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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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露前后,塬上耕种的吆喝声便响彻原野。犁地的汉子抡起鞭子在空中盘旋,“嗷—嗷!犁沟!犁沟!”地使唤着耕牛。套着牛笼嘴的耕牛张大嘴巴喘着粗气,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嘴角,一串串黏糊糊的涎水哈喇子顺着笼嘴淌进新翻的土壤里,总有几道长短不一的涎水拉成丝悬挂在笼嘴上。

地头上放着架子车,上面摆着耱、镢头和铁锨,化肥和麦子袋子靠在旁边。种一晌麦子最少需要三个人,耕地专门得一个人,撺化肥和撺麦子各得一个人,有时还得个人拉牛和打胡基疙瘩。人手不够的人家,耕种前就先把化肥撒在地表,然后一个人吆牛犁地,后面跟着一个人往犁沟里撺麦子。种麦子和收麦子一样忙活,几乎都是全家出动。没人照管的小孩也早早地被唤醒,在田间地头自顾自地玩土。刚学着挪步还走不稳定的小孩腰间绑着一根尼龙绳,一头栓在麦子袋中间,跌跌撞撞地扶着袋子,手里捏着一块馍馍边吃边玩,在土里刨够了顺手填进嘴里,龇牙咧嘴地感受着土腥气味儿。

太阳从雾气蒙蒙的山头缓缓升起,顿时云开雾散,翻新的土地就像铺了一层黄灿黝亮的金光。送干粮的人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提着水壶,加紧脚步往自家地头赶。耕种的人早起出门劳作,干粮拿到地里大多已经耕种了一半。牛困人乏的时候,就是吃干粮稍作休息的时候。

存生在前面吆喝着牛犁地,时不时挥动着鞭子拍打在地上警醒牛,听到鞭子声,两头牛更是卯足了劲儿往前走。正是牛出大力气的时候,存生很少拿鞭子抽打牛。秀梅跟在存生后面挥洒着化肥,秀荣紧跟着秀梅播撒种子。不远处,燕燕拿着铁锨,深一脚浅一脚地拍打着翻出来的大胡基疙瘩。她一边敲打一边朝路口望去,找寻着小燕和颜龙的身影。燕燕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脑海里不断地猜测王家奶奶给他们蒸的馒头还是烙的馍馍,配的是洋芋菜还是咸菜,不知道有没有挖几根葱带来就着馍馍吃。不想还好,越想感觉越饿,燕燕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听见秀荣喊她:“燕燕,你就在那达磨洋工!快把铁掀抡欢打,一阵太阳出来晒得人越乏了。小燕和颜龙都把干粮拿来了。赶紧拍到地头上吃干粮来!”

燕燕转头望去,果真是小燕和颜龙送干粮来了。她瞬间来了精神,抡起铁锨啪一声下去胡基疙瘩便沦为细土。她迈着流星大步专挑特大的胡基疙瘩拍打,拳头大点的她就假装视而不见。还没到地头她就喊着问小燕:“奶奶蒸的馒头还是烙的馍馍?有洋芋菜吗?”

秀梅笑着打趣燕燕说:“胡基疙瘩把娃打乏了,光往嘴上想着呢!”

小燕随手掏出一个裂开了口子的大馒头让燕燕看。秀梅笑着对秀荣说:“我最爱吃姨娘蒸下的裂口子的馒头。我还做不来,兑的面回回都硬邦邦的,蒸出来的馒头酥是酥呢,就是不裂口子。姨娘手上没劲兑的面软,碱一饱蒸出来的馒头都像娃娃嘴一样,笑呵呵的。”秀荣把手在腰间擦拭了几下,拿出一个大馒头递给秀梅,说:“别说你了,我进门这么些年都没学会。碱经常掂量不匀,不是黄了就是酸了。”存生把鞋哐啷里的土倒出来穿上,先是端起茶杯子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嘴巴。秀荣给他夹了个馍馍递到手里,看着存生脏兮兮的手说:“你又没有碰麦子和化肥,端端地按个犁头,你看手脏成啥了!指甲长了也不知道绞,像个碎娃娃一样还要人喊。指甲缝里憋得满满的,你不难受吗?”

存生接过馍馍咬了一大口,提着茶杯子蹲在了旁边,没好气地说:“赶紧日囊你的!馍馍都堵不住你的嘴。难受啥呢,不脏不净吃了不害病。稍微让牛缓个脚,再有一个多小时就种上了。这几天转得人腿都疼。”

秀荣拉长声腔“唉”的一声说道:“把人亏了!才种求了几亩麦子,就把你腿走疼了。旁人家往十几亩麦子种呢,咱们山地原地加起来才种着四五亩。一年眼睛闭着都能数得清收了几袋麦子。公粮一交、籽种一留,又没几袋子了。”

秀梅也学着燕燕三个的样子用葱卷着馍馍吃。“我听我们庄里人嚷嚷着,说是明年就按人头重新分地呢。你们庄里听说了吗?要赶紧分呢,不然我们几口人年年连不上吃。”秀梅说道。

