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塬上不论白事红事,庄户里帮忙的人在正事的前几天,一天两顿茶饭都是传统的酸汤臊子机器面。也有不爱吃汤饭的人,后厨里有自家的婆娘,剜一疙瘩臊子,面条在面汤锅里回锅两鼓捣再捞出来,放点盐醋,一勺油泼辣子搅拌,就一根葱或者一瓣蒜,扎个姿势墙根底下一蹲,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就下肚了。还有那不爱吃机器面的“怪人”,同样的麦子面,哪怕吃点软面憋糊子,就不爱吃机器压出来的面,也不是不吃,就是吃多少碗都觉得肚子填不实在。存生和胜利就是这样的“怪人”,不管吃几碗面饭,饭后还得多半个馒头压实肚廊。存生也是最近几年才有了这样的毛病,为此,秀荣总是一脸嫌弃的数落他,“猫不吃荞面搅团,怂求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恁怂人凑适合过接不开锅的穷苦日子,饿狠咧,闻着狗屎他都跑得欢。”
穿戴着全身孝衣的秀荣和存柱媳妇,和存生存柱一样,基本上没有时间跪在灵堂前,里里外外地忙活应付着找东西。就连胜利、顺利和颜龙,都被各种琐事绊缠住脚步,时常小跑着打杂跑堂。灵堂前面玉兰、翠儿、霞儿、翠霞、燕燕几个,还有转明和转社,两个孙子媳妇。孙子辈里头,就小燕和翠花没有回来。小燕那几天正在统一培训,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是不由得想起王家奶奶生前的点滴,想着想着,不由得眼泪噗簇簇地掉下来,她赶紧低头偷偷擦掉,庆幸她明智地选择坐在了最后的角落里。同事看到小燕红肿的眼睛,还以为是和良子闹别扭了,知情的人也是顺水推舟,让良子顶了这个黑锅。翠花女婿的膝盖做了个手术必须得有个人经管不得回来。重孙子辈里头玺明几个没人陪着玩闹的时候,也凑过来跪几分钟做个样子随后就溜之大吉了。
按照习俗,后辈儿孙要轮换着跪在草包上烧纸续香火,直到棺材抬出去下葬。后辈儿孙多自然有儿孙多的好处。王家奶奶的灵堂前一直是香火不断,摆供的吃食水果,除了面饭馍馍没人动,其他献果也是随空随添。农村里的乡俗多,传说灵牌前的献果吃了不害病。家里头有小人的男人婆娘便趁着空闲,说笑间顺手牵羊拿个塞进口袋里,有的直接领到灵堂前大明大摆地取。灵堂前的孝子们也是,跪得口渴了,爬起来取个苹果,笑嘻嘻地对着王家奶奶的遗像说:“老奶奶,把人跪得波棱盖子都麻咧,让我把你这好吃的吃个,你敢凑没啥意见么。”
秀荣多数时间都绊缠在伙房里打下手。看着锅里公用的臊子还没爛出来,自己年前拦得臊子罐匀速下沉,她心疼的同时也留了点小心眼。反正弟兄两家人办事啥到最后都是对半算账。公用的臊子拦好刚一出锅,她就把年前她拦得臊子连罐搬到了她睡的房间里。家里的胡麻油眼见着要见底了,罐底里只剩下一巴掌厚的油渣,事上用的油干等不见回来,秀英轮着铁勺扒门框上喊着,“婶妈,清油完咧咋弄价。”秀荣充耳不闻,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转身去了后院。存柱媳妇无奈,只能指着雪霞到湾里提了多半壶上来,说是家里油壶里也没多少了,这些天王家奶奶搅哒上没来得及榨油去。
厨房和正房之间的过道里,专门有几个女人负责给帮忙的人下面舀汤。里面的伙房里,请来的厨师头大脖子粗,腰到臀腿基本上一样粗壮,脖颈下围着一个油光锃亮的漆皮厚围裙,圆鼓鼓的肚子像是有四五个月大的身孕,肚子紧挨着锅头,拧着屁股颠着大勺在锅里搅拌。别看他身子笨拙,颠勺炒菜起来倒是灵活利索。脚上穿着一双齐膝盖的雨靴,一走路踩得噗嗤嗤做响。这个灵活的胖子穿梭在几个打下手的年轻媳妇子中间,一边安排,一边忙活着炸鱼做各种席面上吃的蒸碗。
