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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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每年的正月十八日,白庙集比往常更加热闹。因为在这一天,各个村的社火都要集中在白庙街道游街串巷,十里八乡的人也会像逛庙会一样赶场凑个热闹。一大早,秀荣就催着存生把百货带到集市上占了个好摊位。秀荣吃罢饭领上燕燕三个换回了存生。王家奶奶早就穿戴一新,等着存生吃罢饭骑自行车带她去看热闹。

王家奶奶上身穿了一件枣红色的立领印花绸缎偏襟衣服,头上绑着一块黑色三角毛边围巾。围巾贴着头皮把头发包裹了一圈,在后面打了个结。裹脚步也焕然一新,黑条纹布鞋上的白边显得格外亮眼,脚面上雪白的袜子使得她的三寸金莲脚看起来很有立体感。

十点左右的白庙街道已经人潮拥挤起来。随着各村的社火团不断赶到,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更是把热闹推向了高潮。王家奶奶和一群腿脚不灵便的老头、老太太坐在邮局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观看来往的社火。

走在社火最前面的都是挑彩旗的小孩儿,他们在一个手提蜡箱的成年男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引领着后面的队伍,依次从乡政府、派出所、邮局、卫生所开始游街表演。这几个单位门口都摆放着一张负责接待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两个负责人。社火团每到一处都要稍作停留,先是迎接的鞭炮在一边噼里啪啦地响起,诗官挥舞着手中的羽毛扇随着锣鼓的起落应景说诗。与此同时,挑旗手已经在桌子前面的一块空地上围了一圈,为舞狮舞龙表演腾开了场地。

领狮子的人手执一根细长的木棍,时而在空中挥舞转圈,时而啪一声拍打在地上,身手相当灵活轻盈。狮子也跟随着领舞人摇头晃脑左右摆动屁股。打鼓的给敲锣的递了个眼色,随后锣鼓就加快了节凑,狮头晃动的幅度也随之加紧,竟然把狮尾下面的人甩出来滚落在了地上。人群中顿时哄笑起来,口哨声接连响起。只见地上的人打了个滚,一个后空翻接着又在地上劈了个横叉,面不改色地钻进了狮身。顿时,鼓掌叫好声、口哨声和敲锣打鼓声又交织在一起。

街面上的个体户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长长的一串鞭炮,焦急地等待着游街的社火。手拿羽毛扇的诗官也如他们所愿,每到一个门市部门口,扇起扇落句句不离生意兴隆的吉祥话,最耳熟能详的便是:“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一波接一波的社火,身后跟着一波接一波的人潮。狭窄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小车辆按喇叭也无济于事,只能停在一边耐心等待。

王家奶奶碰到了很多许久没有见面的亲戚故人。秀荣摊位后面的架子车便成了她们聊天聚集的临时会场。王家奶奶拉着娘家人的手问长问短,能想起来的亲戚她都打问了个遍。秀荣小声对存生嘀咕:“你听你妈话蔓长的,把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念叨了个遍!”直到熊家老婆也站在了架子车旁,王家奶奶拉着亲家的手又开始叽里呱啦地闲扯起来,秀荣得空也转身插上几句。下午回家时,燕燕吵闹着要跟熊家老婆去熊渠浪。熊家老婆也在一旁搭腔圆话,让燕燕浪到正月二十三撩完疳烧了社火再回来。

塬上人总是把正月二十三当成过年的最后一天。按照习俗这一天的早上和腊月二十三一样,都要掺一顿搅团吃。熊家老汉前一天下午吃晚饭时就安顿了下去。效林一听又要吃搅团,牙咬住筷子就开始嘟囔:“撕点荞面疙瘩都比吃搅团强。把个搅团吃啥味道呢!嘴里鼓哇两下就不见了,白白糟蹋了一碗荞面。”

熊家老汉抬头瞪了效林一眼,阴着脸骂道:“就你求毛病多!见吃搅团就嘟囔,你不吃还要叫旁人也把嘴也缝上,有这号事吗?我吃点搅团有你嘟囔的啥呢!明儿个赶早先到对面沟里把晚上的燎疳柴收拾好,麦草人还留着喂牛呢。”效林偏着脑袋也不再顶嘴,几大口刨完碗里的面,倒了半碗面汤摇晃着把碗边涮了一圈,昂起脖子一饮而尽便转身出了门。

