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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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转眼间,燕燕在熊家渠已经浪了两个白庙集。逢着赶集,熊家老婆也想带燕燕一起去凑个热闹。燕燕硬是软磨硬泡百般阻扰,生怕赶集碰上秀荣顺路把她领回家去。熊家老汉临走前她又把他的烟管藏了起来,没有了烟管熊家老汉赶集肯定是速去速回,就这样她还要百般叮咛一番:“外爷,你到集上不要胡转,买点菜就赶紧回来噢!看把我妈碰上,跟来把我领回去没人给你跑堂作伴了。”燕燕安顿好才放心地去了涝坝畔上玩。她全然不知的是,秀荣和存生早上翻耕了一晌地,中午存生睡觉的时候,秀荣领着小燕和颜龙把杏树底下跌落的杏核拾捡完才骑上自行车出门的。

院子里悄无声息,秀荣掀开门帘进了窑洞。熊家老汉上半身靠在被子上,翘着个二郎腿闭眼休憩。熊家老婆手支着半边脸斜倚在沙发也睡着了。几只苍蝇在空中徘徊,时不时停落在熊家老婆脸上,她挥舞着手臂赶苍蝇,翻身时看见秀荣坐在炕头上。熊家老婆起身打了个哈欠说:“你啥时间来的我咋没听着。天气大的,我躺沙发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秀荣起身端着茶缸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水,拿手抹着嘴说:“我也刚进来,见你们睡着,准备出去看一下燕燕跑哪达去了。”

熊家老婆起身又倒了一缸子水晾着,拿了个抹布说:“咱们庄里娃娃伙多,一早上饭没成就有人曳伙上耍。没在斜洼里溜土,肯定就跑涝坝畔上耍去了。”熊家老婆边说边拿着抹布擦桌子。熊家老汉醒来顺手端起他的长烟管,捏了一嘬旱烟压实。不一会儿窑里便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旱烟味儿,刚才空中徘徊的几只苍蝇也被熏得不见了踪迹。熊家老婆闻惯了这种烟味儿,她觉得很是沁人心脾,关键还能熏苍蝇。熊家老婆情知秀荣是来叫燕燕回家的,她笑着说道:“燕燕这些天耍美了。逢集害怕你来接她,都不叫我们两个跟集去,害怕碰上你把她领回去。”秀荣挪了挪身子说:“这个女子尾巴大,门子浪的不知道回去了。小燕和颜龙天天念叨着她姐姐啥时回来呢。正好我过来寻我大嫂子给我把裤边改一下,完了叫我领回去算了。妈,你没啥事咱们两个一达走。”

熊家老婆整了整衣裳,拍了拍裤腿,和秀荣一道上到涝坝畔上。看到燕燕和雪琴、丽娜三个坐在涝坝边的树荫下玩泥窝窝。秀荣走近看,三个人低着头手里揉捏着一大块泥,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秀荣故意咳了两声,三个人这才把头抬起来。燕燕看见秀荣惊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去找她的鞋子,靸踏上鞋又赶紧把泥手藏在身后,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妈,你咋来了?我还不想回去呢。”话说完嘴巴一瘪,眼圈也跟着红了。秀荣看着燕燕晒得红通通的脸蛋,摸着她的头笑着说:“你还耍得不想回去了!小燕和颜龙每人都拾了半袋杏核了,你再不回去,人家两个卖钱的时候,你眼热的咋弄。我们寻你大舅母做个裤边,你耍一阵咱们赶黑回。回去还能给家里帮点忙,浪到啥时候去呢。”

燕燕高高地撅起嘴,一屁股蹲在地上,捏起一大把泥巴,恨恨地摔打起来,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说:“哼!卖钱就卖钱,我才不眼热呢!我给我外奶也帮着拾杏核来。我外奶卖了钱给我分呢。就是吗?外奶奶。”燕燕转头问熊家老婆。熊家老婆笑嘻嘻地说:“噢!就是,我给我娃分。”秀荣微笑着叹了几声气,转身和熊家老婆去了效忠家。

