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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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即便是风平浪静细水长流的日子,也是经不起时间的慢火熬煮。转眼间,已到了燕燕上中专的第三个年头。她也从最初那个老师口中的“碎娃伙”,出落成了一个个高一米六二的十八岁大姑娘。按老一辈人的说法,女孩子二十岁前还正是窜个头的时候。她最爱听类似的话,说明她的身高还有发展空间。如今,燕燕和小燕两姊妹站一起,齐蓬蓬的身高,俨然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只是小燕稍微比燕燕圆润一点。

岁月催人老。已是髦餮之年的王家奶奶,去年的时候还能挣扎着爬上台阶到窑顶的麦场上,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堆苞皮上帮衬着剥玉米,一边大声地叫骂小燕和颜龙,让他们手脚麻利些,不要尽顾着耍嘴皮子。那时,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浑亮,回音传到对面山上,耕地的老回回肯定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变得垂垂老矣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如今,她鬓角两侧布满了像鱼鳞般大小的老年斑,黑色的网兜发套里尽是灰白的头发。相比起牙口和耳朵,她的腿脚越发得不灵便,右腿膝盖经常没有知觉,脚只能无力地拖在地面上,需要另一条腿带动着前行,走路捂着拐杖的同时,一只手得扶着墙壁才能走稳当。她的听力也变得时好时坏。说来也奇怪,给她说正经八百的事情时,她要么听不清楚一个劲儿地伸长脖子抬高了嗓门问,“你刚说咧个啥?他这个碎先人,你说话放大声说呢么,嗡嗡嗡嗡的,声音像在沟子底下压着呢一样。”要么就是听岔了话答非所问,你不经意地念叨一句,“下午组点啥饭吃呢?”她会接着话茬说道,“馋的想吃点猫肉呢,天天白面吃着呢还想吃啥,福烧的很咧!”怪就怪在,这个老太婆无论在什么状态下,说她的好话的时候她总是无动于衷,但只要你当着面,哪怕是很小声地说几句嫌弃她的话,她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夏天的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刚吃罢饭,一家人都坐在院子里休憩纳凉。存生端着他的水杯靠近杯口趁着热气熏蒸眼睛。只要驾驶三轮车,他根本离不开他的石头眼镜,每天下午卖菜回来眼睛依旧干涩发痒。他已经习惯了用热气熏蒸,这样会感觉稍微舒服些。秀荣挺着吃得鼓囊囊的肚子,伸了个懒腰,右手放在脖子上习惯性地搓起了汗渍污垢,不时地把捻成的垢痂卷都捻搓在地上。王家奶奶行动不便,不坐在饭桌上吃饭也是很久的事情了,都是盛好了饭给她端到炕头上吃。她坐在门槛边的板凳上,板着个脸揉搓着膝盖骨,呜呜咽咽地数落着存生,“存生呀!你到底指个谁哈去把他五大叫来给我医治哈我的腿啥!给的药吃上不起作用咧木,恁怕唬弄我给咧些假药。唉,这把他妈的,要死凑把命一哈子要咧啥!活不旺死不咧活受罪么!”王家奶奶的声音和她的嘴唇都略微颤抖起来,“我知道我而更不中用,成咧累赘咧,你们一家子日子过消停咧,凑不把我当回事咧。几个娃娃翅膀硬咧指不动弹,你看我一个腿疼的走路拉不到跟前来,凑没个人给我把贵平叫来看噶。你是狼养大的不管我,去把你大高叫来,我看他到底管我这个老婆子吗?”说着王家奶奶带出了哭腔抽噎起来。

存生沉沉地叹了口气低着头半天不吭声。秀荣朝门道里翻眼瞪了一眼王家奶奶,扭过头嘴里低声嘀咕,“死老婆子,前儿个不是刚指的娃娃把他五大叫上来看咧嘛。把药当饭一样吃着呢,不吃药她恁几个钱烧的不得出去!三天两头的指着娃娃叫人家去,人家家里末咧没有个忙闲?又不要你喂牛种地去价,吃饱咧定定坐着凑对咧么,成天里喊叫着,人不颇烦你能成吗?唉,把这老不死的!一老咋木都爱命的不行咧!害怕把她有个三长两短。”