二十三下午吃罢饭,熊家老婆拿出红纸剪了几长串燎疳娃娃,点燃香给燎疳娃娃烧了两个圆圆的眼睛,别在棺材盖子上让燕燕燎疳时挑着烧掉。效林早早就领着燕燕跟着社火游过庄去了。快游到熊家老汉家的时候,燕燕和勇红领着一大帮孩子跑回来通风报信,随后效林也匆匆忙忙赶回来放炮接社火。

社火刚出门,熊家老婆就把背篓里的对联和门神,还有准备好的五谷粮食和葱皮蒜胡从大门背后取出来,一股脑地倒在了燎疳柴上。效林点燃柴火,干柴烈火瞬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陆续赶来的街坊邻居个个蠢蠢欲动,见火势太大没人敢挑头跳。效林一番煽动见没有人敢第一个冲过去,他大喊一声:“看着噢!让我给咱们起个头。”话音未落,只见他踮起脚尖起身一跃从火光中蹿了过去。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也接二连三地跳了过去。

随着火势不断地减弱,围观的男女老少都排着队依次跳过了火堆。正当大家跳得兴高采烈时,不知谁偷偷地把手中零散的鞭炮扔进了火焰里,噼里啪啦溅得火星四射。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人们燎疳的热情,他们对小孩子的这种恶作剧已经习以为常。只听爱煽风点火的女人笑着怂恿:“快跳着撩!把身上的臊气全部撩完,来年该发财的发财,该升官的升官。”不知谁插了一句:“都小心着,把头发眉毛撩光,明儿个就没脸见人了。”她们的话惹得人群中一阵欢笑,女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话起了去年燎疳时发生的囧人囧事。等火势稍微小了点,欢声笑语又转向下一家的柴火堆。

熊家老婆拿着扫帚把散开的细柴往火堆旁扫,她抬头对熊家老汉说:“你光喊着人撩呢,你不会也跳几下把臊气撩喀。”熊家老汉这才慢悠悠地从火焰上跷了过去。等到火焰渐渐熄灭,熊家老汉接过扫帚把火团往一起堆了堆,抡起扫把拍打火堆,嘴里振振有词:“先打麦子,麦子成!”扫帚落到火堆上,火星在半空中飞溅四起,像一朵绽放的金色礼花。熊家老婆高兴地一边扫一边附和:“咦!看这麦子花大嘛!明年个麦子肯定成了。”熊家老汉在手上唾了一口唾沫,抡起扫帚又拍打了下去,“荞麦花!胡麻花!玉米花……”他把庄稼地里种的粮食唱了个遍。从打出火花的大小来看,明年庄稼地里的各项收成都不错。不远处咚咚恰恰的锣鼓声还在耳畔回荡,熊家老汉老两口把剩余的灰烬全部处理掉才进了院子。

燕燕跟着勇红、雪琴这一帮同龄人简直玩得乐不思蜀。他们跟在串庄的社火后面一家挨着一家燎疳。在冰霞家燎疳时,燕燕和对面蹿过来的彩云撞了个满怀,她顿时感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刚准备要号啕大哭一场的时候,彩云竟然笑呵呵地说她一点都不疼,燕燕摸着自己额头上迅速鼓起的包,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倒底是疼还是麻木。小伙伴们起着哄跑向了下一家,烟雾缭绕中红彤彤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燕燕顾不得疼痛便追赶了上去。第二天早上她照镜子才发现,额头上还留着指母蛋大小的一个包,刘海和耳畔的头发都被燎得蜷缩成了皱巴巴的卷毛,就连眉毛和眼睫毛都没有幸免于难,衣襟上也留下了一串串火柴头大小的窟窿眼儿。

正月二十三燎完疳没几天就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秀荣都要给存生爷几个剪头发,按她的话说就是“剃龙头”。今年她还准备给燕燕和小燕打个耳洞。太阳光从墙头爬下来照到了院子里,秀荣先是给存生推了个光头。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头皮,存生瞬间感觉一身轻松,他笑嘻嘻地搓着头皮说:“哎呀呀!一个正月没推头,感觉头上像顶了个锅盖,推完一下子轻省了!”

