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和往年一样,白露时节的塬上又是一派繁忙耕种的景象。田间地头“嗷—嗷”的赶牛声此起彼伏。一头耕牛一声悠长的“哞”声后,其它耕牛也纷纷闻声响应,像是在彼此倾诉着耕地的劳苦。学校也适时地放了三天种麦子假,大一点的孩子都成了家里靠得住的劳力。农忙时节没有闲人。
存生吆喝着牛翻耕,后面跟着播撒麦子的秀荣,燕燕跟在秀荣身后扬洒化肥。颜龙走在最前面,他揪着竹编的牛笼嘴把身旁那头刚拉到地里学耕种的牛犊往他跟前拽,无奈那头倔牛一直耿着脖子,头不停地往大牛身边蹭。存生一声吆喝,抡起鞭子抽在牛犊的脊梁上大声喝道:“欸呀呀!调试了多少牛,最你是个犟怂崽拐!你吸到老牛跟前吃奶去呢吗?我看你是想挨鞭子了。犁—沟!”存生骂完又一鞭子抽打在牛犊屁股上。两个牛同时探着头加快了脚步。颜龙生怕被牛踩到脚后跟,也加快了脚步,眼睛余光扫视着牛的前蹄。存生调转犁头把犁铧插进地里停了下来,说:“颜龙跟你妈到后头撒化肥去,让燕燕拉牛。牛拉不到犁沟里,你再拧来拧去,种下的麦子不直,春上咋沟施化肥呢!”
燕燕正抓起一把化肥高高地扬起,在空中划过半圈后,哗啦一声洒落进犁沟。听见存生让她拉牛,燕燕顿时眉头紧皱。颜龙倒是抿着嘴满脸堆笑地站在原地。对于燕燕三个来说,拉牛可是件比黄连还苦的差事,他们宁可干力气活,都不愿意被呼来喝去地拉牛,还要时时提防牛挨鞭子后呼的一声加快脚步踩到脚后跟。燕燕极不情愿地靸踏着土走过去,从颜龙手里一把逮过缰绳,撅着嘴唇狠狠地瞪了颜龙一眼。小燕一个人在不远处抡起镢头拍打着翻耕出来的大胡基疙瘩,不时地扶着镢头,把鞋脱下来放镢头把上磕鞋子里钻进去的细土。
秀荣始终保持着和存生两米多的距离播撒着麦子,她喊了一声“燕燕”,从她的声腔,谁都听得出来她是有话对存生说:“麦子种上了赶紧抽时间走一趟城,把三轮车接回来算了。你说呐?”
存生卷着裤腿,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头也没抬地说:“能行,迟早都打算买呢。卖了牛的钱也没存,差下的那些,再张口借不多几个就差不多了。”
“咱们就买和老八家两口子一达看下的那个时风牌子。车兜大大的,还能多装点东西。到时候还要把老八叫上呢,人家翻弄车时间长了,不比咱们是个外行。”秀荣接着说道。
“肯定么,咱们对那黑哒模糊的,不叫个懂行的人还不行。把麦子扬地里人也能闲一阵子,去时就把老八喊上。”存生说完,喊了一声“犁沟”,把鞭子抡起在空中甩了一圈没下手。
秀荣一想到买三轮车心里就不由得热激,再想到要搭上积攒了多年的积蓄,心下又舍不得起来。她叹了一声笑着说:“唉!想到一买车就要把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全赔进去,还要拉点外帐,我可得几个晚上愁。”
存生随口宽慰秀荣:“愁啥,钱财世上转着呢!”