厨房门口的廊沿台子上,老十媳妇和福强他妈坐在凳子上弓着腰慢条不稳地拣着菜。韭菜根上的干泥巴都被搓得一干二净。两个人一边拣菜一边拉闲,还不忘抬头环顾着院子里。秀英提着空泔水桶从大门外走进来,看到老十媳妇手里拿着一把韭菜不动手,眼睛环顾着院子里。秀英在背后拍了一巴掌笑着说:“十妈,你捏咧一把韭菜捏屁揣怪地绣花着呢嘛。你不赶紧拣,一阵阵等着要呢。”老十媳妇笑眯嘻嘻地说:“高高一摞子菜呢,不多分几个人拣,把我们两个老婆子放这哒,啥时候拣完呢!”秀英放下泔水桶卷起围裙坐到了跟前帮着一起拣菜,乜斜了一眼老十媳妇笑着说:“我十妈也跟上倚老卖老着呢。等咱们恁些碎崽崽娃把媳妇子娶咧,你连我六妈也凑能像恁些老般婆娘一样盘腿上炕坐哈等着吃现成饭咧。”秀英唉地叹了一声接着说:“话说回来,看个人家咋木想呢,没取儿媳妇说明咱们年轻还能跑得动,儿媳妇一娶当咧婆婆当时凑老相出来咧。恁么谁家婆婆还不是从媳妇子上熬出来的?而更社会发展的快的,川里过事都请不来帮忙的人,而更的年轻人都到外头打工去咧。人家可兴哈的啥?叫个流动席。主家只管把面饭准备好,席面直接给人包出去咧,连锅碗瓢盆都不要主家的,只要掏钱,筷子碟子啥都是一次性的。”
福强他妈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说道:“看而更这人能怂嘛!只要有钱啥都能想出来。”秀英连忙接着说:“恁还不是!你还当我胡说着呢。前几天川里我娘家娶媳妇凑这么个弄手。虽说多掏咧点钱,恁人到底省事么。像咱们这塬上,热月天帮忙还好,腊月里有个事,光恁个碗洗得人手指头上都裂口子呢。”
秀英几家子因为福强他妈把老罗招进了王家门,没有经过他们亲弟兄几家人的同意,一直对福强他妈和老罗心存敌意,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见了面迈过脸不搭话。自从老罗领着儿子入赘到彩霞家,一来二去,彩霞便和老罗的一个侄儿子瞅对了眼,不顾她妈地极力反对嫁了过去。老罗在白家洼扎根以后,几年的相处下来,做派为人各方面都深得白家洼庄里人的尊重和认同。再不说啥,他四处打工挣钱,把几个娃娃供着上完了中学,福强中学出来还上了三年技校。对待彩霞家娘母三个那绝对叫外人挑不出来丁点儿的毛病。以前和长生过日子时,福强他妈总是一副病怏怏,营养不良的状态,给人一种一刮大风就扎不住脚跟站不稳当的感觉。自从跟了老罗,她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整个人圆乎了一圈不说,穿戴上也比以前时兴多了。就连秀荣都羡慕不已。庄里的女人和自家男人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争竞起来,人到气头上容易说些过分的话,还总是拿福强他妈做例子,“我瞎眼窝咧跟咧个你!你把恁男人白当咧,还不剩一头碰死我跟个好的,谁离咧谁地球还给不转咧!你看人家福强他妈而更活的,油头粉面的比谁都快活,老罗摩托车一带,走哪哒嘴里都磕的是瓜子。”
老二一家和福强家住得近,彩霞和福祥打小就喜欢去老二家串门子混吃混喝。以前长生家里烂畅的时候,老二家两口子也经常帮衬。虽说在彩霞她妈招亲的事上有点成见,但是对两个娃娃却比以前更加上心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对老罗两口子的怨气也淡化了。老二外出工作的时候,两家人也合在一起种庄稼。渐渐的,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家也都有样学样,和庄里其他邻里一样,老罗主动打招呼的时候,也相互间有个接应。女人家们经常聚在一起做个针线拉个家常,对过去的风波只字不提,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嫌隙一样。