秀荣从存生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把嘴里的馍馍冲咽了下去,说:“谁求知道!光听着打雷又不见下雨。我们庄里地多的人口少,耕种不过来把山地都撂了,咱们是人口多地少。我们这三个今年过来抬馍馍也争得很,蒸一锅馍馍耐活不了几天。我进王家门都快十年了,自从分了家,跟上你姐夫一天净操心着咋填饱肚子呢,吃了上顿愁下顿。这几年要不是耕种人家撂荒的山地,我们的粮食也连不上。唉,刚分家时倒底可怜,不知道为啥,那几年连煨炕烧火的柴都不够用。那个半湿不干的洋芋蔓见烧就冒死烟,做个饭把人能呛死!坟地里巴掌大点平滩洼我们都拿铁掀翻了撒点苜蓿呢。搬到新地方上这几年才稍微好了些。”

两头牛在旁边不停地挪动,隔着牛笼嘴卷起舌头啃食路边的青草,轭头斜挎在脖子上,身上套的的攀绳踩在了两腿中间。存生喝了几口茶,起身拿着鞭棍整理牛弄乱的攀绳。秀荣把剩下的馒头和菜装进篮子里,提到路边的草丛上放好。燕燕三个边吃边玩,在路边的杂草里捕捉着蚂蚱。秀荣让他们三个吃完了一起拍打翻耕出来的胡基疙瘩。

存生又吆喝着牛进入了犁沟。秀梅揽了满满一升化肥,把绳子套在肩膀上问秀荣:“姐姐,你们今早种完,让我中午就把牛拉走,我把燕燕领上给我作伴吆牛去。我们那点地有个两三晌就种完了。明下午我不得上来,后儿个早上再给你把牛吆回来。”

存生带着戏谑的口吻笑着说:“种完就赶紧给我把牲口吆回来,你们洋求不睬的,我还害怕把我牛给我喂得少点肉。”

存生的话把秀梅和秀荣都惹笑了,秀梅弯着身子边走边笑着说:“看我姐夫作精嘛!把人怕都没那样当回事儿。我们庄里人懒,地畔子上的青草到处都是,我天天给你们牛割青草喂,保证比在你们家里喂得精心。”

秀荣接着话茬说:“你听你姐夫胡然呢。你拉回去慢慢种,麦子种上人就安稳了。”秀荣停顿了一下又问,“要我给你帮忙吗?”

“不要,我们没几亩地,就是牛使唤不过来。丽丽她爷和她奶奶都闲着呢,喊一声就搭帮种上了。”秀梅接着说,“只要她奶奶把几个娃给我经管住,两晌就松松活活地种上了”。

秀荣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秀梅:“忘了问你,伟伟户口报上了吗?而今怕更不好上?”

秀梅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说起给娃报户口我就一肚子的气。银银一见我嚷嚷着给娃报户口就和我闹仗。人家一天怂心不操,把娃都像给我养下了一样。我也不管!看求他咋给他碎先人报去呢,有本事他叫他儿一辈子背个黑户过活,我而今看见我们那个人,直接够够的!”秀梅愤愤地说着。

秀荣抓起一把麦子,甩起胳膊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麦子欻啦啦地躺进了刚翻开的犁沟里。“你看你庆怂嘛!两口子过日子得一个抬让一个。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光不要怨人家银银。你看人家不爱听,你就再不要跟沟子后头唠叨了。娃上学还得几年,让娃好好长着,共产党总要想法子呢,不可能让娃一辈子背个黑户,到时候无非就是罚点钱,咱们那个娃总比那点罚款值钱。”秀梅长舒了一口气没有作答,她感觉秀荣的话完全没有说到她的心坎上。所有的娘家人都觉得是她的错,没有人能理解她,她的苦衷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麦子还没长到齐脚踝处,塬上的天气已是雾浓霜重。秋粮陆续成熟了,庄稼汉都在忙活着收秋天。架子车停放在地头,秀荣头顶一块擦脸毛巾,上面戴着存生戴得褪了色的中山帽,两边耷拉下来的毛巾遮掩着耳朵,以免玉米叶子刮蹭到脸和脖子。存生笑话秀荣,说她头上的造型看起来活像抗战电影里的日本鬼子。秀荣走在玉米行间,一边麻溜地掰下玉米棒子丢进背后的背篓,弯着腰背着背篓往出走,玉米叶子打刷在肩膀和背篓上发出嗤啦啦的声响。存生拉回去一车玉米倒在院子里,背起背篓走进了玉米地。秀荣问道:“还能再拉几车子?我看快到地头了,再有两车子能拉完吗?”