秀荣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但凡像你就好了!不管啥忧愁事来了,愁也愁着一时半会儿。”
“愁有啥用呢!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买了三轮车再往回挣。咱们那几百斤洋芋还卖几个钱呢。说起卖洋芋,要赶紧问一下老八,看他们啥时候卖呢,把咱们的一达拉到市场上卖了算了。看能卖五百个元嘛!”存生边走边说。
秀荣转头,“呸”地吐了一口咸痰,说:“都玄乎!今年洋芋成了,价卖不上去。咱们那点能卖三百就好得很了。他娘的!便宜了多留几袋压成粉条吃。”
存生抡起鞭子吆喝了一声,燕燕应声加快了步伐。存生说:“要不咱们两个今晚上到老八家打问一回钱走。”
听到存生把借钱的事儿提上了日程,秀荣故意赌气没接话茬。为了借钱的事儿,她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回闷气,每次催存生,他都挝耳挠腮,拿“到跟前再说”几个字应付了事。秀荣又气又无奈,只能嘴上埋怨一通:“屎憋不到沟门子上你不着急!我再不催了,看求你拖到几时去呢。叫你张嘴借钱,又不是叫你上刀山去,有多作难!”存生总是翻着眼窝瞪一眼秀荣也不多加辩驳,任由秀荣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燕燕走在前面把存生两口子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一边拉牛一边在心里开小差,想象坐在新三轮车车兜里迎风疾驰的快意。有了三轮车他们就再也不用吃力地拉架子车拉粪转粪了。山里割完的麦子再也不用套个牛哼哧哼哧地往回拉了。夏天的时候,他们三个还可以把蛇皮袋子铺到车厢里睡觉,再也不用担心虫子爬到袋子上蛰人了。时风牌的三轮车经常在电视上打广告,“时风时风,路路畅通”的广告语似乎就在她耳畔回荡。能买得起电视上的东西是多么了不起的事!燕燕想到这些,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收完洋芋的第二天,存生两口子就搭着老八的拖拉机一起去菜市场卖掉了洋芋。也是在同一天下午,燕燕三个放学回家,就看到洞门外停着一辆蓝颜色的三轮车。福祥、老八和存生围着三轮车,正闲话着关于马力、发动机这些他们从未听闻的话题。
厨房里,秀荣叫来了老八媳妇和秀英帮着她压饸饹面。王家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给鸡剁烂菜叶子。碎坑坑老四媳妇手筒在袖口里说笑着进了洞门,开口问王家奶奶:“大妈,你看存生两口子给你把钱挣下了,看着新锃锃的三轮车,你心里欢喜吗?”
王家奶奶把菜板上剁碎的菜倒进鸡食盆里,微笑着应答:“欢喜呢咋不欢喜。”她随手指着旁边的凳子,“快坐凳子上把腿脚缓喀。那东西好是好,三个轱辘不比四个轱辘的拖拉机,开上猴的,人还操心得很。”
老四媳妇揉搓着双手笑着说:“这几年就流行三个轱辘的车,你看咱们庄里三轮车都多了。社会不一样了,那几年人把黑白电视稀罕的,而今兴的大彩电还好得很!存生开过拖拉机,年轻人脑子灵光,你快把心放肚子里。”
厨房里,秀荣喊了一声“嫂子”,老四媳妇答应着,起身来到厨房门口,笑呵呵地对秀荣说:“置办了恁大个家当,一顿饸饹面能打发下?没有几瓶酒、几盘肉这个新车怕贺不成。”
正在切菜的老八媳妇笑着对秀荣说:“嫂子能喝酒,喝高兴了还给咱们扭几下呢。”老八媳妇说完,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老四媳妇走上前拍打着老八媳妇的肩膀,笑着说:“冷怂!儿媳妇都在跟前呢,是非不敢乱拉。”