老罗带来的儿子飞飞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学,就到外面闯荡去了。飞飞一外出打工,庄户里人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这个娃有点土匪性情,上学的时候就不好好去学校,伙同上三两个外庄里的碎混混娃,成天里偷东家的鸡,打西家的狗。果梅在树上还没成熟,早早被他们一伙糟蹋的树底下一层绿果子。庄里人咋骂他都扎着一副洋求不睬的势头,偏着脑袋,小眼睛一斜,恶狠狠地瞪着个人一直瞅着。大人大声谩骂着,他便小声嘟囔着数不清的脏话,就连他老子他也敢横在当面顶嘴。飞飞经常被老罗拿着个铁掀追着满庄里躲藏,还不忘回过头手指着老罗说些乌七八糟的脏话,气得老罗恨不得把镢头仍过去把腿给卸折。老罗追不上了便一股脑蹲在地畔上捶头顿足地抱怨,“我这是把啥孽造哈咧?前几年着,他恁个婊子妈跟上他恁个骚大大跑咧,我凑把脸装裤裆活人着呢。而更留哈她恁土匪先人光往他老子头上扣屎盆子。一天光偷鸡摸狗干日憋活,叫人成天里戳我的脊梁骨。唉,我这把先人亏咧么……”福强他妈是个聪明人,毕竟人家是白家洼庄里唯一一个念过高中的女人。对飞飞不说也不骂,一视同仁地和福祥一样对待。还不时向着飞飞说话数落老罗的不是。飞飞中学毕业闹腾着要去南方,老罗不放心,害怕放出去没个人收管住把娃逛坏了。父子两个为此差点闹成了仇人。最后福强他妈从中调和,才让飞飞去了兰州。他们家门上有个堂哥在兰州扎站好多年了,老罗两口子专门联系上并拜托人家关照着飞飞,老罗这才放下了心。谁也没料想到,飞飞到兰州半年后,便如石沉大海般彻底和家里断了联系,多方打听也没有音讯。这些年来,老罗总是一边过自己的日子,一边四处托人打探飞飞的下落。他还专门找到存生两口子,拜托小燕也打问过飞飞的下落。
原归正转,回到王家奶奶的丧事上来。正事前一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头,派去打坟的人已经回来了。打坟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个队里的外姓人。一个门户上的本姓人,不管隔了多少代,从根源上去,毕竟同出一门,自家人是不给自家人掘墓的。以前庄里的光棍汉多,谁家有白事,都爱寻外姓的光棍汉帮忙打坟。据说,光棍汉的阳气重,能压得住各种邪秽。现在塬上人条件好了,找个光棍汉不容易,只要是外姓的就可以。专门有人负责经管打坟的人,一天两顿饭,都是做好了趁热送到坟地里吃。
王家奶奶的坟紧挨着王家老汉,和福祥他爷他奶奶并列在一起。没有分门户的时候,存柱弟兄两家,福祥他大弟兄五家,外加上他们的奶奶和后来招进王家门上的那个王姓男人所生的两个后人一大家子。在燕燕他们还小的时候,碎坑坑这一门子的上坟队伍也是浩浩荡荡,人数上和大坑坑一门子旗鼓相当。后来按照人亲门不亲分门别户后,存柱弟兄两家虽然被划为大坑坑一门,但是存柱弟兄两个一商量,趁机提出以后清明上坟各自祭奠各自的先人。从此以后,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大家都省了不少的脚程。
