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埋完王家奶奶的当天下午,该走的人都走了。剩下家里的每个人都看起来无精打采。存柱两口子简单地收拾拿了些家什,趁着喂牲口也回家去了。玉兰老两口在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里休息,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过一个声音大。存生也是熬不住了,给秀荣打了个招呼说道:“我乏得兮兮招架不住咧,头重脚轻地站都站不稳当,再不喊叫我咧噢,让我安安稳稳眯一阵子。”
秀荣和燕燕还在收拾剩下的零碎活。秀荣头也不抬地说:“恁你睡去啥,凑像你一个人跟上熬眼着呢一样,我咋木凑不知道乏是个啥。看着摆得乱七八糟一滩子,我咋木凑心急地睡不着!你这一辈子凑是恁陈抟转世,瞌睡多的不得了。”存生连续张口打着哈欠,耷拉着脑袋啥话没说就上了炕。不一会儿,就听见隔房里传来存生雷鸣般的呼噜声。燕燕也跟着哈欠连天,笑着说:“妈,你听,估计门外头都能停着咱们房里的呼声,连打雷着呢一样。一哈子过咧几天事,把一大家子人都撂倒咧。”秀荣缠干活边应声,“再悄悄着让睡去,这些天把你娘连你姑父熬得劲大咧。你娘连你姑父今年过来一哈不行咧,你看哈台阶开咧,一个腿一个腿往哈挪着呢。你想睡咧也去睡一阵去。”燕燕连连摇头,“我不困,我是刚张嘴呢没瞌睡。”
秀荣头上包裹着毛巾,把院子厨房里打扫干净,又找来一块塑料纸铺开,让燕燕把馍馍摆开来晾晒。所有的人当中,唯独秀荣看起来有点精神。虽然她也和大家一样睁着眼睛熬了几天几夜。守夜的时候,其他人还丢空轮换着上炕去展个身子打个盹儿。家里人多她也没地方睡,实在困了她就在草铺上打个盹眯一阵子。把院子刚打扫完,她又背着背篓去牛圈里给牛添草喂牛去了。王家奶奶的过世让秀荣如负释重,就像头顶笼罩的乌云被风吹散了一样。自此,他们两口子又少了一份心操。秀荣一边麻利地干着活,脑子里还在和另一个自己吐露着心声。“燕燕一走,家里凑剩哈槽上看的两头牛咧,跟白庙集时,拉菜上来我看摊子他回来饮牛。寨河集时间紧张来不及回来,凑要把钥匙给住得最近的老四给一把,让他中午过来帮忙饮一回牛。至于燕燕,这哈家里也没啥拖累咧,人家想走凑让出去到小燕跟前闯荡去,两个女子还是个伴儿。这个女子的工作看来也没有指望咧,把娃硬是绑架在身跟前圈咧两年多。以前还有点指望,想着砸锅卖铁也罢,低声下气求人也罢,给娃把工作安排咧,将来以后对象啥得都凑能让人少操点心。毕竟,这个女子也黑天半夜的下功夫学咧一番。三个娃娃当中凑这个女子看起来还像个学习的料。唉,天意弄人有啥办法呢?她凑没有恁个端铁饭碗的命么!”