秀荣打发走存生,让他去大柳树旁边爆些玉米花应节,随后便喊来颜龙。推子像耕地的拖拉机一样在颜龙头上移动,颜龙缩着脖子,时不时地斜着身子叫喊着疼。秀荣按住他的头盖骨厉声说:“再不妖精了!给你爸爸推的时候都没听见声唤,给你推之前我还镐了点机油。”颜龙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偶尔推子夹住头皮,颜龙“啊”一声叫起来,哭丧着脸说他头皮疼。秀荣麻溜地从墙上抠了一嘬土,捻细涂抹在渗出血的地方。

轮到燕燕和小燕了,秀荣只需要把她们的发梢剪短就行。燕燕专门拿来王家奶奶的小镜子坐在凳子上边照镜子边让秀荣给她剪。看着燕燕照镜子,坐在门槛上休憩的王家奶奶唠叨起来:“猴怂!剪个头发还照达啥呢,小心把我的碎镜子打了!人长得俊了头上顶个屎毡子都是俊的。就长了那个怂势样子,拿镜子还能照个花出来。”燕燕不爱听王家奶奶说她“长了那个怂势样子”的话,转头撅着嘴乜斜了王家奶奶一眼。

秀荣一把把燕燕的头摆正,厉声说道:“坐端正!转来转去的,我一剪子下去剪个豁口咋弄。”燕燕赶紧端端地坐好,眼睛的余光又投向正在旁边“改绞绞”的小燕和颜龙。小燕总是破解不开最后一道“扫帚把”,只见她把手掌伸进绳子中间不停地拍打,试图让中间的结节舒展开来。当她把两个手指头塞进去翻转时整个线子瞬间乱成一团。颜龙气急败坏地叫嚷:“这个圆蛋笨得屎淌呢!光吃饭一个顶两个,教上八百遍都不会改最后这个扫帚把。”

小燕是听不得人叫她圆蛋的。圆蛋本是他们三个起初给家里的狗起的名儿。刚拉回来的小白狗全身圆嘟嘟的活像一团雪蛋蛋。燕燕三个在众多的名字里一致挑选了圆蛋这个名儿。有一回吃饭的时候,小燕把嘴搁在碗边吧唧着嘴巴吸溜饭。秀荣开玩笑地打趣她说:“看小燕吃饭的样子像咱们狗娃嘛!”于是,燕燕和颜龙趁着这个兴头儿,就给小燕也起了个圆蛋的外号。起初,小燕气得直跺脚,一听见人叫她圆蛋就咧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埋怨秀荣。燕燕和颜龙见状越发叫得响亮了,还不时像唤狗一样咂巴着嘴唇“嘬嘬嘬”地故意气小燕,门口的狗时常被惹得跳起来摇着尾巴朝他们汪汪叫。时间久了,小燕也习以为常,只是每次听见人叫她圆蛋都会怒目圆瞪。

小燕一把扯过“改绞绞”的绳子甩到一边,哼的一声嘟哝起嘴唇说:“骚情我还不耍了!”说完气鼓鼓地跑出了洞门。燕燕抬高嗓门故意笑着说给小燕听:“这个圆蛋跑出去寻那个圆蛋去了。”秀荣把燕燕的头一把扳正,说:“你们三个呀!就跟老回回见了猪一样,耍着耍着就一个见不得一个了。”秀荣说着取下燕燕脖子里的纱巾,拿扫炕苕帚一边吹一边清理燕燕脖子里的碎头发。

燕燕和小燕相互挤兑着照镜子的时候,秀荣已经把打耳洞的东西准备好了。几粒花椒、穿着红线的一根针,煤油灯搁在窗台上。小燕兴冲冲地跑过来一看,拧着屁股假装出一副憋尿的架势一溜烟地跑出了洞门。秀荣说笑着把燕燕拉到怀里,一边哄一边捏着两粒花椒在她耳垂两边揉捻。等到燕燕耳垂被揉得又薄又透亮的时候,秀荣把针头在煤油灯火焰上来回燎了几下,燕燕看见赶紧歪着头往外躲闪。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燕燕“啊”的一声,红线绳已经穿过了耳垂。等两边的耳朵眼儿都打好后,秀荣用提前和好的面团把两端的线头粘在一起,一边轻轻地来回拉拽,一边在红绳上涂抹胡麻油。“抹上些胡麻油,一来耳朵眼不长合,二来也不会感染流脓。等过段时间耳朵眼长开了,把红线绳一取,我就给你们穿一根鸡毛,把耳洞憋大了啥时候都长不住。这下好了,出嫁的时候就能穿金戴银了!”

