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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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心有期盼时日艰。好不容易到了腊月二十八,年越来越近,家里的年货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厨房里,所有装东西的盆盆罐罐都派上了用场。窑垴靠墙的土台阶上整齐地摆放着盛满东西的形状大小各异的瓷坛,装咸菜的就占了三个罐,盛臊子的罐也是满满当当。粗脖子的瓷坛里盛着炼好的猪油,白花花的表层有像树轮一样的晕圈。凑近王家奶奶酿的醋罐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醋香味儿。墙角放置的两层铁架上面,每层笼屉里都装满了各种花样的花卷和馒头,下面的纸箱里是油饼和炸的油果子。秀荣蒸的玉米面和糜子面发糕放在案板上的大面盆里。年前蒸的这些馍馍一直要吃到正月十五跟前。面缸上的茶盘里盛放着焯好的豆芽、萝卜丝和菠菜、芹菜,里面的菜水都结成了冰晶。被冻僵的粉条像弯弯扭扭的白线绳交织叠落在一起。杀了猪以后的饭做起来就更方便了,不出意外的话,每天早上吃馍馍菜,下午饭便是杀猪当天吃剩的血面。都已经吃了四五天了,篦子上剩余的还能吃一顿。

王家奶奶坐在炕上,不时地探头看看窗外的天色,院子里渐渐暗沉下来,再看看围着炉火看动画片的燕燕三个,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唠叨:“燕燕,赶紧不收拾着喂牛煨炕做饭,天短的,又没个太阳,见收拾天就黑了。”听见王家奶奶说下午还是把那些血面煮了吃,燕燕立马扭过头反驳:“自从杀了猪,天天吃血面饭,把人都吃愁了,烩菜里都剩下些白囊囊的肥肉,叫人咋吃得下!我妈也是的,一下子做那么多血面,顿顿得吃剩饭剩菜,要吃你们吃,我在炉子上烤个馍馍夹点咸菜吃。”燕燕原本坐在靠近炉子的沙发上,说完赶紧往后挪了挪,她生怕王家奶奶一口唾沫横飞过来溅她一脸。王家奶奶没有理睬燕燕,只是轻叹了一声,冷冷地说:“福烧得很!顿顿有肉还弹嫌得放不下,放到五八年让饿上几天他就知道好歹了。而今条件好的,想吃啥有啥,顿顿吃的肉还不满足。”王家奶奶不解气,说罢又指着燕燕骂骂咧咧,“你馋的想吃点龙肉,要有呢!”燕燕不服气地对着王家奶奶吐舌头做鬼脸。颜龙一脸坏笑地看了看燕燕,慢吞吞地说:“奶奶,燕燕嘴撅的还想喝点猫尿。”燕燕立马回怼颜龙:“你才想喝点猫尿!”小燕正在她的抽屉里翻弄,回过头一本正经地问王家奶奶:“奶奶,家里看的猪呀牛呀羊呀,都能吃肉,狗肉也能吃,为啥没人吃猫肉?”颜龙也来了兴致,跟着搭起腔来:“就是。奶奶,你说这是为啥?”王家奶奶搓了搓手,从下巴处往上搓着脸,长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说:“谁求知道呢!人都说猫肉酸的吃不成,我又没吃过。人饿急了啥都吃呢,闹饥荒的年代,人把老鼠、雀儿都捉来烤着吃呢,想着都瘆得慌。唉,那会子的人凄惶可怜的,树皮都煮着吃呢。世道不一样了,而今的人把福享了。”

腊月二十八赶集回来,一年的生意就算做到了头。本来除夕当天还能赶个寨河集,秀荣蠢蠢欲动,想去赶集卖菜。她不断地试探存生的口气,不料,存生坚定地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过这么一个年,三个娃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过年,咱们两个走了不在家,迎灶火爷、贴对联、看香,三个娃做不来。人都知道今年是个小进年,腊月二十五寨河集上把菜都买够了。咱们拉一车菜万一卖不完,正月里天气一暖和都糟蹋了。快消消停停地收拾着过年。”