秀荣不禁回想起那天晚上。隔壁马家请的庙上老爷改掺地方,她和存生又专门跑去问了一回燕燕工作的这个事情。没本事的人往往就是这,求人办不成的事就想着求神,不管结果是个啥,也算是给自己讨个心安理得。他们两口子实在也是被逼得想不出其他方子来了。提上猪头寻不见庙门,为了这个女子下眼子亏也吃了不少。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硬着头皮问庙上老爷了。前两次都吞吞吐吐地说了个模棱两可,叫人摸不准方向又莫可奈何。该烧的纸该化的符都照办了,就是等不来个音讯。秀荣去的路上就紧咬牙关想清楚了,这一回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恳求神老爷说一句敞亮话。一听存生还是打问同样的事情,神老爷”起初有点不高兴,坐在凳子上黑青着脸,不停地哆嗦着腿脚,手里的卦摔到地上欻啦啦地响着。三卦之后,“老爷”阴沉着脸说道:“这回去,再没必要问咧。人人都想坐轿子,谁抬轿子呢?”存生两口子在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着“老爷”说的这一句话。原来,燕燕就是没有坐轿子的那个命,命里注定她是个抬轿出力的。这一回庙上老爷算是打开窗子说了句亮堂话,给他们也吃了个定心丸。秀荣觉得嗓子眼里如鲠在喉,硬是昂着脖子把一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一把把眼泪摸干说:“去他妈的,谁爱坐轿谁坐去,我们娃娃也不稀罕。天底哈没上过学的人一层子呢,当老农民的都过的是好日子。恁缺胳膊短腿的也多的是,都往窄卡处想的话,还都给不过咧还?呸!心口子上咂一锤!去她妈的!这哈燕燕要去哪哒咱们谁也再不拦挡咧,丢开手让闯去,闯荡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工作没出路,或许还能碰个好对象呢。完咧给翠花打个电话说一声,碰上恁好相口,给娃踏实个好对象。”存生只是低着头,迈着沉重地脚步默默地听着秀荣说话,一遍又一遍,吃力地吞咽着口水,像是干活累极了又渴极了,一股脑地喝了一瓢水,需要从脖颈处一股一股地吞咽下去。喝水是解渴,可这个分明是把一股脑的憋屈和无奈吞咽到肚子里。憋到胸口处的怨气和不甘像是在不断地发酵膨胀,还需要不时地吐一口长气分流出去。深秋的夜风已经冰凉如水,一丝凉意袭过心头,秀荣一路上不停地打着冷颤,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牙齿咯咯咯地做响。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经过一路的发泄抱怨和相互宽慰,终于有点释怀了。存生最后叮嘱秀荣,“你恁个嘴有时候没个把门的,看说漏嘴咧着,叫女子听见咧心里不好受。她不问也不说咱们弄啥去咧,问开咧凑给扯个慌撂过去。”
这个事儿一直搁在秀荣两口子的心底里。自此后,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可又成了各自心里的一块心病。秀荣仍然心有不甘。她觉得燕燕在工作这个事情上没有捞上大瓜,肯定在找对象这个事上能捞个大枣。她咋看燕燕的面相,都觉得这个女子将来以后不至于像她一样,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苦人。去年秋后本来他们打算就让燕燕跟上小燕一起走的。王家奶奶突然一下子走路成了问题,也不喊叫着给她叫贵平了。秀荣预感着王家奶奶时日不长了,他们两个一跟集,家里没有个人经管还不行。于是他们两口子就把家里的情况,还有他们的想法如实给燕燕说了。燕燕也是那懂事明理的孩子。她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她执意撇下家里走了,万一王家奶奶出个啥事,或许她良心上永远都不得安宁。
燕燕干完活走进大房里,看着空荡整齐的房间,一切又都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身心疲惫的她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脑海里还是前几天的混乱场面,阴阳念经的嗡哇声,唢呐吹鼓手的呜咽声,还有戏乐班子的婉转声,孝子的哭丧声和众人的嘈杂声,杂乱无章地在耳边萦绕。