正事的当天来了有三百多号人,在农村算是大规模的丧事了。存柱他们商量事的时候,也是按三百多号人准备了三十五桌席面,剩余的席面第二天埋了人吃罢面饭,到晌午的时候,又把剩下的席面蒸热上桌,存柱弟兄两个指着顺利他们把庄户邻里帮忙撤后场的聚集起来算是谢承打后场。吃罢晌午饭,家门上帮忙的人也陆陆续续拿着自家的锅碗瓢盆回家了。秀荣在胜利和顺利媳妇的帮衬下把剩余的东西归整了一番。厨房里剩余了将近二十多斤的机器面。庄户里有需要的称去了一些,又给几个近处亲戚散出去了几把,存柱媳妇给他们一大家子分了些,剩余的都留给了秀荣。馍馍剩余的最多,足足装了一簸箕外加高高一筛子。塬上人过白事还是延续着固有的乡俗,每家每户一道烧纸,一副馍馍,外加十块钱。馍馍都是十个为一副,登完礼主家把自己的馍馍装一个作为回礼。行情的礼钱也是最近几年从五块涨到了十块钱,也有个别外庄里人行五块钱的。从燕燕初满月时的两毛三毛涨到五毛再到到幺二块,其中,五块钱延续的时间最长,行情的礼钱见证着一个个时代的变迁,还有农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
看着家里剩的一堆一囊,秀荣愁畅地给存柱媳妇和玉兰笑着说:“看把这剩的七踏踏八踏踏的咋弄价?天气逐渐暖和咧,啥东西都存放不住。幸亏把几盆剩菜叫家门上帮忙的分得拿回去咧些。末咧放几天也凑窝酸咧,吃起吃不完,倒咧去又可惜的舍不得。姐姐姐夫过几天一走,剩哈我们三个人,光吃剩饭多半个月都吃不完。馍馍剩咧这么些,没处放几天凑长毛咧,干脆叫放院子里晒干,吃不完咧给牛粉料去。”
存柱媳妇一边装馍馍一边说:“唉,一个事把人过得骨头都像散咧架咧一样,这几天跑得我脚把骨都疼。而更人肚廊里都有存油呢吃不动。胜利结婚的恁几年,席上撤回来的都是空碟子,哪哒还有剩余的。啥都紧钱打豆腐,只有不得够,哪哒还有多余的呢。再看而更,剩的一堆一囊的,到底看着可惜。咱们恁娃娃都吃得簧涨,把他恁大,一个个让拿点东西去,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亲戚和帮忙的人都走完了,胜利顺利和颜龙把借来的账蓬和桌凳还到庙上,洗了个手都忙忙地回城里开店去了。秀荣给颜龙装了些馍馍,让跟着顺利车也回了学校。剩下三个月就高考了,秀荣不断地叮咛颜龙,“这哈家里也没啥牵扯咧,你凑好好把你学习抓紧,看考不上咧咋弄价?回来凑要跟上我们贩菜呢,你娃可想清楚!窜山有你几个姐姐连你两个哥哥呢,你凑再不请假回来咧,安稳上学去。”颜龙面无表情地点头应付着。旁边胜利媳妇和顺利媳妇给颜龙打圆场,鼓励着颜龙,说有王家奶奶的护佑他一定能考个好大学。颜龙不好意思地泯着嘴憨憨地笑着不做声。
玉兰送走胜利他们,背着手摩挲着她胀疼的脊背,望着顺利车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连日来的熬夜跪拜,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眼前头没有了那个熟悉的人,心里又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她的身体就像一个被吹涨吹大的气球,随着丧事一天天地接近尾声也一点点地跑着慢气,到最后空瘪萎缩。此时,如果在自己家里,玉兰最想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一包,不吃不喝都可以,昏天暗地地睡上几天。她心里明明看得通透,王家奶奶那么大的年龄,真正算是寿终正寝。包括后人给她办后事的排场,各方面都顺顺当当。大道理谁都能想得明白,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就是说不出的难过。转明转社两个都是请了假回来的,埋完人吃罢晌午饭都赶回了西峰。玉兰老两口打预着王家奶奶过了头七再烧一张纸就回家。该尽的孝也尽完了,和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们也都见了面叙了旧,该了的心思也都了完了。玉兰心里明白,从此以后,白家洼这个地方,她再来都是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