秀荣就此打消了念头,一边收拾三轮车里的杂物一边笑着说:“话对着呢!一想起能多挣一二百个元,人心里又有点烧。有那一二百个元,正月里能在熊渠好好打几场麻将。”存生鼻腔里“哼哼”了两声,笑呵呵地说:“你麻将还打上瘾了!前两年一见我打麻将,不管输赢,回来就要和我淘气,而今学会了,比我还心热。”秀荣继续着手里的活说:“以前是不会也不爱。你打到半晚上不回来,我心里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觉,恨不得寻来把麻将桌子掀翻。后来学会了,沟子一挨着凳子就想着胡牌赢钱,输了还想捞回来,赢了还想多赢点。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真真是实话。麻将桌上一坐,六亲不认的架势一摆,像抽大烟一样,瘾就上来了。”说到这里,秀荣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不管啥人,哪怕是亲亲的兄弟姊妹,只要坐到麻将桌上赢钱,嘴上说着肉烂了在锅里,有时为胡牌争竞得面红耳赤,翻脸都不认人呢!啥事一牵扯上钱就不由人了。”

“那还不是!正月里人闲,亲戚朋友坐一达逛个闲凑个热闹能行。靠麻将桌上发家致富,还不是瞎扯蛋呢。”存生说着笑了起来,“我记得去年,我和老八老九还有咱们掌柜的在老九家打麻将,老大家婆娘提了个搅料棒,半夜三更地寻来,把老大连撕扯带打骂,不是老九家婆娘拉住,我看把麻将桌子都能掀翻过,传得庄里人谁不知道。最后让人劝得还不来搅和了。男人家么,你还一直能拴到裤腰带上。咱们庄里有几个贱痞子婆娘呢!”存生说到兴头上,还想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秀荣不爱听就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越说越得势了!以前没有这怂毛病,卖了几年菜,嘴头上利索了,还像个女人家一样学会传闲话拉是非了!三棒槌打不出个响屁的人,而今还会嚼人舌根了!”存生歪着头,乜斜着眼瞪秀荣,嘴里“啧啧啧”了几声说道:“你看你这个人!咱们两个拉闲呢,说到哪达就撂到哪达,你还心思多得很。噢!光许州官放火还不许百姓点灯。我不说吧,你嫌我端着个架子不近人情。我说吧,你又嫌我是非。叫娃娃们听一下,你妈是不是个常有理?”燕燕三个在旁边哼哼哈哈,只管咧着嘴憨憨地笑着不答话。他们已经习惯了父母这样的相处模式,虽然心里头明镜似的,但也不敢替存生辩解上一两句,因为那根本就无济于事。燕燕犹记得她们小的时候,有一回存生两口子拌嘴吵架,话赶着话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随着火气越烧越旺,最后竟然说到了离婚分家这一步田地。燕燕三个无疑是家里最值钱的。秀荣和存生便让他们三个自己选择要跟谁。燕燕和颜龙不由分说明确地选择跟存生,只有小燕犹豫不决。秀荣一声“小燕我领上”,吓得小燕怯生生地站在了秀荣身旁。自那以后,秀荣会时不时地感慨一番:“你老子一天不打不骂你们,都落了些好人情。我经管你们吃喝拉撒,教你们人理待道,恨铁不成钢时打骂上一回,关键时候我还成个孤家寡人了,在这个家里我终究还是个外人。你们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有一点点良心。”秀荣的一番话说得燕燕三个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只能赔着笑脸拥在秀荣身边捶背捏腿又揉肩,秀荣总算是一脸欣慰地笑了。存生悠然地点燃一根烟,指尖掠过燕燕三个,眯着眼说:“这三个都是那眼药瓶瓶!而今还能用得上,等咱们两个老鳖动弹不了了,只要人家不把咱们往阴沟里倒就是好的。”燕燕三个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抿嘴微笑着直摇头,眼珠子故意在眼睛打转,嘴里连连说着“才不是呢!”

秀荣还在彻底地清扫三轮车上的垃圾,存生催促起来:“能行了!撂天地里放的个东西,不管收拾得多干净,几天就吹糊饽了!”秀荣抬起头瞪了一眼存生,没好气地说:“你先进嘛!像个照壁子一样催啥着呢催。见我收拾车就要和我抬杠,管的闲事宽。”秀荣说完,存生才悻悻地提着袋子走开了。他们两口子总是这样,经常一边干活一边拌嘴,最后的结局都是存生败下阵来。他要么气冲冲地跟着秀荣继续干活,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咧着嘴赔着笑脸嗟叹:“你倒底是个常有理!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理!”

