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9章

美好的时光总是荏苒而过。还没有酣畅淋漓地玩几天,零散的亲戚仍来来往往地走动着,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想起还有不到一周就开学了,燕燕的心里顿时惆怅不安起来。再有半学期她就五年级毕业了,上中学的地方距离家有十来公里,来回必须骑自行车。快十二岁的她站在二八大杠自行车跟前,比车座才高出一个头来。小燕的个头差不多已经赶上了她。因为身体比燕燕壮实,小燕看起来更像是家里的老大。王家奶奶一见燕燕吃饭就忍不住唠叨:“一见这个女子吃饭我就来气。把饭噙嘴里,光鼓哇不下咽,半天了一碗饭还在手里端着,把人能憎恶死!”

正月里浪亲戚,燕燕和小燕因为梳同样的发型,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样,亲戚经常把燕燕和小燕混淆。因此,小燕总是得意洋洋地以老大的身份自居。燕燕心里很是不服气,两个人动不动就面朝墙壁,手放在头顶缓慢向墙靠近,在墙面上划出自己的身高后再对比看谁高。燕燕心怀鬼胎,手倾斜着靠近墙壁时,划出的横线往往比实际身高高出一大截。小燕发现,总是跺着脚大声喊:“你个赖皮,看你划得横线到哪了,你咋不一下子划到窑顶上!”燕燕只是一味地胡搅蛮缠,两个人经常为谁高谁低争得面红耳赤。这个时候,颜龙总是以和事佬的身份从中调和。他谁也不想得罪,让燕燕和小燕背靠着墙壁,他拿棍子在墙壁上划出两道高低一致的线,一本正经地说:“大姐姐稍微高一点点,一毫米都不到,远远的看你们两个的后背影,简直就像双胞胎一样。”这话说得燕燕和小燕都心悦诚服。两个人又冰释前嫌,勾肩搭背欢快地跳起来,嘴里变了腔地哼唱:“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咿呀咿呀吆!”

正窑旁边的两面墙壁都是用砖头包裹着的,大约有两米高。因为燕燕三个人经常站在一处比划身高,砖面上便被刮蹭出许多线条。王家奶奶扫院子的时候,只要看见就不由得唠叨一大串:“手闲的得个蝎子捉,把个墙画得弯弯道道的。搬进来才几年,就把他大那个头划成啥了!”自顾自地说上一通,她又哀叹起来,“唉,人一辈子不得消停。庄底里人嚷劲着往塬上搬呢,尽是钱烧得很!看着存生两口子一天扑腾得欢,到处的窟窿要填呢,供三个娃娃上学,开了春买化肥籽种还得花钱。窑住得好好的,都跑塬上吃风去呢。”

秀荣想利用正月的空闲时间,尽快让燕燕学会骑自行车,不然后半年上中学就成了个问题。一个人走路上下学把时间都耽搁在路上了,他们也顾不上接送。其实,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家长接送一说,薛冯、河段里的学生为了念书,经常一个人黑天半夜地翻山越岭去学校。相比偏远山区的学生,燕燕三个算是幸运的。

