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9章

暑期快接近尾声的时候,燕燕陆续收到了两份录取通知书。第一份是湖南的一家私立学校寄来的。这着实让从来没有任何经验的秀荣和存生煎熬了几天。王家奶奶一想到燕燕要去湖南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时而唉声叹气,忍不住掩面抽泣,嘴里埋怨说:“平凉城恁大,哪哒不能上个学,把娃放恁远的地方,还不剩坐家里等几年,说个好对象给到近处,想浪娘家咧脚一伸辏来咧,人还不太惦念。女子娃娃么,上学有个啥意思呢,出来还不是得找对象养娃娃。叫我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儿子娃走四方人能理解,女子娃娃么,找个好女婿比去上学顶用。啥烂怂学堂还跑咧恁么远!把娃指到恁天地里去,还把人不想死价……”王家奶奶总是想到哪说到哪,说到伤心处就掏出手绢揉搓干涩的眼睛。

存生和秀荣不放心,指着燕燕去打问一同考上中专的几个同学。回来说都还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书。存生两口子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打问翠霞,毕竟城里人消息灵通些。刘国庆的大哥正好在湖南那边工作,托人一打听才知道,给燕燕发通知书的学校并不是国家体制内的公立中专院校,学生出来是不包分配的。可能是生源共享,只要参加中专考试的学生都有可能收到来自各种私立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存生和秀荣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三四天,和燕燕同时参加考试被录取的学生陆续都收到了通知书。燕燕和同班的古利云,一班的豆小霞同时被平凉农业学校录取。她们两个回民被分到农学班,燕燕按所报填的专业录取到了烟草班。

这下终于尘埃落定。王家奶奶也不再念叨,一心盼着燕燕上学出来能像翠霞一样安安稳稳的有个工作,找个好对象,这样存生两口子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任务。在她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里,人一辈子就是为了儿女活一世人,儿女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就是圆满的一生。顺利打工的饭馆老板正好是农校管后勤的一个老师,顺利的宿舍就在农校院子里。顺利通过他的老板打听到学校的住宿情况后,提前进到燕燕宿舍给她占了个靠近窗户和暖气的下铺床位。秀荣在集市上称了些新棉花,扯了几尺布料。在顺利妈的帮衬下,铺床所需的被子、褥子,包括枕头一应上下都是崭新的。顺利还打听到,她们女生宿舍还流行挂围帘。根据顺利提供的尺寸,秀荣专门挑选了白底蓝碎花的布料给燕燕的床做了一套围帘。

小燕和颜龙羡慕地摸着松软崭新的被褥,嘴里“唉呀呀”地惊叹不已。燕燕生怕他们两个的脏手弄脏了自己的被褥,连忙上前阻止,小燕撅起嘴巴报复性地拍打了一下被子说:“有啥了不起的!等我考上学咧,我让妈组的比这个改好。哼!料片子。”颜龙也跟着附和小燕,三个人又开始拌起了嘴皮,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秀荣听不下去了,“咦——呀”一声,继而开始了对三个人的教导,“你们三个牙长的呀,到底把恁消停噶。过几天燕燕走城里上学咧,几周才能见一回面,我看你们到哪哒拌嘴去?心里不服气凑给我往城里考。我老早凑说过,我们一碗水端得平,不管儿子女子,只要有出息能考上学,我们两个老伙计谁也不偏袒。你们两个眼睛睁大看好,你姐姐啥标准,你们两个以后同样啥标准。只要有本事,砸锅卖铁我们都供呢。”小燕和颜龙彼此看着对方,瞪着眼睛吐着舌头笑起来。燕燕得意地在一旁咧着嘴。这几天的她被夸赞和偏爱的有点飘飘然。恍惚间她会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不可思议,脑海里时常幻想起她将独自一人住一张床的情景。要知道长了十几年,从小到大都是几个人挤在一个炕上,即使在城里睡过几个晚上的床,也是两个人一起睡。她有点兴奋也有点惶恐不安。一想到要离开家和一群不同地方来的人一同生活和学习,内心里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期待,同时又有点放心不下家里的人。这几天,她总会把自己在家里的位置放大化。没有她这个劳力在家帮衬,这个像机器一样的家便无法正常运转似的。没有她,存生两口子又要卖菜又要务农会更加的劳苦。没有她,腿脚越发不麻利,动不动就呻唤浑身疼的王家奶奶都少了个使唤的人。没有她,小燕和颜龙胡整都每个人监督管理。