看着她们娘俩走远,燕燕顿时耷拉着脸没了玩耍的兴致。她磨磨唧唧地走到涝坝边洗了手脚,把脚在草叶上蹭干穿好了鞋。她没有去她大舅家,而是拿了根树棍一边四处敲打,一边脚底下靸踏着下了坡。一想到要回家去,她心里万般不情愿,一眨眼泪珠从脸颊滑落到胸腔上。田喜家对门的院子里有几孔瘫塌的敞口窑,燕燕边走边拍打着郁郁葱葱的杂草走进了院子。她想把自己藏起来,到时候秀荣找不见她或许就自己回家去了。看着满院子的杂草齐到了膝盖处,她不禁又警觉起来。现在正值处暑节气,没人踩踏的草丛里随处可能有蛇虫出没。

就在前几天,她和勇红上坡时看见一条一尺来长的小麻蛇蜷缩着身体横在路中间晒太阳。勇红胆子大,拿来一根长棍折成两半截从蛇肚子中间夹起,轮着棍子就往墙上摔打。燕燕远远地看着蛇扭动着两头的身躯使劲地挣扎着。田喜他爸看见了,指着勇红就是一顿臭骂:“我把你个崽拐!造孽都不知道轻重,还敢糟蹋你大那个头。那东西通人性会认人呢,你手闲得没耍头了,捉那个弄啥!”燕燕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家,勇红被田喜他爸骂了一顿,扔下小蛇也跑回去了。田喜他爸嘴里骂骂咧咧,拿了个棍子把蛇拨进铁掀头里按住,一直端到塬边的烽火台附近才放了。

燕燕又想起,那天雪琴还说,她奶奶夜间睡觉拉被子时,一条有娃娃胳膊腕子粗,足足有大人一抱长的青绿菜花蛇竟然从被子里翻裹下来,吐着信子拧摆着身子直往炕垴里钻,吓得她奶奶“妈呀”一声,随后哭爹喊娘地叫嚷起来。雪琴说他爷见状赶忙从相框后抽出一张黄纸跪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遍,蛇才舒展开身体从炕头爬落下来,随后她爷把蛇挑在长棍上送回了后山。

燕燕还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自己脚踝处有东西在幌动,她赶紧低头去看,原来是风吹着草叶子触碰到了裸露的脚踝。她一想到蛇弯延着身躯哧溜爬行的情景,浑身像触电一般打了个激灵,夹着屁股就往熊家老汉家跑去。

等到秀荣和熊家老婆回到家,燕燕硬是躲在窑垴的麦囤后面哭号着不肯出来。她说不清她倒底为啥不想回家去,只是跺着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哇哇大哭,嘴里呜啦啦地咕叨着“我不回去”。熊家老婆笑着说道:“这个娃像我的尾巴一样,跟上我刮草锄地,呱嗒呱嗒地陪上我说话,脚勤的给我们两个跑个堂弄啥。突然间领走我还有点舍不得。不然叫娃再浪几天,眼见着花椒也快黄了,留下给我作伴摘花椒。”就这样,燕燕又在熊家渠浪了一个集的时间。第二集熊家老婆把燕燕领到集上。燕燕自已也知道剩不多天就开学了,这次她纵有三头六臂的能耐也没有理由再撒泼狡辩了,虽然心里万般不情愿还是乖乖地跟着秀荣回了家。

到了深秋时节,麦茬地里翻耕种下的糜子已经被沉甸甸的穗头压弯了腰。地里的玉米、谷子和荞麦几乎都在同一个时期收割。秋天的粮食穰坦,不像夏季的麦子要趁着好天气抢收,尤其是玉米,懒人家只把玉米收回去,玉米杆一个冬天就直挺挺地站在地里。

清早霜浓雾重,存生和秀荣消停吃罢饭才去大块地里割糜子。到了晌午,王家奶奶看着日头照到了院子中间便去饮牛。牛也习惯了这个点饮水,早已起身挪动脚步等待着。王家奶奶解开缰绳把牛拉到水槽边,牛只管低头咕咚咕咚地喝水,一口气槽里的水就去了三分之一。王家奶奶把两个牛都饮完,刚坐在槽头上歇息,就听着啪啪的声响,她知道这两头牛把肚子胀饱又开始轮番屙陈屎了。王家奶奶自言自语地说:“这牲口也跟人一样,新的进去就要把陈的倒出来。这两个牛能吃能喝的,吃青草不算,半个月还得粉一回料。”王家奶奶话音刚落,就看见秀荣泣搐着进了洞门,手里还拿着两把镰刀和水壶。拴着铁链绳的白狗看到秀荣进来,摇头摆尾地跳起来迎接。