燕燕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她轻触红绳感受到耳垂微微发痒还有点疼痛,内心却是无比的欢喜。她对着镜子越看越觉得耳朵上的红线绳顺眼。听见院子里传来小燕啊啊呀呀的叫喊声,王家奶奶在炕头上自顾自地嘀咕:“把她这个碎先人,穿个耳朵眼儿能有多疼,嘶声拉上像撬猪呢一样。”

把燕燕三个全部打发走之后,秀荣才消消停停地洗了个头发,坐在太阳坡里对着镜子修剪刘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清晰可见的纹路,红二团一样的脸庞上还有零星的痘印,她刻意对镜抿嘴微笑,眼角顿时聚集了一堆皱纹,像刚翻耕过的土地,一垄接着一垄。秀荣换了个表情嘟哝起嘴巴,这样一来,额头又是一道道明显的抬头纹。秀荣无心再照镜子,放下镜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抱怨:“他娘的!咋把我老成这个样子了,我还当我年呢!花有再开时,人无再少年,以前光听老人哀声叹气地念叨这个话,咋一眨眼轮到我说了。唉——”秀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把抓过披在肩膀上的头发胡乱扎了一把。

秀荣在白银打工时跟九生媳妇赶时髦烫的波浪卷,如今都梳得没有了花样,发梢枯黄开叉也没有以前那样黑亮了。“一天不是务卵庄稼,就是蹬个自行车三天两头到处跑。闲下来时,还想把家里卫生搞一下。一门心思光想着挣钱过日子,哪达来个时间照镜子捯饬呢!唉,都快四十的人了,谁还管求她好看难看呢!”秀荣这样自我宽慰了一番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她拾捡着身上的碎发,突然又回想起她在白银时九生媳妇送她的那顶红色带金丝线的帽子。她清楚地记得刚回来戴了几天就不见了踪影。后来,她在每个窑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都没找见。存生和燕燕三个也都斩钉截铁地说没看见。秀荣百思不得其解,鸡窝大小的一个家,翻来覆去找不见一个帽子,难不成长翅膀飞了?就在她刚才拾捡碎发的时候,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她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肯定是那个猪给我藏到哪了,不是填炕烧了就是拿出去撂了,八成是填炕了。”秀荣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低声嘀咕,“这个人呀!心小的能拿针尖剜,见不得我穿个鲜净衣裳,害怕庄里人背后地里戳他脊梁骨说闲话。他妈的!人心都窄卡的见不得旁人好。穿个衣裳都有人在背后地里说三道四。又没吃你们锅里饭,闲事管得宽!旁人家男人都知道护女人,我那男人把我说的话当秋风过耳,把旁人家女人说的话他当圣旨领呢。穿求了个别人穿剩下的衣裳都能惹一沟子臊。绝对是那个猪日下的鬼!”秀荣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觉得胸口憋得慌,恨不得撵到塬面上指着存生的鼻子把气都撒出来。

太阳光透过镜子反射到眼睛里,晃得秀荣眼睛睁不开。她一把上前把镜子翻过去,坐在凳子上尽力平复心情。晒了一会儿太阳,她又感觉肚子有点饿,起身吐了口咸痰抹了抹嘴巴又宽慰起自己:“他娘的!真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呢,跟那驴日的畜牲较量还不把人气死!为个烂怂东西再打一刨捶哪达划得来。算了!心口子上砸一锤权当没有那个东西。”秀荣起身进到厨房里拿了一块早上烙的馍馍,出门到菜地里拔了一颗芽葱就着馍馍吃了起来。节气倒底不一样了,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芽葱叶已经从干枯的枝干里一天天地舒展开了。刚踩过的土里留下了深深的脚印,泥土也开始变得松软起来。如果清明前后再下一场雨,庄稼地里又该忙活起来了。