自从接到真正的录取通知书,她总是这样在心里幻想,各种思绪在矛盾中挣扎。以至于有一次,她一边铲牛圈的粪土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嘴里还跟着录音机哼唱着秦腔《张连卖布》,出门的时候没注意架子车挡在圈门口,懵着头扑了上去,挡板被压倒,她一个爬扑仰面栽倒在牛粪上,脸上糊满了新鲜的粪土,嘴里还有一股牛屎味。颜龙顿时大笑着喊叫起来。大家被燕燕吃粪的狼狈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小燕笑得捂着肚子在院里原地打转转。王家奶奶扔过来一把扫地苕帚让她清扫,一边笑着说:“人狂有祸,天狂有雨。我看着这个女子这几天张狂的不像啥咧,走路都垫着脚尖尖。看轻狂啥!这还把屎都吃咧。”燕燕被王家奶奶的话说得臊红了脸,剁着脚咧嘴反驳起来,还没开口就抽噎着拉起了哭腔,两颗豆大的眼泪簇簇地打落下来。她一边哭诉一边跺脚,“哎呀!你们都日眼死咧!挡板子把我肚子差点戳破咧,你们还故意看笑谈着呢。呜呜!”燕燕又羞又恼地靠着墙壁大声号哭了起来,万千思绪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有即将离开家的不舍和对新环境的期待和向往;报名费一次性要交两千多块钱,她心疼父母每天三四点起床挣钱的劳苦;地里那么多活少了她这个劳力怎么办?洗锅的时候,没有人帮小燕一起抬祸倒污水怎么办?割草铡草喂牛少了她怎么办?她把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无限放大无限渗透,似乎少了她一个人,地球都会停止了转动。她越想越难过,索性又放大声哭号了起来。秀荣原本是个眼窝浅的人,平时看电视见人哭她都能哭得稀里哗啦。听到燕燕的哭号声,她也舍不得燕燕离开自己,索性也跟着抹起眼泪来。秀荣一哭,惹得小燕和颜龙也红了眼圈揉起了眼睛。王家奶奶低着头,蠕动着嘴唇,轻声地念叨着什么。一院子人都被燕燕的哭声惹出了自己的心事。

存生扛着铁锨从洞门外走进来,他像是知道了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边走边笑着说道:“看你们娘母几个有笑吗?尿水多滴没处淌咧嘛,末咧让我寻个牛笼嘴看能淌满嘛!”秀荣听到存生把她平日里说燕燕三个的话用上了,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说:“她这个碎妈妈,个家把个家绊咧个狗啃屎,人家一号还把我们也惹号咧。”燕燕也哭够时间了,经过这么一哭,她感觉全身轻松了许多,噗嗤一声,喷涌出了一桶鼻涕。院子里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王家奶奶鼻孔哼一声低声骂了一句,“娘母几个都是恁贱眼子,尿水子凑多。”

报名的当天早上,秀荣和存生特地换上了只有过节出门时才穿的素新衣服。三个人推着自行车从小城坡里进城给燕燕报名。早在前一天,他们就把铺盖拉了下去交给顺利占好了床位。

走进校园大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实验楼前面的两株大合欢树,粉色的花朵像一把把小扇子,在徐徐微风里轻轻摇曳。夹道两边的常青树掩映着水泥路,砖头砌成的篱笆里,各色月季正竞相绽放,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存生推着行车走在前面,今天他的腰背挺得格外笔直,以至于秀荣笑话他说:“你看你恁个老子!今儿个把腰板挺直来娃学校里耍人来咧。”存生也不做作辩解反而高兴地笑道:“恁还不是!我女儿以后说不定当个乡长呢,到时候我或许凑斜眼窝看人价。”秀荣嘴里笑嗔着责怪存生,“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凑拿把不住咧。”其实,秀荣自己也是喜形于色,不断地用手指梳捋着头发,时不时地把上面的缩上去的线衣拉下来。

迎面走来一位中年老师,看到燕燕一家人开口问道:“你们是领新生报名的吗?这娃看起来还小得很呢。”秀荣连忙解释说燕燕就是不好好长个子,说起来已经过了十五了。那个中年老师笑着指了指报名的方向便转弯进了教学楼。