秀英和秀荣都跟着笑了起来。秀英一边笑一边卷起护裙擦了擦手,说:“八妈,你说!我也想听一下我这老婆婆有多猴。”于是,老八媳妇和老四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地扯出了陈年旧事。厨房里的说笑声夹杂着王家奶奶的剁菜声,惹得门外的狗不时地朝里面汪汪叫。
庄户邻里凑份子买了一长串鞭炮,给新车搭了一块紫红色的绸被面以示庆贺。这是存生家搬到新地方后的又一件喜事,和上一次贺地方一样热闹。不管来人有没有吃晚饭,王家奶奶和秀荣都会热情地招呼着让他们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饸饹面。
吃罢饭后,由老八压阵,存生开着三轮车拉着燕燕三个在周边的几条路上磨合新车。几个转圈后,存生便能独当一面了。刚开始扳档换挡时,存生的手脚还不能相互灵活地配合,车子猛得向前一窜,吓得车兜里的燕燕三个面面相觑,紧紧地抓着边缘的栏杆不敢作声,更害怕被存生赶下车。知道要出去磨合车,燕燕三个便提前坐在车兜里等待,不管存生怎么扳着脸训斥,三个人扎一副死皮赖脸相,就是不下来,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坐着新车去兜风。好在有秀荣和老八在一旁说和,存生才没撵走他们三个。
存生开着三轮车缓缓地行驶在颠簸的土路上。燕燕三个站在车厢里,脚下不停地挪移,身体也跟着颤动,他们只能叉开双腿牢牢地握着栏杆保持身体平稳。颜龙试图表演叉开腿不扶栏杆站在车厢里,只要存生换档,颜龙身子便随着车猛得向前又向后倾倒。随着车子一路颠簸,他在车兜里嬉皮笑脸地耍起猴来,惹得燕燕和小燕笑声不断。一阵哄笑后,燕燕带头说起了他们经常玩的顺口溜:“拍花花手,卖凉酒,凉酒高,闪闪腰”。小燕和颜龙也扯开嗓门齐声附和起来:“腰里别了个黄镰刀,割黄草,喂黄马,把黄马喂得胀胀的,老娘骑上告状去,告了个啥状,告了个扁担状,扁担不会担水,一担一个鸡嘴,鸡嘴不会掏辣辣,一掏一个瞎妈妈,瞎妈妈不会养娃娃,一养一个瞎大大……”迎着夕阳晚霞,三个人越说越来劲,到最后直接演变成了鬼哭狼嚎。存生不制止也不生气,任由燕燕三个在后面肆意妄为。
看到存生两口子贩菜买了三轮车,熟悉的人都跟着眼热起来。朱米撮合着男人也置办了个三轮车加入了卖菜的队伍。田红兰也蠢蠢欲动,不管是卖百货还是贩菜,买三轮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渐渐地,贩菜的队伍越来越庞大,经常有人为争个好摊位而打捶骂仗,闹得不可开交。
为了占个好摊位,存生两口子不得不在赶集的当天四点左右就出发去菜市场。赶白庙集的前一天下午,存生会提前去街上占好摊位。把几个废旧的网孔袋子绑在一起,摊开差不多能摆放所有菜品的长度,然后在附近找几块石头或废弃的砖头压在上面,以防止晚上起风被刮走。
开三轮车进城的路比从小城坡进城更远了,沿途要经过两个村庄再从贾洼气管站下坡,一路颠簸到批发市场至少得一个小时。不管他们几时到菜市场,昏暗的灯光下总有攒动的人影。“油饼晶糕”和“香烟”的吆喝声四起,空气中包子稀饭的味道和烂菜叶子的腐臭味夹杂在一起。
存生把车停靠在熟悉的车旁边,习惯性地点燃一根烟,胳肢窝里夹几个蛇皮袋子,和秀荣边走边分配好各自的任务,便分头行动起来。不一会儿,秀荣扛着一袋子辣椒朝三轮车方向走去,她和往常一样,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刚才的账算。捡了便宜可以,一毛钱的亏她都不愿意吃。存生还夹着袋子在市场里来回转悠,货比三家。秀荣撵上存生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夹上个袋子浪门子呢?打眼把菜的好歹一看,价搞下来就赶紧过菜嘛!我两样菜都抱车上了,你还在转悠。就这么大点个市场,我不信你还能转个花出来。”