秀荣红着眼眶,腿还在颤抖,她哭泣着对王家奶奶说:“妈,牛把我大娘抵死了。我刚刚从他们家里出来,人已经不行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去给帮忙洗着穿戴。”王家奶奶一听到牛把人抵死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牛把谁抵死了?他六奶奶?天光神!这不得了了,啥时候来?”秀荣的腿还在不停地哆嗦打颤,又惊又怕使得她把一泡尿憋回了家,蹲在茅坑里半天了挤不出一滴尿水。她一边提裤子又详细地说了一回:“我们两个在地里怕割了有二分点糜子,听见我嫂子边跑边扯着声腔喊老八,说是我大娘让牛抵得劲大了,我们一伙人就赶紧往家里跑。跑回去人已经快不行了,胸膛叫牛抵得差点敞豁了。我们把人抬到炕上,我娘就说牛把缰绳解开跑到院子里,她过去拉牛的时候,牛冲过来把她堵到墙角里抵了一顿。嘴长大还想说点啥话呢,一口气就没缓上来。那地坑庄子里,我娘一个人可怜的,都不知道叫牛咋翻弄了一回……”秀荣泣不成声,嘴唇也跟着颤动,她摸了一把眼泪,“太可怜了!身上叫牛连踏带抵胡搅得血丝呼啦。我大娘干净了一辈子,临了临了遭了些一场难。唉,可怜的!”

王家奶奶双手扶着墙头脚下不停地挪着碎步,脑袋嗡嗡作响,像一群蜜蜂在耳畔徘徊,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毕竟快七十岁的老人了,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她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理智的,她把噎在嗓子里的气深深地顺了顺说:“唉,妈妈哟!老天爷要人命谁有啥法子抑制呢。这赶紧叫我上去看得给收拾。这把人心都碎成渣渣了,前儿个逛到崖背上,我们还和王沟老婆拉了一阵闲,咋说没有就没有了。唉!叫人凄惶得咋活呢?”王家奶奶生怕自己脚底下颠三倒四走不快,拿了个搅料棍当拐棍捂着走进窑里,拿出针线蒲篮里的一团白线,别了几根针,把剪刀头捅进线轱辘里揣上就准备出门。临出门想起了什么又问秀荣说:“看我没问清楚,牛开来了他们家里其他人哪?咋还能叫牛把老婆子往死里抵呢。”

秀荣急匆匆地收拾着厨房里要拿到老八家用的家什,头也没抬地说:“小霞和小勇都走学校去了,老八两口子露水过了和我们一样都在大块地里割糜子着呢。割到半中腰里,老八指着媳妇回去吊水饮牛,还给我们念叨,说他们有个牛爱解缰绳,准备秋后上点膘了卖呢。谁成想早上就出了这个事。我娘把气一咽老八就像疯癫了一样,提了个镰架就要剁牛去,我们四五个人才给挡住。那个牛把人抵得眼窝红了,栓到槽上嘴里呼哧呼哧的,见谁都把头一横。”秀荣把锅端出来放到院子里,锅里面装着铁勺铲子等一应过事用的家当。秀荣领着颜龙临出门时又把木桩上拴的牛缰绳解开重新拴了一遍。

王家奶奶捂着搅料棍加快脚步往老八家赶,只听得搅料棍怵到地上噔噔作响。她本来血压就高,赶得急促时觉得心口憋得慌,赶紧一屁股蹲在圪塄畔上喘几口气。一路上她都为这个老妯娌遭受的劫难唏嘘不已。王家门户她们这一辈几个妯娌当中,最人家模样长得俊俏,年轻的时候老汉疼惜,家里也殷实,吃穿用度就没愁过,即就是挨过批斗,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人家几个娃娃也争气。谁成想遭了这么一个劫坎!想到老婆子一个人在那个深坑大院里被牛糟蹋了一回,王家奶奶就觉得胸闷气短,她尽量地深吸长呼让自己气息顺畅。

