父亲一代,只袭了个贝勒爵位。这位贝勒爷是个典型的八旗公子哥,琴棋书画,抓蛐逗鸟,无所不精,更兼娶了十几房妻妾,生了二十来个儿女,着实是个大家子。清帝退位后,仗着民国每年上千两优待白银,兼变卖些古董字画,日子倒也勉强过得。1924年逊帝溥仪被赶出紫禁止城,民国对皇族的优待中止,眼看一大家子断了钱粮,日日坐吃山空,老贝勒爷急火攻心,早已被酒色淘空的身子禁不住打击,竟一命呜呼了。他的十几房太太领着各自的儿女为了所剩不多的家产争了个你死我活,毓贞的生母早殇,自幼由出身八大胡同的七姨太收养。后来这位七姨太带着她回到了八大胡同,用分到的一点家产办起倚红院,重操旧业。
陈仲辛讲到此,眼中不禁泪光闪闪:“其实毓贞只是个艺妓,卖艺不卖身。她生性孤僻,早已不愿沦落风尘。但我只是个书生,无权无势,无力帮她摆脱妓女的尴尬身份。我,是我对不起她呀--------”他一时哽咽,顿了顿接着说:“毓贞不仅人美,心更美。北城的粥棚,就是她办的,为了把它办下去,她每天四处赶场赚钱,赔了多少笑脸,她心里的苦有谁知道?你知道吗,毓贞是有机会可以重新做回皇家格格的,前些天她的一个哥哥来这,要接她一起去东北,说大清要复辟了,只要去了满洲,她又是爱新觉罗氏的格格,再不用做世人看不起的妓女了。可是毓贞她拒绝了,说自己沦落风尘已丢尽祖宗的脸,再不能当汉奸丢尽国格。我知道,她也是舍不得我和女儿---------”陈仲辛抑制不住得哭了起来-------------
十月的江南还是凉风习习,但北平已进入深秋。梧桐树几乎已落尽了叶子,走在秋风萧瑟的街道上,陈伯钧只觉得寒意侵骨,他不由打了个冷颤。仿佛一道电光火石,一个想法从脑中掠过。格格----------满洲----------,再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其实此次来北平,他是负有家国两副使命的。于家,母亲严令他必须带回二弟,维护家族的脸面;于公,明里替国防部考察北平防务,暗里是利用自己在日本留过学的同学关系网,协助军统一位科长进入即将成立的满洲国内部,建立谍报网。但他知道以他们的身份关系,至多只能进入傀儡政权外围,无法接触到核心。可是如果有了这个金毓贞,那就大不一样了---------他越想越兴奋,如果事情能成,那就什么都解决了。可是,她会答应吗?
第二天,还是在倚红院外,眼看着陈仲辛叫了辆洋车匆匆出门,陈伯钧才叩门拜访,此一访改变了好几个人的命运。这是一间散发着玫瑰香气的房间,墙上悬挂的红箫,靠墙摆放的古琴无不彰显出主人高雅的情趣。墙上的一幅小像一下子吸引了陈伯钧的注意,那分明是一幅西洋油画肖像,画中人肌肤白皙,吹弹可破,明眸似水。诗经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约可以描述画中人的丰采了,陈伯钧叹道,难怪弟弟留连于此,似这等佳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玫瑰的幽幽香气越发浓郁,陈伯钧陡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一位身着暗红色旗袍的女子笑盈盈站在眼前,顿时,世界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日月星辰,故都秋色,和这张俏脸相比,都黯然失色。金毓贞婀娜的身姿,顾盼生辉的眼眸,周身洋溢的热情----------凡此种种,无一不动人,无一不动人心魄。陈伯钧走南闯北,美女自见过不少,可从未象今天这么失态。金毓贞早已习惯了男人们的这种神情,她只是莞尔一笑:“大哥,大哥,请坐。”声如银铃,总算把呆若木鸡的陈伯钧给惊醒了。他有些尴尬,干咳两声,说了声:“贞格格!”金毓贞表情有些僵硬:“仲辛对你说了是吗?其实自迈进这烟花地,我就再担不起‘格格’二字了。您还是叫我毓贞吧。”“我听说你哥哥来接过你,是吗?”“他,哼------”提起自己的兄长,她不胜鄙夷:“还不是看肃王府里的十四格格在日本人那里混(得得脸?),便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我金毓贞虽是个青楼女子,可也没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闻得此言,陈伯钧不由心中暗自赞叹。“毓贞,如果是为了抗日的需要,为了国家的利益,你愿意舍下北平的一切,挺身而出吗?”金毓贞睁大双眼,似乎害怕自己听错了。
于是,陈伯钧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出来意。原本他计划再多试探试探,但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女子生出无限的信任,没有丝毫的怀疑。大约二十分钟,他慷慨陈词,口若悬河:满洲国傀儡政权的成立已成定势,逊帝溥仪随时可能去东北,而日本野心勃勃,他们下一步必然是要吞并全中国。国难当头,急需有合适的人选打入东北上流社会,甚至接近关东军高层。陈伯钧心里其实还隐隐有一个念头,让自己的弟弟离开这个风尘女子,回家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多少还可以挽回一点家族的颜面。只是在见到她后,他突然有些动摇,觉得自己的弟弟并没有错,而自己竟有些卑鄙起来。
金毓贞听完,默默走到窗前,似乎在问陈伯钧,又似乎在问院子中央的枫树:“我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是吗?”“是!”“如果我接受这个任务,就必须离开仲辛,离开我的女儿,是吗?”“是!家国难两全!”