存生斜着眼睛看了秀荣一眼,说:“我不多看几家,拿的菜卖不出去,你批叨我呢咋不说!我多转一阵,你又嫌我墨迹,啥都是你的油饼子抹晶糕!”秀荣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存生,抬高嗓门说:“屎气话再不多说了!赶紧拿菜,车上还没个人绕视。”秀荣训完话又急匆匆地涌入了人群。
大约清晨六点半左右,存生的三轮车厢里已经满满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菜品。秀荣手里提着一个油饼抹晶糕,边走边大口地吃着。存生接过一个三下五除二吃完,背过手来回抹了抹嘴巴,来不及点一根烟就取出车摇把和秀荣一起弓着腰转动起来。随着一股浓烟从排气管冲出,三轮车咚咚咚地发动了起来。秀荣挨着存生坐在车座上,拉起围巾遮挡住了脸。存生来回转动着蓝色的中山帽,把帽沿往下压了又压,生怕被路上的迎面风吹走。
三轮车冒着黑烟缓慢地行驶在贾洼的陡坡里。存生紧握车把手,不断地躲避着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大坑小窖。虽然没有下坡时的空车颠簸,人身体还是左右晃荡着。秀荣伸长了脖子看着前面的路况,心里也给车鼓着劲儿。车一上到塬面的平坦处,秀荣就在存生耳畔唠叨起来,进的哪个稀罕菜能卖个好价钱;哪样菜多少挣几毛钱要赶紧处理;乡政府食堂和炒面店来要菜,少挣几块钱也要把生意拉拢住。存生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他只管听不管说。一只不知好歹的飞虫进了存生的眼睛,存生伸手揉眼睛,秀荣赶紧上手稳住车把手,问:“出来了吗?我按住,你把头抬起来朝天多唾几下。”存生“呸呸呸”地朝天唾起来,唾沫星子溅到了秀荣嘴里,她感觉到一股腥咸的臭味儿,赶紧皱紧鼻头憋住了气。
如果当天赶的是寨河集或者冬九集,存生两口子必须三点半就起床。早去除了能占个好摊位,存生两口子还发现,赶早集买菜的都是实诚的大买主。他们的拿货量也从最初的三四百斤增加到了六七百斤。当天的菜最好是当天卖完。大蒜和洋葱等耐储存的菜允许有剩余,诸如菠菜、韭菜等绿叶子菜必须掌握一个“能卖多少拿多少”的原则。毫无疑问,这个原则一般都由秀荣来掌控。随着菜贩子越来越多,顾客也开始变得挑剔起来。但不管时局如何变幻,秀荣和存生总能在众多菜贩子中脱颖而出。
刚刚摆放好菜,就有推着自行车赶早集的人来到菜摊前打问价格。秀荣隔着菜摊一边压低声音给买主报菜价,一边捡着新鲜的叶子盖在西红柿和黄瓜上。存生蹲在韭菜旁边捆绑韭菜,不时地给秀荣帮腔。打问完菜价,买主推着自行车转了一圈,又朝着秀荣摊位方向走来。秀荣笃定自己的开张生意来了。她满脸堆笑地给买主解说称菜,还专门让存生拿根树棍在地上罗列记账。称完菜,秀荣总会搭点零碎菜让买主拿个旺秤,笑呵呵地说:“你看,咱们把菜价说倒,秤上你也放心,绝对不缺斤短两叫你受吃亏。我也不做一锤子的买卖,咱们一回生二回熟。我薄利多销,你多来几回。”
秀荣的说辞头头是道,买主满意地连连点头。算完帐收了钱送走买主,存生拍着秀荣的肩膀笑着奉承:“能怂!生意把你的嘴儿头都炼出来了,啥话到你嘴里都能说出个花来。”
秀荣抿着嘴瞪了一眼存生,说:“快绑你的韭菜,逢迎拍马屁谁不会,是个人他都爱听好话。让我绑韭菜,你趁这阵子没人,给咱们到马师那儿要点热水,顺便问一下,他今儿个号啥菜呢,看他是自己来挑呢,还是咱们称好送过去呢?”存生正好想去方便,答应了一声,起身提着茶缸子就走了。