就在昨天,王家奶奶还躺在房中间的棺材里,看上去像是熟睡的样子,那么安详!那么泰然!在还没有经过外家人验棺装棺之前,王家奶奶被停放在一片木板上,她还轻轻地抚摸过她冰冷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已经故去的人,也是观察王家奶奶最用心的一回。在她看来,所谓的死去,就是永远的歇息,只是去另外一个地方安息。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印在别人心里永不会褪色。王家奶奶的灵魂一定还在院子里的哪个角落观望着后辈儿孙给她操办后事。想到这里,燕燕突然感到惊诧,居然自己没有一丝丝恐惧和害怕。面对着像是熟睡中的王家奶奶,她心里满是忏悔,希望王家奶奶能原谅她对她生前不恭敬的一切言语和所为;希望她在天有灵,护佑她的后辈儿孙安康如意;甚至希望她保佑她能有个好前程……可见,人都是那么的自私。任何时候,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几个孙子辈当中,最霞儿哭得伤心。她跪在王家奶奶灵前,想起自己从小没了妈,受委屈的时候都是王家奶奶挡在前面围护着她。如今,自己的日子在兄弟姊妹几个当中也最清贫,她愈发觉得凄苦难耐,不觉鼻涕和眼泪交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存柱媳妇上前安慰呵斥了几句,才叫翠霞几个把霞儿扶起来擦干了眼泪。燕燕不由得想起初三时语文老师说的那句话,你当人哭丧是哭别人着呢?多半还不是哭自己着呢。
燕燕平躺在沙发上,两只脚翘在另一端,试图打个盹眯上一会儿,她实在太累了。一闭上眼睛,思绪总游荡在王家奶奶丧事的场景上,亲身经历的每个瞬间都在她脑海里清晰再现。
清晨五点半,随着瓦罐和地面相撞的那一声脆响,荡气回肠的唢呐声、后辈儿孙的嚎啕大哭声、送埋阴阳的铃铛声,这一切打破了塬面上晨曦时的宁静。自此,王家奶奶再也无需不留恋人间烟火。颜龙抱着这几天为她满添的吃食罐罐,王玺彤挑着阴魂杆杆,两个人并排跟着吹鼓手和阴阳走在最前面。胜利和顺利紧随其后,提着一大包纸钱,边走边随手抛洒向空中。其余送埋的人分列两行,女人们手里还提着一节用柳木棍子做成的丧棒。丧棒大约有五十厘米长短。丧事期间,只要有亲戚上门,披麻戴孝的孝子们必须手执丧棒半躬着身子出门迎接。时常手里得多备几个,为女亲戚哭丧时备用。接亲戚的进门的时候,孝子们一边捂着丧棒陪着哭丧,一边把亲戚从门外搀扶到灵堂前点纸。两道白绫把送埋的人夹裹在中间,他们一手拿着各种各样的纸活,一手扯着丈把长的白绫。手里的纸活各种各样,雕梁画栋的彩楼、黑白相间的仙鹤、天庭饱满的童男童女、大马、彩色电视机、音响等等。这些纸活有些是他们自己置办购买的,有些是亲戚邻居送来的,大彩电是老三家两口子专门为王家奶奶赶制的。他们都希望活着的时候能享受的,王家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能享受上。棺材被搁置在杨家应堂的三轮车上,后面还跟着一辆三轮车,上面堆满了画圈和筒纸。后面还跟着一群庄里的男人,他们肩上扛着铁掀和镢头。以前抬埋人都是缠着麻绳的棺木下面支几根结实的木棍,麻绳上下左右捆绑紧成,再由几个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才抬上去坟阙。自从庄里有了三轮车,抬埋人这项体力活儿也变得省劲了。那条塬上通往湾里的必经之路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途经的每家门户上都点燃了一堆麦草,昏黄的烟火和东边山头的红云相互映衬,只是一个昭示新生,一个寓意沉寂。燕燕想起小时候住在湾底,抬埋亡人的队伍经过家门时,王家奶奶就老早地准备一笼麦草,听着打头的唢呐声临近,她便一边点燃麦草,一边嘴里碎碎地念叨。通常都是一通哀叹,这个人活着受了多少罪,殁了一抬埋啥气息都没有了。而今,终于轮到别人为她点草送行。燕燕想着,庄里人肯定也是望着送埋的方向内心里好一通感慨。胜利媳妇在人群里嗟叹,“门户大咧倒底人多。你看咱们前头走的人都到坟地转弯处咧,后头的还在斜路上走着呢。”