在人潮拥挤中,燕燕随着父母排队报名交完了学费。他们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宿舍楼。宿舍里,燕燕上铺住的外县来报道的同学昨天就来了。秀荣一边帮着燕燕铺床,一边和同宿舍的学生家长相互了解情况,打量着其它同学的行李用品,准备铺完床去附近的商城给燕燕置办。

燕燕跟着秀荣两口子在商城买了些洗漱用品。秀荣一改往日买东西为了一分钱都要讨价还价半天的习惯,豪横麻利了一回。存生两手拎着东西跟在后面对燕燕说:“你妈今儿个还像个地主婆一样,财大气粗地都不连人为一毛钱争竞个面红耳赤。出去咧留心看一哈,太阳今儿个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秀荣扭过身子白了存生一眼嗔笑道:“唉咦!我把你呀!狗嘴里吐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恁把娃一个人放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不给置办齐全咋办呢?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家里缺啥少啥见凑合着凑过去咧。学校里都是各道四处来的娃娃,刚开始脾气秉性都摸不清楚。肯定有恁条件好的家庭,你不把啥都给想着买齐全咋弄呢。”秀荣说到这里转头又叮嘱燕燕,“我不是说叫你连人比,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在学校里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呢,该花的钱凑花不要舍不得,先要把肚子填饱。恁花花绿绿不该花的钱,也不能跟上胡学糟蹋钱。你也知道咱们农村里人不比人家城里人上班钱来得容易。一个宿舍七八个人,女子娃娃本来是非凑多,你要学着连人家把关系都搞好。回去咧再把见红寻一哈,让我给见红安顿几句,有啥不知道的至少还有个熟人。”秀荣碎碎地念叨着,想到哪里就嘱咐到哪里,燕燕跟在后面默默地点头应承着。一想到过会儿把她安顿好父母就要回家去了,她心里难过地只想掉眼泪,硬是强打起精神跟在后面拎着东西。

秀荣原本准备了一个用蛇皮袋子缝制的大包,好让燕燕塞在床底下装平日里换洗的衣服和零碎东西。刚才在宿舍里看到其他学生每人都有一个能上锁的大提箱。于是,她又打定主意给燕燕买一个,转了几个店铺对比了一番,终于以一百二十五元的价钱买了一个粉红色的大提箱。为了省出十几块钱的中午饭钱,秀荣和存生轮番上阵和老板讨价还价,燕燕也跟着一口一个“叔”的帮忙搞价。操着南方的口音的老板终于架不住三个人一唱一和,摆摆手作罢说:“哎呀呀!我做了几十年的箱包生意了,头一次碰到这么能说会道一家子。你们给的价我连运费都没挣回来。”秀荣连忙笑着说:“我们也是组生意的,我知道让你赚的少咧。生意讲究个一回生二回熟。你一棒子把人打懵,你赚美实咧,下一回谁还敢来光顾?我还有两个娃娃呢,以后只要你开店,咱们还能打上交道。”老板无奈地咧着嘴笑道:“唉!靠你们光顾,估计我得早早地卷铺盖回老家。”

秀荣两口子安顿好燕燕,三个人绕着校园熟悉了一下环境。诺大点的中专校园,绕着楼房走了几圈下来,存生走得昏头转向,不禁笑着感慨,“我的个妈妈呀!转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咧。以前刚贩菜时,光觉得菜市场大呢,动不动找不见三轮车,而更转熟咧还觉得罢咧。今儿个跟上可把我转得昏头转向咧。我的娃,你没啥事可不敢胡转哒,小心把你还走丢咧呢!”秀荣笑话存生没见过世面,比起西安的康复路,校园总归是秩序不乱。年轻娃伙头脑灵光,不出一周,各个角落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快到下午吃饭的时候。燕燕站在校门口目送着存生和秀荣推着自行车渐行渐远。秀荣远远地还在不停地回头摆手示意让她回去。看着父母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燕燕心里空荡荡一片,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