燕燕坐在车座上,两只脚悬在半空中,距离脚踏板还有一只脚长的距离,她只能在车梁下的三角框里蹬。秀荣扶着车后座稳定着自行车,等燕燕两手握着车把手,把脚踩到踏板上,她才轻轻地跟在后面推,一边让燕燕使劲地向前蹬脚踏板。燕燕倾斜着身子,攥紧车把手,全神贯注地低头看着脚底下,全然不顾眼前的路。车头左右晃动着扎进了旁边的杂草丛中,燕燕这才反正过来,张大嘴巴“哇”一声跳下车跑远了,秀荣扶着车身笑得前仰后合,说:“唉,我把你个笨怂!有你这样学车子的吗?我还在后头给你按着,你人倒跑远了。”燕燕不好意思地躲在小燕身后吐着舌头,她感觉自己的手心湿漉漉的。秀荣喊着让燕燕上去再学着骑,一个劲儿地叮嘱道:“脚底下蹬着,眼睛看前头的路。胆子放大往前蹬,我扶着呢你怕啥!车头按端正!”燕燕这回才定下神来眼睛目视着前方,身子随着脚踏板扭动着。颜龙跟在旁边忍不住吐槽起来:“你把头肘端嘛!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脖子都缩到胸膛上了。笨的呀!”燕燕一听恼羞成怒地转头瞪颜龙,车头开始左右晃荡着倾倒下来,秀荣还没来不及扶正,燕燕就被压倒在车身下面。一阵哈哈大笑,秀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扶起车子把燕燕拉出来。燕燕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嗔怪颜龙:“都怪颜龙,谁叫他说我笨的很。他连脚踏子都够不着,牙叉骨上劲还大得很。他有啥资格说我笨呢?”燕燕泪汪汪地指着颜龙,“有本事你上中学去,恐怕你连中学的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等你学的时候我也不管,也不给你扶,跌下来让车子压个狗吃屎。”颜龙不假思索,笑着脱口而出:“关键问题是,咱们湾里狗都拴着链绳出不来,没有狗屎,光有羊粪豆豆呢!”燕燕一听顿时破涕为笑,鼻涕喷涌出来糊在嘴唇上,她赶紧捏着鼻子,擤了一把甩在草丛里,手在草叶上边抓边蹭,最后抬起右脚跟,在鞋帮子上把手抹了抹。秀荣看看燕燕擤鼻涕的一番熟练操作,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跟谁学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甩出去再往脚后跟上一抹。”燕燕“哼”的一声嘟着嘴说:“跟我奶奶学下的,我奶奶边揉面时,鼻胀了就扶门框上把鼻一擤,在脚后跟上一抹,再在护裙上把手一擦又继续揉。”秀荣笑着说:“好样子不学,怪模怪样一学就会。赶紧骑上走!把胆子放大摸索着骑,骑上几圈就会了。始终把车头按端,眼睛看前方,脚底下只管往前蹬。”燕燕又把车子推到正路上,定睛看了看前方,左脚踩着踏板,右脚在地上往前蹬,一边推一边加快速度的同时,右脚利索地跨过三角框踩在了踏板上。这次她挺直了腰板,两手握着手把柄来回调整方向,腿脚并用蹬着踏板转半圈。秀荣在后面不断地鼓励:“对!就这么个蹬,脚把踏板踩实蹬满圈,眼睛朝前看不要害怕,我在后头扶着。对了嘛!”燕燕被秀荣激励得胆子越来越大,她试着来回摆动车头,想看看车轮是怎么随着转向变化的。转了几圈后,秀荣见她蹬得不错,便留一只手扶在后座上,基本没有使劲,燕燕立马感觉车子不受她控制地摇晃起来,她连忙喊“妈”。秀荣跟在后面不断地鼓励她:“好好骑上走,车头按好往前骑,我在后头跟着呢。”燕燕扭过头来看,秀荣竟然在一米开外!燕燕一下子慌了神,她想让车子停下来,两脚下意识地磨到地上,嘴里连连叫着“妈”。秀荣赶紧上前扶稳了车身,嗔笑道:“你还耍大拿地转过头看啥呢!”燕燕非得让秀荣按住车子不要离开。秀荣嘴上答应着,等燕燕骑稳了便松开了手。转了几圈后,燕燕感觉得心应手,能控制住车头了。秀荣便让小燕和颜龙尾随在后面陪着练。中途休息的时候,小燕和颜龙争抢着跑到自行车跟前,转着车轱辘哔啦啦地响,一时间,那个平日里无人问津的自行车又成了三个人的抢手货。燕燕也不休息了,霸占着自行车一圈又一圈地骑起来,一个下午的时间,基本上驾轻就熟了。看着燕燕小小的身躯挂在比她高大的自行车上,像个猴子在车子上扭动着,小燕和颜龙两个跟班守在车子两旁,嘻嘻哈哈地跟着小跑,秀荣不由得回想起她自己当初学自行车的情景。