燕燕仍然沉浸在早上送埋的情景当中。当他们孙子辈绕着坟阙抓起一把把土洒进王家奶奶的棺木上做最后道别的时候,燕燕心里一遍遍地默念,“奶奶,永别了!永别了奶奶!”随后,挥舞的铁掀和镢头把一抔抔黄土填埋,一个崭新的坟冢就屹立了起来,只留下摆放了一圈的丧棒守护在旁边。那些纸活和画圈随着坟冢的立成,也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从此以后,阴阳两相隔,人世间再无王家奶奶。燕燕的泪水早已经顺着脸颊,把沙发打湿了一滩。
秀荣把外面的活都干完了。她在院子里跺着脚上的尘土,扯下头上的毛巾拍打着全身上下。燕燕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抡起胳膊赶忙把眼泪和鼻涕一股脑擦干。存生也睡醒了,在门口“啊—喝”一声伸了个懒腰问秀荣:“你把牛都喂咧吗?”秀荣冷冷地说:“恁么还等着你喂呢?你恁一天……”秀荣忽然意识到房里还有玉兰老两口子,把准备数落存生的话说了个半截,换了个话题说道:“晌午吃得早,姐姐姐夫肚子怕都饿咧。我给咱们把火放着烧水,啥饭都是现成的,你去问姐夫,看想吃馍馍菜还是下面呢?”不等存生问,房里就传来了玉兰的回应:“其实上也饱饱的,不吃也试不来饿,随便你们,啥方便吃啥。”玉兰的话音刚落,秀荣就接着说:“我姐夫爱吃咱们老家的面饭,恁我给咱们下一把面喝汤着吃点算咧。”秀荣随即喊燕燕去后院撕一把胡麻柴放火先烧水罐电壶,她舀了一盆水洗手去了。
塬上三月间的天气早晚温差还是挺大的。埋完人的当天下午就刮起了大风,院墙角落里扬卷起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和着杂草旋起了有半人多高。吃罢饭,大人们都坐在大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燕燕把厨房收拾干净,解下围裙刚要出门,看见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门口,有几股小旋风在墙角盘旋着。燕燕突然间想起小时候,王家奶奶不让他们三个撵去踩踏旋风,说那是鬼魂影子。燕燕“妈”一声,夹紧屁股连跑带跳地进了大房,她感觉身后像是有人跟着。大人们也被燕燕突如其来的喊叫惊住了。存生责怪她说:“这个女子么,吱里哇啦喊叫得咋来?”燕燕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看着我奶奶房门口有几股子旋风悬着呢,一哈想起咧我奶奶说过,恁旋风凑是鬼混影子的话,不由我汗毛倒竖起来咧。”不等燕燕把话说完玉兰女婿哈哈大笑了起来,说:“还有恁么灵验啥好咧!这瓜女子,尽是一天自己吓唬自己呢。你奶奶而更享咧福咧,安稳地躺里头,哪哒都不想去喽!”玉兰泯着嘴微笑着说:“你奶奶一辈子是个稳重人,你看过事这几天天气安稳的。咱们塬上年年二三间吼风的天数多,咱们凑正事恁天取水的时候刮咧一阵阵风,把我愁得心里还沉吟着呢。正吃晌午饭时,东风端不端迎着帐篷口吹开咧,把我愁煎的不知道这个席咋给往上端呢。胜利领咧几个娃娃连赶从窖里吊水满院子地洒扫。一阵阵啥,风停咧,院子里一哈子安稳咧。老天爷也睁亮眼睛看着呢,你奶奶一辈子不是恁穷怂涩皮人。”
于是,顺着玉兰的话茬,他们几个又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呱了起来。啥话题不重要,每个人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只是想用无所谓的话题填补一下内心的空寂。燕燕贴在玉兰身边静静地听着大人们闲扯话,一会儿掏指甲缝隙里的脏东西,一会儿挠脸捣弄头发。秀荣坐沙发上,持续着以往的习惯,右手在脖颈处不断地搓捻着,不管有没有搓出来垢痂,她都自然而然地看一眼,然后把手指头在裤腿上擦两把再继续。存生吃罢饭给他泡了一杯煎茶,不吸溜喝的时候,就低着头把两只眼睛轮换着靠近杯口热熏眼睛。他的风眼病尤其一到开春节气更是瘙痒难耐。塬上吼大风的时候,扬起的尘土稍微一不注意就把渣细吹进了眼窝,一连几天都像是粘黏到了眼睑底,不管是他头昂起来唾唾沫,还是秀荣翻开眼皮拿针沟子刮擦内眼皮,效果都不是很明显。他始终感觉眼皮底下有小虫子在爬动,只有喝茶的时候用上升的热气熏熥一阵子才会有所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