再回到校园,灶上已经开饭了,于是她顾不得多想,急忙回到宿舍拿着饭盒下楼打饭。她带的饭盒是家里唯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有盖子的老式铝制饭盒,这还是存生当民兵的时候公家给发的。燕燕随着人群来到食堂排队打饭。右边的窗口刷卡给餐具,左边的窗口出饭。一个额头有着黑豆一样的痣,嘴唇宽厚,围着套脖围裙,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站在窗口,抬高了嗓门进行衔接工作。宽敞的后厨里,一男一女忙着下面盛饭。燕燕好奇地站在旁边等待取她的饭盒,前面的几个高个子学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倾斜着身子往里面瞧去。看到她的饭盒搁置在窗台,她连忙凑上前端了起来,还没走出食堂,手已经被烫得烧疼难耐,她这才发现这个铝制饭盒的弊端,怪不得其他同学都拿着带把的铁瓷饭盒。

好不容易到了宿舍,刚取出筷子准备趴桌子上吃饭时,一阵敲门声又响起来。进来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同学,端着和燕燕同样的饭盒,说是燕燕拿错了饭盒,他打听着一路跟了进来。燕燕顿时被羞得面红耳赤,连忙起身道歉。刚开学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难堪的事儿,燕燕心里充斥着莫名的难过和失落。身在学校,她的心早已飞到了白庙塬。这个点家里人肯定也在吃饭,她能想象得出,只要是吃面条,桌子上肯定少不了葱头和大蒜。小燕和颜龙有可能还去菜地里揪嫩葱叶下面吃。王家奶奶吃完饭,摸索从炕角边取出一盒金丝猴,掏出一根喊来颜龙,让他用锅底还有余热的炭火点着再拿给她。存生饭饱神虚,略微在炕上小眯一会儿,还不等梦开始,秀荣喋喋不休地催促便开始了,于是他不情愿地起身,要么去院落周围的玉米行间隙里拔草,要么和秀荣一道去大块地里看糜子熟了没有。

此时的白庙塬上,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西边的山头。虽已是立了秋,傍晚还是异常的温热。院子里,王家奶奶从菜地里揪来一把萝卜叶子,放在菜板上剁得咣咣作响。小燕和颜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颜龙胳膊肘蹭着小燕问:“喂!你说大姐姐组啥着呢?咱们都想她呢,她肯定也想咱们着呢?”颜龙托起下巴叹了口气说:“你说人真是贱痞子,在一哒一个憎恶一个,打捶骂仗不在话下,不在一哒咧还怪想的。”小燕撅起嘴巴哼了一声说:“凑是!大姐姐一哈子考咧个中专,今年个老师说我的时候,总是把姐姐拿出来比。姐姐现在都成咧我们班学生的标榜咧。唉,我数理化根本听不懂,一个头两个大呀!”

天色渐晚,王家奶奶听见颜龙和小燕在窑里说嘀咕,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们两个赶紧把字写完咧收拾着把牛往里头槽上拉。唧唧呱呱地说啥着呢。一阵窑里黑咕隆咚的又要拉灯费电。都把学考出来飞远咧,家里地里一大摊子谁经管呢!”小燕听着王家奶奶的话生气地吹胡子瞪眼,小声责怪奶奶偏心眼。

秀荣和存生吃罢饭一起转到大块地里,手搭到后背上站在地头,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无心干活。存生看出了她的心思,在一旁说:“再不想咧,谁家娃娃大咧,翅膀硬咧都要自己闯荡呢,咱们女子又不是出去给人下苦去咧你放心不哈。恁不出一个月,啥都就混熟悉咧。糜子还得晒三四天才能搭镰。走!回去收拾明儿个挣钱要紧。”于是两个人沿着地畔转了一圈又原路返回了家。

上完夜自习回到宿舍,燕燕无意间翻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十元钱。只有王家奶奶的钱才有这样整齐的叠折痕迹。她想肯定是早上临走时王家奶奶趁人不注意悄悄塞进她包里的。燕燕捏着钱不由得眼眶湿润,她赶紧拉上床头的围帘,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无声地抽泣起来。宿舍的灯忽然间熄灭了,她知道这是学校的规定,十点钟宿舍楼统一熄灯睡觉。她在昏暗中呆坐了一会儿,拉开被子把自己包裹严实,只留出点缝隙出气。楼道里不时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那是学生会的干部在查夜。同一寝室里两个同学低声地聊着天。燕燕脑海一片空白,睁着眼睛静悄悄地听着,窗外传来阵阵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