秀荣学骑车那会儿,自行车还是家里的稀罕物件,只有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才买得起。那时最响亮的牌子还是永久和凤凰。家里两个轮的自行车相当于现在家庭的三轮和四轮车,着实让人羡慕。熊家老汉家里劳力多,经常要走远路去干活,他心一横就去城里买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只要回到家,秀荣便偷偷地背过熊家老汉,推着自行车去涝坝畔上显摆。出门拐个弯,爬上陡坡就到了涝坝畔。秀荣喜欢在宽阔平坦的地方推着自行车跑。渐渐地,她学会了一只脚蹬着脚踏板,一只脚在地上点拨着向前划。秀梅和一群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像一窝蜂般跟在后头追着跑。秀荣越发得意地蹬着自行车向前跑。不知不觉中,她就学会了驾驭手中的自行车。

这样的场景恍如昨日重现,秀荣沉浸在这样的场景里。燕燕在远处大声喊:“妈,你看我骑得好吗?”三个人的嬉笑声把秀荣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应声回答:“你仔细看眼前头,刚有点眉眼就开始轻狂,小心从沟渠里栽进去了。”

开学的日子迫在眉睫,燕燕三个的寒假作业还没有做完。秀荣也不检查催促,只是时不时地拿言语给他们施加压力:“我不管,报名时我只管掏钱,谁没有写完作业报不上名,就买几只羊回来放羊种庄稼。咱们有言在先,到时候谁也不赖账。”燕燕三个心弦紧绷,比起放羊喂牛种庄稼,学校的日子总归要好过些。于是乎,三个人趴在八仙桌上埋头苦写,会不会先把空白处填满,对不对先把数凑够。只听得笔下沙沙作响,那声音真像春天的时候,颜龙喂养在铁皮盒子里的蚕食桑叶的声音,隔着盒子就能听到。

小燕用三四行便写完了一篇日记,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的流水账:1994年2月22日,阴,今天天气不太好,早上起床我先洗脸再吃饭。吃完饭洗锅。洗完锅看电视。看完电视玩游戏。下午吃完饭天就黑了。

颜龙央求小燕写完了帮他写几篇日记,小燕也不推辞,大义凛然地点头答应着。不到两天的功夫,三个人的寒假作业终于完成了,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他们已经深谙报名的流程。按照往年的惯例,老师即使检查作业,也是抽查,抽查就是快速地翻书,根本无暇理会对错真伪。报名的那天,每个学生都心存侥幸又有些许忐忑不安,直到老师收了钱在本子上做了登记才算真正的尘埃落定。

燕燕三个去报名领书,王家奶奶便翻找出压在杂货堆里的水泥袋子。她把里面的水泥粉倒干净,拆开一边的线绳编成线团,一张张地折叠齐整放在门槛旁边。自从小燕和颜龙上了三年级以后,秀荣和存生不再帮他们包书本。燕燕三个自己包书皮的时候,王家奶奶坐在旁边,拿一块抹布仔细地擦拭上面残留的水泥粉。即使这样,每次包完书本,每个人的手上和指甲缝隙里都钻满了水泥粉,指甲也会被腐蚀到发软。砖块下面压着厚厚一沓刚包完的书本。燕燕在针线蒲篮里翻出一团红色毛线,按一定的尺寸折叠剪断绑作业本。菱角分明的牛皮纸包皮搭配深红色的线绳,这是他们学校统一要求的。因为作业整齐划一,他们小学在乡教育办每学期的作业循环大检查中,多次受到口头表扬。