秀荣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没想到王家奶奶却听了个似懂非懂。她拍打着大腿面悲号起来骂存生说:“存生咦,你两口子到底把那孽少造点,你不管我咧把老大给我叫过来。我不信个个都还是白眼狼。”

厌烦了王家奶奶哭丧着脸骂存生的秀荣,呼地起身对存生说:“快去给叫去,看你高来咧给咋医治价。老大家十天半个月不见过来把她瞅一眼,人家躲闪都来不及着呢,还让你叫去呢!你看着,咱们的颇烦还在后头呢。久病无孝子,惹人的事都让你组咧,到头来还落不哈个好。恁是你妈,看求你咋弄去呢。”

秀荣嘴上嘟囔着进了偏窑,坐在炕头上舒了几口长气,心里又泛起了嘀咕,“老婆子到底耳朵背咧还是强装着呢?平常给她说个好话她死活听不见,人一骂她啥都像听哈咧一样。唉,老咧难老咧难!我也知道老咧难。恁比个娃娃强不到哪哒去么,惹得人不由得厌烦。我老咧不知道成啥样子价,或许还不剩人家,照样叫后人媳妇子憎恶。不说你七老八十咧,我们而更出去卖菜街道里站一天,晚上躺到炕上小腿困得都没处安放。你成天里喊叫着叫贵平,人家都颇烦咧。唉,看求他儿咋应付去……”

存生挠着头皮半天低头不语,舒了一口气骤然起身出了洞门。不一会儿,存生领着老五进了院子。老五给王家奶奶号完脉,测量了血压后说:“婶妈,血压凑是有点高,你把降压药继续吃上。腿关节恁没办法,你这么大的年纪咧,凑像那车轱辘一样。你想啥,车轱辘使唤的时间长咧油干咧都吱嘎吱嘎的响动呢,还不说人的腿咧,你都使唤咧七八十年咧,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咧。腿脚不灵便,你凑少走动着。”

王家奶奶不假思索地说:“你看有啥药给我取点,安乃近吃上都不顶用咧么!换个啥方子给我医治噶。”存生连忙劝王家奶奶说:“你看你!咋木像个碎娃娃一样,能给药还有给你不给的!这还把心放肚子里,不要动不动喊叫着人不管你。年龄大咧么,有些病不是拿钱买药凑能医治的。”

存生说完把老五送到了洞门外,老五到门口也叹了口气说:“唉,婶妈刚强咧一辈子,又是个急性子。实在喊叫得不行咧凑哄嗦着把食母生给几个让吃去。人老咧都一样爱命,我们他奶奶也把吃药当饭吃呢,娃娃伙把恁维生素哄着说是止疼药。只要一吃她当时就觉得身上松泛咧。哼,再有啥方子呢!”

老五走后王家奶奶身上还是不大舒服,她嘴里埋怨着,“这个贵平而更看病也胡日鬼开咧,害怕人不给钱还是咋木来?开的药都不顶用咧,能看个啥病!还不顶我自己个医治。”

从那以后,王家奶奶更是魔障般地用迷信的老办法给她改掺。枕头底下枕的菜刀,旁边搁置的扫炕苕帚,厨房水缸下扣着的碗筷,都是她用来驱赶“乱鬼缠身”的道具。可是这些土办法用的次数多了也不怎么灵验了。没办法,她又隔三差五地喊叫着小燕和颜龙去请老五来给她瞧病换药方子。小燕和颜龙被唠叨烦了,也装聋做哑地打马虎眼。要不就是出去菜地里转一圈,假装去叫了人没在家里,编排各种借口来搪塞她。

有一天,王家奶奶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老五说过的话,她的腿就像车轱辘一样,时间长了不镐油不行。于是,她径直走到厨房里揭开清油罐的盖子,拿着铁勺舀了多半勺清油,分几次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王家奶奶手扶着锅台静静地感受着,清油从脖颈沿着肚啷缓缓地流淌下去,慢慢地润滑着膝关节疼痛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腿,果然比先前有了点劲儿。之后的日子,只要她一个人在家里,她都会揭开清油罐舀多半铁勺清油来喝。这几年家里殷实了,秀荣平时炒菜也倒的油多,并没有注意到罐里的油下去的快了。