遇上农历小进年,腊月二十九便是大年三十。秀荣早起生火烧水准备掺搅团。塬上一辈辈传下来这样的习俗,年三十早上掺搅团,能把过去一年的穷窟窿都糊补完。秀荣一边烧水一边思忖:“大概有三四年三十早上没吃搅团了,不是忙着蒸馍馍就是收拾家里,趁着今年啥都安顿得早,掺一顿搅团把这几年的窟窿一下子给它补黏攒,今年一年也就忙忙碌碌地过完了。”

就在昨天晚上,秀荣和存生把今年的所有账目全部清算总结了一下。除去家里的大小开销,今年比去年的收益还要好一些。最欣慰的是,家里的粮食囤囤越来越高了。秀荣欢喜地蘸着口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钱,美滋滋的心情全部洋溢在脸上。存生笑话她是个老财迷:“一见着红皮就眉开眼笑。”秀荣生怕存生打乱了她数钱,也不去辩解,蘸一点口水在手指间,手指利索地滑动,嘴里念叨着。

除夕的早上,存生比平常贪睡了两个多小时,秀荣也没有催促。这些年早起做生意,耽搁了存生不少瞌睡。存生起来就拉着架子车在牛圈里铲牛粪。槽上仅剩的那头牛不紧不慢地用嘴刨着草料,屁股上沾染了一大块牛屎。存生拿铁掀背把那坨牛屎刮了下来,又拿着铁齿刷给牛从前往后梳理了毛发。牛无动于衷,继续咀嚼着草料,任刷子在身上蹭来蹭去,它显然一副极其享受的姿态。虽然牛圈里的粪还没有积攒够装一架子车,存生还是把它们都拉出去倒在了粪场里。他和秀荣在这一点上可谓心有灵犀。今天是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似乎一切都得有点仪式感,尽量把旧年的陈积都清理干净,以全新的姿态迎接崭新的一年。

燕燕三个的新衣裳还没有上身,秀荣说等到他们上坟的时候才给他们换。和往年一样,燕燕三个洗完头发后,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等存生贴好对联放了鞭炮,带着燕燕三个上坟去了,秀荣才腾出手洗换下来的衣服。她从来都不把年三十年换下来的脏衣服拖拉到来年。

王家奶奶趁着没人在身边,打开立柜也换了一身新衣裳,特意穿上了那件出门才穿的红绸印花的偏襟上衣。她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整齐,耳朵两边用大卡子固定,戴上了新的黑网孔头套。左右打量一番才拿来棒棒油涂抹在手心手背和脸上。手腕上的手镯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最近一两年来,王家奶奶越发得喜欢在手腕上戴各种材料和质地的手镯了。以前只带着一对白铜的手镯,后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一对生了锈的铁环套在了手腕上,端午节绑的花花绳她也舍不得取掉。洗脸的时候,手腕碰到脸盆边缘总是叮叮当当的作响。颜龙有时会忍不住问她:“奶奶,你手腕上乌七八糟戴那么多,不嫌麻达吗?”王家奶奶总是拨弄着首饰回答他:“年轻的时候也不爱这啰哩啰嗦的东西,成天里不是和土打交道,就是扒锅燎灶,戴上挡刮得不行。你外奶手腕上爱戴这些东西,我看着都麻达。没成想,这几年越上年纪越爱戴这些东西,习惯了也不觉得麻达。”她摸索着一只手上的白铜手镯接着说,“就这一对白铜手镯还值点钱,这都戴了有几十年了,其他都是些样子货。唉,命里就没有穿金戴银的根子,不像你六奶奶,活着的时候穿金戴银,才把人耍了!”颜龙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奶奶,等我长大了给你买金手镯。”王家奶奶爱恋地摸着颜龙的头,说:“没把我娃白拉扯!看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坟头上蒿草怕都长满了!”颜龙怔怔地望着王家奶奶,她两侧的鬓角尽是斑白的头发,额头的皱纹像刚被牛耕过的沟垄,深一道浅一道,失去了光泽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

秀荣还在淘洗衣服。锅里的肉咕咚咚地作响着,沸腾起来的热气试图掀翻锅盖以解憋屈之气,锅盖压制着它只能顺着锅边蹿腾出来。锅里炖了些肉骨头,还有半个猪头,锅边的盆子里盛着早已煮熟的心肝肺,一双筷子插在猪心上,一团氤氲的热气透过门窗四散开来。走进洞门一股浓浓的肉香便扑鼻而来。