“拉不完也差不多了,今年的玉米棒整体都大,明年继续买这个品种的籽种。”存生边掰玉米边说。秀荣倾斜身子,背篓里的玉米咣当当地滚进了架子车。“剩下地头这点玉米你掰去,让我给咱们剁玉米杆,能行吗?”秀荣边问边顺手撩起耳边皱巴巴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存生停顿了一下说:“着啥急呢,掰完了咱们两个一达剁。”于是,秀荣背起背篓又走进了玉米行间,说道:“我想着赶紧收拾完玉米,把剩下的那些衣裳拿城里卖一回呢,卖多卖少都是长出来的钱。再下一场雨,天气一冷风衣就穿不成了,压手里看着是钱不能当钱用,人心里总不安稳。”存生抹了一把嘴唇说:“也就是。要不就趁明儿是个周六,你把燕燕领上给你作伴去,我留家里给咱们剁玉米杆。玉米只要放院子里就不害怕糟蹋,让妈丢空慢慢剥。剩下的那些衣裳尺码都不全了,几下子卖完人心里安稳。卖衣裳利润虽然大,但是牵扯了个换季,我看还不剩进些百货卖,常年四季不愁过时,还不用赶趟进货,卖衣裳挣点钱都搞了车轱辘了。你看白庙集上那几个卖百货的女人生意也好着呢。有集跟集,没集了务庄稼。”

秀荣转头看了一眼存生,面露喜悦地说:“哎呀呀!不容易呐!跟你过了这么些年,头一回听你说了几句过脑子的话,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这回我和你想到一达了。把这些衣裳处理完咱们就进百货,人能卖咱们也能卖。白庙集生意好了,咱们也能跟东九和寨河集,十天里最少能跟三个集。我还想着等攒点钱了买个三轮车呢,再不说啥,做庄稼活总能叫人轻省些。咱们架子车哼哧哼哧拉上三四回,人家三轮车咚咚咚一回就拉完了,不管是拉土拉粪还是跟集,都省人些。”

存生麻利地掰着玉米,嘴里慢慢吞吞地回应:“咱们攒的这点钱离买三轮车怕还十万八千里远呢,一口又吃不成个大胖子,你还尽想美事呢,得一步一步来。”秀荣也没有再搭话,她已经在脑海里幻想着要买一个车厢大一点的三轮车,这样装粪装土都宽敞。有了三轮车就不用上坡的时候跟在后面费劲地掀车,尤其去山地拉麦子,坡陡路又不好,把人累得嗓子里直冒烟,上到平路上两条腿又酸又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秀荣想象着她就坐在存生旁边的座椅上,存生手握方向盘开着蓝色的三轮车咚咚咚地奔跑在大马路上,把路上走路的、骑车的人都甩在了后面。想着想着,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她的劲头更足了,肩膀也不像刚才那样酸痛了,手抓住玉米棒,咔嚓一声就掰了下来。

院子里,王家奶奶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旁边的玉米苞叶把她围在中间,膝盖以下都被淹没在撕扯下来的玉米苞叶里,裤子上沾满了玉米须。右边一堆没有剥皮的玉米棒摞得像一顶帐篷。剥好的带一层苞叶的玉米堆积在窑门口。这些玉米要等存生和秀荣晚上坐在门槛边,一边看电视,一边辫成辫子挂在院子中间早已栽好的木桩上。旁边还有一堆光身子玉米,这些七长八短的玉米只能堆到木桩中间的台面上,其间不乏嫩得能掐出水的,这些煮来吃或炒着吃都是极好的。

秀荣娘几个最爱吃炒的嫩玉米粒,快炒熟出锅的时候,放点糖精进去,翻炒片刻就出锅,放凉嚼起来是另外一番香。收玉米的季节,学生上学都不背馍馍,一个个口袋里装满了炒的玉米粒,到了课间权当馍馍吃。燕燕还喜欢在课堂上偷吃,尤其是语文课,趁着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她赶紧塞一把喂嘴里,也不用来回地咀嚼,含在嘴里让玉米粒慢慢地泡软,等下次老师再转过身写板书时便抓紧时间咀嚼下咽。学生们偶尔也拿玉米粒贿赂老师。课间十分钟时,只要有人撕一张纸铺在讲桌上,每个人都会主动分享些玉米粒放在上面。老师通常都会微笑着欣然接受,下了课打包带走。

王家奶奶拿着用布条缠裹着一端的刀刃,剥开玉米棒子外面的几层,刀起蒂落,只留玉米贴身的三四片苞叶辫辫子,她习惯性地用手捋顺丢在一边。今年的玉米大多籽粒饱满圆润,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摞了一大堆。王家奶奶边剥边自言自语:“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今年的玉米还像个玉米。就是么,你该晴的时候晴,该下雨的时候下雨,庄稼地里收成好了,庄稼汉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一年恓惶得不下雨,粮食一欠收,日子就过得紧紧巴巴。”

一群麻雀徘徊在院墙周围的墙头上,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偶尔也有胆子大的横空飞下来捡食院子里散落的玉米粒,边吃边灵活地观察着旁边的动静。王家奶奶全然不搭理,低头剥着手中的玉米。看着满院子乱糟糟堆放着的玉米,王家奶奶眼急手快,一心想着尽快剥完把院子腾宽敞,免得燕燕三个放学回来在玉米堆里踩上踩下,糟蹋得玉米粒满院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