小燕和颜龙初中毕业都没有如愿的考上高中,中专也没有被预选上。秀荣两口子又煎熬了一阵子。比起愁畅两个都考上学,家里的经济负担又加重了,他们更害怕两个都考不上,毕了业没个安顿处。如果两个像燕燕一样好歹都考上有个学上,他们两口子哪怕灰头土脸地再劳苦几年,将来以后娃娃们有个好着落,他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秀荣两口子在培养孩子这一方面倒是口径观念都一致。比起大多数农村大人的传统观念,不在少数的家长认为学再多的知识没啥用处,现在的社会又饿不着人,只要能挣下钱腰杆子都能挺直。去南方打工见世面的风气仍然在塬上流行着。初中毕业的学生大多数都跟着庄里的熟人去广东深圳这些大城市打工挣钱去了。尤其是女孩子家,出去闯荡几年见见世面,给家里挣点钱回来,到了能出嫁的年纪都能因为见过世面说个好婆家。随着物价的上涨,塬上的彩礼钱也是水涨船高。农村里出嫁一个女子,抛去必须准备的陪嫁用品,最后落到手的钱最不行也是个万元户了。和秀荣一起赶集卖菜的人经常打趣存生两口子说:“你们两口子生养得好,两个女子将来一卖,大女子彩礼钱能好好修一处地方,二女子卖咧给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都能赚回来。你两口子还有啥想不通的,还跟铁公鸡一样,舍不得吃一碗炒面,到底何必呢。”秀荣总是皱着嘴鼻孔里哼哼两下,笑着说:“唉,别人家女子值钱呢!我们恁女子一个个都不值钱。社会变化大的,咱们还能把人家娃娃的便宜占咧。儿子有本事咧自己领媳妇去,没本事打光棍去。两个女子我们也没想着卖钱,卖咧钱将来以后人家过得不好咧,还是咱们的落连。我凑盼着,只要人家日子过得好不连累我凑对咧。”对于秀荣这样的说法,同行们只是“啧啧啧”地嗤之以鼻,都当是秀荣故意开玩笑的话。殊不知,秀荣打心底里也是这样想的,三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一视同仁地看待。哪个以后过得不尽如人意,她都得牵肠挂肚。

针对小燕和颜龙都没有考上学的事,秀荣和存生把话也亮明了要他们两个自己选择。经过几日的思想斗争,颜龙果断选择继续复读一年再考高中。他深知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唯有读书考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父母的劳苦他看在眼里,毫无疑问,如若他放弃复读,村子里比他大几岁的哥哥们就是他的前车之鉴。混个初中毕业证出去再打工赚几年钱,到了年龄再娶媳妇养娃,然后种一辈子的庄稼,沿着父母辈同样的人生轨迹走完一世人。意识到这一点,颜龙不由得心头一颤,心底一股强烈的愿望像熊熊烈火在燃烧一般。他倒吸一口气,眉宇间凝聚起了一股劲儿。他在自己平日里抄歌词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大字,用笔一遍又一遍地描粗描重,只到完全刻印在自己的骨子里。

小燕更是犹豫不决。一方面,她的眼睛视力越来越不好了,坐在第三排都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一个个字模糊地像是在黑板上手舞足蹈地跳跃。想到令她头疼的数理化,她又一次打起了退堂鼓。再复读一年考上的可能性都不大,她还不如早早出去打工赚钱呢。小燕思虑凝重,她还想到了更现实的一方面。如果他们三个都上学去了,无形中父母的压力就更加大了。存生两口子每天起早贪黑地赶集卖菜,种庄稼的辛苦劳累,小燕都感同身受过。一番思想挣扎后,小燕放弃了再复读一年考高中的机会。她给秀荣两口子的说辞是:“能死记硬背的课程我还能行,数理化把我学得吃力不说,咋么都跟不上趟。初三一年把我眼睛都学花咧,连个烂四中的录取线都够不上。我也不想学咧,再复读一年我觉得还是浪费时间着呢,还不剩我出去打工,多少挣几个钱还能贴补家里。”秀荣和存生考虑到家里的实际情况,也没有过多的说服小燕。只是建议她学点手艺,技多不压身,好歹凭本事吃饭不受人的贱眼。可是,小燕对学理发和裁缝都没有兴趣可言。裁缝这几年都已经不吃香了。随着各道四处交通的便利,集市上和商城里买的衣服样子不但新颖还便宜,比扯布缝制划算多了。学理发当学徒更受气了,第一年都是在店里给人家打杂洗头,存生两口子还舍不得让小燕做这些贱眼的活。于是,他们决定让小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去打工,好歹女孩子家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找个像样的好婆家。不像颜龙,他考不上学只有走他们的老路,和庄稼打一辈子的交道。存生想起了他的发小柳义明,虽然平日里两个人没有太多联系,但是存生在城里也没有个像样的熟人。柳义明和他从小关系要好,一遇到困难的时候,存生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他。听说现在他已经坐上了校长的位置,当领导的人人际交往肯定广,给小燕找个服务员的活应该不在话下。