当王家奶奶赶到老八家时,和她同一辈的老四和老五媳妇已经先到了。王家门户里和王家奶奶一辈的妯娌总共剩下她们四个,这下又少了一个。一进洞门王家奶奶不由得放大声哭号了起来。庄里帮忙的人陆陆续续的都来了。进城扯孝布的人一回来,王家奶奶她们又忙活着给帮忙的人扯孝布缝孝帽。

站在崖背上望下去,帮忙的人每人都顶着一顶白花花的孝帽,搭帐篷的、挂灵堂的、帮厨的都在院子里来回穿梭。一个队里但凡谁家有白事,全庄人都来帮忙。总管还是岁拴和老九两个人。年轻的后人在两个总管的指挥下,一个个都各行其是,看着乱嚷嚷一片,其实上井然有序。

庄里几个年长的老汉蹲在老八家崖背上向阳的墙根底下,端着他们长短不一的旱烟管,面无表情、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缭绕的烟雾一会儿便随风消散。核桃树下站着三个帮忙的年轻人,他们在等小城的牛贩子来拉走那头抵人的牛。这种犯事的牛没人敢接手,只能卖给周边庄里贩牛的回民拉去屠宰。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牛低声议论。

那头牛不断地颠簸着蹄子,伸出舌头试图舔食身上的伤口。鼻孔处钻的鼻钻子已经被撕破,身上到处是鞭子抽打出来的血印渍。老六得知了他妈被牛抵死的噩耗,赶回来失声痛哭了一回。趁着帮忙的人都不防备,抓起牛鞭子发了疯地冲到牛跟前,咬紧牙关轮欢鞭子就是一顿猛抽,围观的人想去劝阻愣是近不了身,牛拧着屁股挣扎时把鼻钻都挣破了。几个壮实的年青人一起出手才阻止了老六。老六丢开鞭子抱着头一顿号啕大哭,惹得围观的人都唏嘘不已。小城的两个牛贩子来看了牛,又和门户里几个主事的弟兄撩起衣襟轮番捏了一回价,最后老九来到地坑院子找到老八,凑近耳朵嘀咕了几句,只见老八不住地点头。那头抵人的牛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看着牛从他们眼前经过,墙根底下坐着的几个老汉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瞅去。马良山叹了一口气,从叉口里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说:“唉!畜牲就是畜牲,谁能把畜牲的性子摸得来。我是害怕呢,记得我碎着有一回,我们老人吆着牛耕地,犁沟里一条蛇把牛叮了一嘴,牛冷不丁的一顿胡踢弹,横着头光谋着抵我们老人呢。那要不是人多给制服住,我们老人也叫抵得劲大了。多少年没听见过牛伤人了,娃娃们回来给我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碎坑坑老二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气说:“都说牛看见红颜色才追着抵呢。这我一打听,他六奶奶也没穿个啥亮眼的衣裳。我估摸着这牛性子暴躁地行犊着呢,我听老八说这个牛还爱解缰绳。唉!把他大那头,不看不行,看下也操心。”

大坑坑五爷的脖子里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肉瘤,他吃力地扭过头在墙上磕着烟管,哀叹了一声说:“唉!人眼前头路黑着呢,谁说的话了,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呢。人的命数到那达了!”

白家洼王老八他妈叫牛抵死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满架塬的人听了都惊骇不已。整个庄里似乎都充斥着一股莫名的阴森感,年轻的媳妇天一黑更是不敢一个人出门。正事的前一天晚上,秀荣和庄里的几个媳妇把锅头上料理完,便和秀英一路结伴回家。从老八家到湾底有一条捷路,那是连畔子的三块斜洼地,都是对面小城村的耕地。田埂上本来没有路,来来往往的人都踩着田埂走。