话说清明一过,塬上人都忙着耕种。挥舞鞭子吆牛的声音响起,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庄稼地开始变得活泛起来。趁着晚上下了一霎时的雨,经过一天的劳作,不管是塬面上还是山洼里,都能看到像白色丝带一样的薄膜整齐地铺排在地里。

存生和秀荣带着燕燕三个在洞门顶的地里铺薄膜。刚翻耕的泥土一脚踩下去一个坑,燕燕三个不时地坐在垄畔上倒鞋哐啷里的土。存生穿了一双破旧的老布鞋,大母脚趾探出头裸露在外面。秀荣指着存生脏兮兮的脚趾头打趣说:“你做个活还要把你大舅领来当监工呢!”存生出力干活的时候总是不苟言笑,听秀荣这么一说,翻着白眼瞪了她一眼,说:“再不庆怂了!看着脚底下多倒点土压瓷实。”秀荣自讨无趣,翻了存生一眼继续低头干活。

存生两口子把铺薄膜的沟垄抹平,燕燕把一卷薄膜放在上面,一边后退一边铺薄膜。存生和秀荣跟在后面,每人一边拿铁锨铲土掩埋,脚底下不断地踩着碎步把覆盖在土里的薄膜压实。存生让颜龙和小燕也跟在后面进行二次踩压。他不时地回头叮嘱:“脚底下要用点劲。年年春上土旺里头都要吼几场子大风呢,踩不实今晚上吼一场风,薄膜叫风扬卷跑,花钱不说,咱们还要费一场子劲呢。”秀荣在一旁搭腔:“烂怂天气,年年铺薄膜的时候它就吼大风。去年那一场大风把多少地里的薄膜卷刮跑了,家家地里像过了贼似的,把人没整死。”小燕和颜龙听罢不约而同地又折回去重新踩踏了一遍。

正如存生所言,半夜里刮起了大风。狂风像吹响的号角呼啸着刮过院子,倒地的扫帚和铁锨咣当作响。秀荣惦记着洞门顶上刚铺好的薄膜,心下埋怨存生长了个乌鸦嘴。存生辗转难眠,起身穿衣服准备去视察一番。“风吼得人心里慌张,让我出去尿个尿,顺便上去看一回薄膜。”存生的话正中秀荣的心意,她提醒存生把衣服穿暖和。不一会儿,存生紧裹衣服小跑了进来,关上门打了个寒颤说:“咦呀呀!今晚的风不得了,能把人吹跑。咱们的薄膜还没被卷跑,不知道把谁家的薄膜卷起来挂树上扬派着呢。这风要是吹到明早上,我看咱们的薄膜也招架不住了!”秀荣翻身叹了一口气说:“他娘娘的!年年春上这么个怂样子,见人铺薄膜它就吼风。你听这风像老虎吼呢一样,怕把麦草剁都掀翻了。唉,咋弄呢?”存生点燃了一根烟趴在炕头上抽起来,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气说:“有啥法子呢,年年春上就这天。明儿个薄膜好着的话要赶紧把籽种点上呢。只要把籽种点上,哪怕它吹刀子风,人心里就安稳了。”

天快亮的时候风住了,天空还是灰蒙蒙一片,除了满目杂乱荒芜,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王家奶奶拿着苕帚扫着墙角堆积的灰尘。见存生从洞门里走进来,王家奶奶问道:“咱们地里薄膜都好着吗?夜间的风吼得人害怕呢,怕把薄膜都揭开了?”存生捏着鼻子擤了一把鼻涕回答:“咱们的薄膜还算好没有揭,光是把胡麻柴剁吹塌翻了,场里到处都是的。我看峁上连畔子的几个地里薄膜都叫揭跑了。昨晚上风大,吹得树上尽挂的是白晃晃的薄膜纸。”秀荣闻声从厨房里传出话:“得亏咱们埋的土多,喊着三个娃娃也多踏了几遍。赶紧洗脸吃饭,完了把玉米点上人就不操那个心了!”

薄膜行隙里,存生拿着搅料棍每走一步就在薄膜上戳一个窟窿眼儿,秀荣跟在不远处边点玉米种子边埋土。在她身后,原本白晃晃的薄膜两端整齐有序地排列着许许多多个大小一致的深黄色的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