到了中午集混的时候,存生和秀荣每人手里攥着一沓零钱,一人一杆秤忙活着称菜算帐。稍有空闲,秀荣赶忙把收到的一百和五十塞进裤兜里。车座位上还放着秀荣没吃完的一盘酿皮,两三只苍蝇趴在上面摩拳擦掌。秀荣忙活起来全然忘记了吃的事儿。一阵风吹来,尘土扬卷着地上的残渣草叶,没有遮盖的酿皮上也吹落了一层灰尘。秀荣忙活完眼前的一波生意,转身看到酿皮,随即端起来,几大口就吸溜完了。
秀荣对自己来例假的事情浑然没有知觉。渗出来的血迹把灰黑色的裤子浸染了拳头大小一片。快散集的时候,秀荣一边吃着家里带来的干粮馍一边沿街闲逛,还不忘和熟人爆粗口说笑几句。不认识的男士无意间看到,先是眉头一皱继而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包裹着头巾卖酿皮的回民女人凑到旁边的一个女人耳畔,偷偷指着秀荣走过去的方向窃窃私语了几句,两个人女人对视着抿嘴一笑。秀荣的表姐慧慧也注意到了,她连忙喊住了秀荣,招手把她叫到跟前告诉了她。秀荣顿时烧红了脸,她尴尬地吐着舌头,使劲地往下拉拽着上衣试图遮挡住屁股。那一刻,她恨不得把脸抹下来装到裤兜里。
回到摊位上,她把存生的胳膊狠狠地拧了一把,咬牙切齿地嗔怪:“我把你个猪!我来例假把裤子弄脏了,你也不知道给我说一声,害得我还到处招摇了一圈。慧慧给我一说,把我脸烧的,恨不得有个老鼠洞让我钻进去。这下把脸丢到大街上了!”
存生被拧得满脸抽搐起来,悻悻地说:“你看你这个人!谁庆怂的没事干了光看你沟子呢。臊啥呢!哪个男人的女人没这一档子事儿,还不是瓜眼窝笑瞎眼窝,都一丘之貉。”秀荣刚要还嘴,明显地感觉到下体又喷涌出一股暖流接着一阵湿热,她连忙夹紧了腿裆,取出车座下面的一块宽布条塞进衣兜,把外套绑在腰间遮住屁股,三步并两步地顺着小路出了市场。
下午集散收摊的时候,集市上零零散散的没有几个闲逛的人了。没有卖完的摊主还在大声吆喝着叫卖,有的三三两两地谝着闲传。存生的摊位前只剩下两三个莲花白和一堆葱头了。他手里攥着一沓钱,坐在三轮车车座上蘸着唾沫数钱扎账。秀荣听到存生“欸”的一声,转身看到存生先竖起大拇指,随后又伸了一个巴掌,神秘地说:“今天挣了这个数。”
秀荣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淡淡地说:“我想着也差不多,六七百斤菜,咱们两个一秤一秤地卖出去。挣不下那点钱,胳膊腕子都不答应。”秀荣起身准备收摊,“眼见着没有人了,剩下的这两个莲花白,我给田红兰拿去。早早回去还要拉一回水呢,缸里的水都不够明早上吃。”秀荣说罢,抱起莲花白就朝田红兰的百货摊子上走去。
温热的阳光铺洒在院子里,刚洗完头发的秀荣趁着头发半湿不干,拿出存生的刮胡子刀片,对着镜子给自己剪头发,随着掉落的乱发越来越多,秀荣的头发也越来越短。她已经厌倦了每天早起赶集时梳理那一头爱掉落又油腻的长发。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已经让她原本黝黑亮丽的头发失去了光泽,超过三天不洗头,整个头就像蒙了个塑料袋一样,又痒又难受。如今的生活有了奔头,秀荣像是一头扎进了钱眼里无法自拔,再也没有以前的闲情逸致,坐在太阳坡里对着镜子捯饬自己,用手抚平眼角的细纹或是挤脸上的痘痘。只要天气允许,她就和存生一集不落地赶集卖菜。即使不赶集的日子,她也忙得顾不上照镜子。不管是庄稼地里还是家里,总有忙不完的活儿。虽然庄稼地多了起来,他们也没有丢弃前几年别人撂荒的那些山地。秀荣天生就长了一双比一般男人还宽厚的手掌,如今的这双手更是粗糙不堪,掌心的纹路和指头的裂缝里,总有洗不掉的,像是长进了肉里的黑黝黝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