夜色朦胧清凉,秀荣和秀英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两旁种着一大片玉米和谷子,沉甸甸的谷头压弯了枝干。凉风阵阵,耳畔尽是叶子相互摩挲发出的沙沙声。忽然,对面的山沟里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对于住在山畔边的人来说,这种声音本应该见怪不怪。谁料想一只被惊吓的老鼠簇溜一下从秀英的鞋面上踩踏了过去。秀英吓得“妈呀”一声跺着脚抱住了秀荣的胳膊。秀荣当时正回想着她大娘咽气那一刻触目惊心的场景:半张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带着无限不舍和怨恨,眼珠子似乎要蹦出眼眶,跳到秀荣身上。猫头鹰低沉的叫声加上秀英那一嗓子叫喊,秀荣的三魂七魄都被吓了出来。她分明感觉脊背后面有人拍了她一下,不由得毛发倒竖,一股热浪从头喷涌到了脚底。她也“妈妈呀”一声,一把把孝帽摘下来攥在手心,夹紧屁股窜到秀英前面扯拽着她就往回跑,嘴里不停地喊:“冷怂!赶紧跑,我试着谁把我拍了一下,咱们两个怕叫鬼盯上了。快跑!”两个人吱哩哇啦地拉拽着只管往前冲,扫荡得身旁的玉米枝叶嗤啦啦地响。

出了斜洼地到了平路上,眼前豁然明朗起来,两个人这才喘了一口气。秀英拍打着秀荣的肩膀笑着说:“好我个婶妈呀!我把你个死娃娃!吓唬人也不是这么个!我都是胆大人,叫你连掐带拽,硬把我弄成个松沟子了。”到了家门口,秀荣听到自家的狗叫声才长舒了一口气定下神来。

存生在老八家呆到很晚才回家,睡到炕上秀荣又添油加醋给存生学说了一番。存生咧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都作精呢!个家的老人殁了,能有个啥怪异,无非是走得可怜,活人心里不落忍,再还有个啥呢!虎平连个女人一样也是个松沟子,大门外头尿了一泡,裤带都没系好就一奔子从洞门里跑了进来,说他感觉外头阴森森的,叫我们几个联合起来给日决了一顿。”睡在存生身边,秀荣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不过想起斜洼里自己毛发倒竖浑身湿热的那一瞬间,她还是心有余悸,赶紧又缩着身子凑近了存生。

连续五天,燕燕一家都在老八家事上吃大锅饭。没有了大人收管,他们一帮小孩就像散伙的羊群一样随性自在。燕燕领着小燕和颜龙,伙上庄里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十来个小孩,聚集在老八家崖背上,打沙包、踢丈、跳皮筋,把各种游戏花样玩了个遍。他们都是孙子辈,头顶的孝帽上缝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布。女孩子带的孝帽齐到脚踝处,跑的时候不方便,她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扯过来塞进衣服口袋,或者直接卷在裤腰带上。

轮到他们小孩吃饭时,只要有个大人喊吃饭,他们便像一窝蜂似的冲到桌子前,端起饭碗争抢着刨饭,一副生怕吃到最后就会饿肚子的样子。端盘子的人催锅灶上的人说:“快都把码子加紧下饭,这一帮童子军等不及了。”围观的人也不禁笑着感慨:“干活要溜边边,吃饭得打伙盛,看这一帮子碎怂伙到一达咥得争嘛!”肚圆饭饱,一个个饱嗝连天,离了饭桌就开始攀比吹嘘,这个说他咥了三碗,那个说他咥了五碗,说着说着牛皮就吹上了天,嘴里百八十碗胡诌八扯起来。

埋人的那天早晨,存生和秀荣五点起床就出了门。王家奶奶随后提来一笼麦草倒在大门洞外,只等着送丧的队伍经过崖背时点燃。一声唢呐高高扬起,随着瓦罐咣当一声砸落在棺材头上,接连着又是连绵的唢呐声响起,送葬队伍里一片呜咽泣哭声,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抬起了棺材。孝子贤孙、亲戚邻里送葬的人手执丧棒,拉着长长的孝帘排成两列走在棺材前面,各色纸质铜钱一路随风扬洒。王家奶奶听着送丧的嘈杂声渐行渐近,快到崖背时,她点燃了麦草任其燃烧殆尽。

王家奶奶拿着扫帚一边把草灰扫到粪堆旁,一边唉声叹气喃喃自语:“唉!这一世人就这么个下场了!人活一世白的有啥意思呢。活着这不成那不成,眼睛一闭一捧黄土盖身上啥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