王家奶奶打开她的立柜,取出三个崭新的书包扔在炕头上,说:“你娘不挣一分钱,还给你们三个一人买了个书包,我估计一个得十来块钱呢!原本舍不得拿出来给你们背,咋看着今年领回来的书本比往年多。一人拿一个背去!”燕燕一骨碌站起来跑到炕头边,小燕和颜龙也围拥了过来,三个人兴高采烈地打量着新书包。这是三个颜色鲜艳的双肩包,燕燕和小燕的书包以桃红为主色,边棱的接茬处是藏蓝色。颜龙书包的颜色正好相反,以藏蓝色为主色。每个书包都有翻盖,按钮一按一推便能轻松地卡入一个凸起的铁片里。燕燕急不可待地把书包背在肩膀上,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对照,心里乐得开了花。和洋气的新书包比起来,挂在大立柜上的三个粗布书包简直黯然失色。燕燕的书包底部已经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她想等大到笔盒能掉出来时才准备开口让秀荣给她缝补。颜龙和小燕兴奋地背着新书包在院子里蹦跶。这是他们三个第一次拥有真正意义上的书包。

燕燕五岁半上一年级开始,秀荣便用存生当民兵时背过的军绿色帆布包当书包。小燕和颜龙开始上学的时候,秀荣便用穿旧的厚实衣服裁剪成布包装书。一学期下来,布包的背带总要缝缝补补好几次。秀荣总是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咕叨:“一个个费事的,肩膀上像长了刺一样。早上背去下午背回来,其他时间都在桌框里放着,咋能把带子背断呢?”燕燕三个听见也装作一脸无辜,其实他们心知肚明。

他们回家的那条路只有架子车宽窄。出了校门拐过弯,老师就看不见路队了,他们便三三两两并肩同行。一言不合有了冲突,几个人就开启了狗咬兔的模式。前面的捂着书包奋力地奔跑,后面的挥舞着书包追赶。他们时常拿书包当武器,相互追逐打闹时,眼见着追不上了,抡起书包就砸了过去。即使不你追我赶,他们也不安安稳稳地走路。路两旁都是庄稼地,他们习惯于边走边挥舞着书包在头顶转圈,然后飞快地甩出去打在农作物上,专爱听“欻欻”的摔打声。野草连同麦杆瞬时弯腰屈膝,继而又摇摆着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像一群不谙世事的不倒翁。咬着嘴唇抡起书包砸过去的那一瞬间别提有多解气了,有被老师点名批评时的不悦,有跳皮筋刚轮到自己时哨声响起的满腔怒火,也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睛呆滞地瞅着黑板,脑海里猜测着中午饭是一大锅肉排骨还是饺子,舔着嘴唇回味无穷时,突如其来的粉笔正中脑门,被老师言中心思时的无地自容……他们抡甩书包祸害庄稼时,嘴里还要愤愤地发泄一番。当然,脱口而出的都是些脏话,没有具体的针对,仅限于口头禅:“他妈的、狗日的、骚情的、日眼的”等等等等。

农村里长大的孩子都会说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这跟大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有根本关系。每个人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无需酝酿便脱口而出,就像街道上两个女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根本不会就事论事讲道理,只是一味地比试声腔和气场,谁的口气大脏话多,似乎就在气势上占了上风。旁观看热闹的人越多她们骂得就越来劲,有的旁观者竟然还煽风点火。直到骂仗的人江郎才尽,嘴里没说头了火气也已消了多半。一睹为快的旁观者散开后才好奇地问上一句:“这两个泼妇争竞着到底为了个啥事?”

燕燕三个有了新书包,心里有说不出的热激,装书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新书会戳破新书包似的,新书包也赋予了新书庄严和厚重感。王家奶奶取下挂在大立柜上的粗布书包,嘴里嘀咕:“把旧的洗干净放着。这三个崽拐费书包的很,不知道学下东西了没有,书包补了个没遍数。买下的那洋求货肯定不经用,等背日塌了再取出来换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