话音落毕,二人再没有开口。沉默象无处不在的空气样笼罩着整个屋子,时间似乎停止了,周遭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对方血管里血液奔流的“汩汩”声。空气凝滞得象要爆炸了,陈伯钧知道,此时金毓贞的心中惊涛骇浪,她要做出生死进退两难的诀择。是不问世事,只做个相夫教女的小妇人;还是抛却一切儿女情长,为国家存亡而踏上一条艰险非常的不归路?陈伯钧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希望,希望她拒绝,好让她陪着自己的爱人和女儿,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想开口:“其实你不用去,你不必去,你不该去。”她伫立窗前的背影如同石刻雕塑般冷峻,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终于,陈伯钧听到了平静而轻伯回话:“明天我就派人到天津送信。我去!”
已慢华灯初上,这时候正是八大胡同最热闹的时候。莺莺燕燕,打情骂俏之声不绝于耳。陈伯钧走出倚红院,蓦然回首,朱漆窗旁早已不见伊人倩影。两行微咸涩的泪水滑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居然哭了!这灯红酒绿的香艳长巷,在他的脚下仿佛变成了一个静谧的荒原,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痛得无法呼吸。“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我亦只取一瓢饮耳。”弟弟的话在耳畔反复回响。于国于家,他陈伯钧有功无过,但弟弟失去爱人,将情何以堪?“一切为了国家”,能不能成为自己劝说一个女人离开丈夫和女儿的理由?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这个国家,包括自己,隐藏了多少卑劣?陈伯钧知道,自己已经让一个家庭破碎,让自己的弟弟的心碎,让一个女人身赴险境,借着“为国”的名,毁了一个家,而且是利用自己的亲弟弟,还有他的至爱。自己是对还是错了?自己以后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弟弟?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金毓贞的毅然决然,她要用这个机会来净化自己的灵魂,安慰自己的心灵,摆脱青楼女子内心深处的自卑和自弃,让自己的高傲有自信的理由,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个让她一生为之骄傲的母亲。陈伯钧知道,自己的一生,都将受到良心的困扰。但愿抗战早日结束,但愿金毓贞平安,让他们一家重新团聚,过上幸福的、有尊严的生活,只有那样,才能换回自己心灵的安宁。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为了维持其在东北的长久统治,相中隐居在天津张园的满清废帝溥仪,欲扶持他成立傀儡国家。时南京政府风闻,几次派员前往天津,告诫溥仪不要去东北,还许诺恢复北洋时期的清室优待条件。但退位之后,有两件事令溥仪不能释怀:一是1924年冯玉祥突然在紫禁城宫门外架炮,逼得他仓惶逃出皇宫,民国对皇室的供给戛然而止;二是1928年,军阀孙殿英率兵盗挖了慈禧及乾隆皇帝之陵,国民政府竟不了了之,被人挖了祖坟,自己竟束手无策,实在是人生莫大之耻辱。他迫切地盼望重建大清国中,光复祖宗之基业,至于借谁之力,以后听谁的,已完全顾不上了。肃亲王十四格格,即声名显赫的女间谍川岛芳子,在护送溥仪夫妇去东北的事情上出了大力。在此前后,平津两地皇亲贵族,遗老遗少,举家迁往满洲的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