在柳义明的介绍下,小燕先是和朱文娟一起去营房炮团干了一个月的服务员。营房地处偏僻的郊区,工资低活倒是清闲。两个姑娘实在受不了那里压抑的环境,干了一段时间后,在朱文娟家亲戚的介绍下,两个人又一起去了市中心一家酒店当服务员。除去基本的生活费,小燕每月都能给家里拿回来一百块钱。

一年后,小燕从她们同学那里打听到,兰州正林瓜子厂正在招工,能当工人不说,工资比服务员还要高出好几倍,就是没有个熟人或亲戚朋友引荐根本安插不进去。朱文娟家里人四处托亲戚有了点眉目,急得小燕天天闹腾起秀荣来,秀荣又拜托田红兰找熟人托关系,小燕终于也如愿地进了正林瓜子厂当了个临时工人。早在前几年,玉兰的女婿工作因调动,他把一家大小的户口都迁至兰州落了户。存生又打电话联系上了翠花和女婿,拜托他们关照在兰州打工的人生地不熟的小燕。

好在小燕是个老实勤谨的孩子,她很快在正林瓜子厂就站稳了脚跟。效益好的时候,每个月能领一千块钱的工资,在当时确实算是高收入了。小燕也不像其他女孩子,她从不乱花钱买衣服和化妆品,凑够一千她都按时汇回家里。过年放假的时候,瓜子厂发的福利也好。小燕带回来的黑瓜子、沙琪玛、果冻等等,着实让一家人饱了口福。在这之前,燕燕三个压根儿都不知道沙琪玛和果冻吃起来啥味道。跟还在上学阶段的燕燕相比,在外面打工的小燕怎么看都比燕燕成熟和洋气。村里人经常在秀荣跟前打趣她们两姐妹,“你们小燕看起来像比燕燕老练的多,外头闯荡哈的娃娃凑是精灵。你看燕燕啥,书念的越多话越少咧,咋像她爸年轻的时候来,人问一句她应承一句,一句话都不愿意给你多说,着急不想说凑嘴一咧嘿嘿一笑。”

在小燕的帮衬下,秀荣和存生虽然供了两个学生,家里的经济压力倒不是很重。只是三个孩子都在外面,王家奶奶身体又是每况愈下,存生两口子像是连轴转的陀螺一样比以前更劳苦了。他们还是逢集必赶,庄稼地也被营务得井井有条。正如老八媳妇说的话,“这两口子苦心重,贩菜供咧两个学生不说,把庄稼也没落哈。你看人家麦子地里的火燕麦拔得比我们地里都干净,玉米行隙里长点杂草都叫锄得干干净净的。”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秀荣两口子靠着勤劳的双手把日子过得今非昔比,可四十岁不到的秀荣早已劳苦的像个五十好几的老婆婆了,以前她经常照的一面镜子都不知道扔哪去了。她那经常握秤杆拿锄把的一双手也已经无法正常地屈伸。

三年的时光,校园生活就像一片广阔的天地,青春所有的美好和烂漫在这里都有迹可循。燕燕只顾着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享受着精神上莫大的满足。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每晚睡前哪怕点蜡烛都要坚持写日记,把每天的生活和情感上的个中滋味都写了进去。她踏遍过校园的每个角落,哪里都留下了她独自背书时走过的脚印。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同时也蒙蔽了她窥探时事的双眼。而秀荣和存生也只是一如既往地卖菜苦钱务庄稼,他们只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们只关注存折上有多少存款,窑洞里有多少粮食,更是心存侥幸地认为,燕燕毕了业就能分配到工作,工作一分配就意味着端上了铁饭碗,到时候四个人供颜龙一个学生更是轻松了。总之,连新闻都不看的他们,对于当下的改革政策浑然不知,他们都觉得一切都在向着他们期盼的方向发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