狗拉着链绳“汪”了一声就没了声响,洞门外传来阵阵欢笑声,燕燕头一个冲进了院子,小燕和颜龙相继追赶着跑进来。“妈,肉熟了吗?我们上坟都回来了,咦——”燕燕说着紧皱鼻头闻起来,“我都闻见肉骨头的香味了!”小燕和颜龙径直奔向厨房的窑里。燕燕取下脸盆架子上搭的毛巾,弯着腰擦试裤腿的尘土。穿上新衣裳的他们像换了个人似的,走路比平常更是小心谨慎,生怕新鞋子踩进浮土里,弄脏了白色的布鞋帮子。上坟的路上,燕燕和小燕不敢使劲地跑,尽量闪躲着路上的坑坑洼洼,越是加倍小心越容易踩到浮土里,两个人垫着脚尖恨不得把鞋脱了光脚走路。还没走到坟地,鞋边缘的一圈白色已经和黄土融为一体了。上坟的人一波连着一波,山洼里到处蹚土飞扬。小孩子个个穿戴一新,个个被吹得灰头土脸。有一段捷路要从圪塄畔下去径直穿过麦子地,前面人蹚起的团团尘土罩住了后面的人。燕燕和小燕一会儿用手捂着头顶,一会儿拍打身上的浮尘,一会儿跺着脚,简直忙得自顾不暇。

院子里阴冷了起来,秀荣又挪进窑里搓洗衣服。颜龙手里捏着一块猪肺边吃边走。燕燕指着肉上白花花盐粒,撇着嘴说:“瘦狗鼻子尖,闻着稀屎跑得欢。你看你放了多少盐!小心得大脖子病。我也撕一块肉吃去。”燕燕说着转身去了厨房。小燕正在锅里翻搅,不停地吹赶升腾而起的热气,她们每人拿着一双筷子围着锅台在锅里捞肉。秀荣揉搓着搓衣板上的衣服,抬头对颜龙说:“冷娃!盐少放点提个味道,放多了就把肉味道盖住了,吃完光是个干渴。噢!你快回去给燕燕说,往锅底下添点柴火。吃心肝肺就拿刀少切点,撕得坑坑洼洼的,晚上给喝酒的人咋拌喝酒菜呢。”正洗手的存生接着话茬说:“让我看去。早上吃的搅团不耐饱,我都有点饿了。让我给咱们尝一下肉烂了吗。”存生边说着撩起门帘去了厨房。秀荣拧干衣服放进脸盆里,嘴里小声嘀咕:“爷父几个一个比一个馋!想吃肉了就明说,尝啥呢尝,肉不烂还跑锅里耍去了!一个个都为嘴的。幸亏喂了个过年猪。那几年过年光称二斤牛肺子,年还不是照样过来了。”

王家奶奶换完衣服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紧接着就感觉浑身酸楚无力,她赶紧吃了两粒速效伤风胶囊加了一粒安乃近,不一会儿她就昏昏沉沉地想睡觉,索性拿出枕头,趁着药性包着被子睡了起来。三十晚上要熬夜,两三波拜年的后生闹腾完,年年三十晚上一点前合不了眼。王家奶奶嘴上说着:“三十晚上把人闹腾得不行!”年年三十晚上她都要等所有的后生来给她磕头拜完年,再划拳喝酒闹腾上一回。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燕燕一家围着炕桌,卷起袖子啃着肉骨头。四方炕桌上摆了一大盆肉骨头,秀荣还炸了一盘彩色的虾条,一盘凉菜和一道热菜,这是他们家这几年的年夜饭标准。在燕燕三个看来,只有啃过肉骨头才算是过了年。秀荣今年还跟风买了两瓶红葡萄酒,给燕燕三个倒在了一个洋瓷缸里。白底蓝印花的洋瓷缸子里,深红色的葡萄酒清透诱人,燕燕三个生怕自己少喝一口吃了大亏。燕燕嘴里的肉还没有嚼细便端起杯子,一副如牛饮水的架势。小燕和颜龙顿时跪起身子伸长脖子监督起来,油乎乎的手几乎同时伸了出来,不约而同地提醒燕燕:“好了好了,都喝完了!”燕燕还想倾斜杯子抿一口,颜龙赶紧抢了过去。小燕伸长脖子凑近颜龙说道:“你喝一口就该我了。”秀荣看着燕燕三个争先恐后的样子,微笑着说:“你们三个像没见过啥似的!手油嘴油的,等不到吃完饭慢慢喝,一边吃一边喝,味道都串得不香了。叫你们尝个鲜,你们三个当饮料喝呢,那里头还有点酒精度数呢,小心喝醉了!”燕燕三个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回味起来,酒精味没有尝出来,满嘴都是甜葡萄味儿。

秀荣把燕燕三个啃完放到盘子里的肉骨头挑出来,拿了个竹签仔细地翻挑着骨头缝隙里的肉。存生递给她一根肋骨,叫她不要光顾着啃干骨头,也吃点肉。秀荣翻弄着一根大棒骨说:“你们都不会啃骨头,其实骨头缝里的肉才最香,骨头上粘连的脆骨和筋越嚼越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