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一儿童节前半个月,学校排练秧歌,下午便不再上课。这可欢喜了学生。他们一改往日作风,中午来学校的时候,每人手里拎一个灌满水的酒瓶子,大摇大摆地跨进门槛,大有串门子的架势。瓶子里杂七杂八地装几多朵蒲公英花或者槐花,也可兼而有之,再塞几颗豆大的绿杏,水的颜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这年正好赶上白庙回族乡成立十周年,乡政各级部门非常重视,全乡各个小学要在儿童节这一天进行以民族团结为主题的扭秧歌比赛。为此,各个学校都在紧锣密鼓地备战。
庄稼地里,麦子正在扬花,洋芋、玉米和其他作物长势喜人,除了锄草以外,基本上也算是农闲时节。中午,学生一上学,锣鼓和哨声响起,随风飘荡着便传遍四野上下。王家奶奶在湾里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几声。她枕着砖头打了个盹,起身拎着立在墙根的马扎凳出了洞门,准备去菜地里给西红柿和黄瓜搭架绑绳子。出门碰见老五媳妇,她正扶着墙捂着拐杖,一瘸一拐从洞门外走进来。近年来,老五媳妇走路越发吃力了,必须依靠拐杖支撑才能稳住身体。看见王家奶奶她本能地咧着嘴笑了起来,笑的时候整个嘴都抽到了右脸颊上,使得左边青紫浮肿的脸庞越发显得怪异。由于上下牙齿无法闭合,她说话也含含糊糊、结结巴巴。“大妈,我——我听学生娃说这——,这几天——学校里扭——扭秧歌呢,我刚准备——喊你一达看——看热闹呢。你提个凳子——”王家奶奶不等老五媳妇问完,赶紧接过话茬说:“唉,我刚准备去菜地里给西红柿绑架去呢。风一吹能听着锣鼓声,我破烦的都没想着去,咯噔咯噔地走去看一阵子,还得咯噔咯噔地回来,我思想着算了呢。”老五媳妇双手捂着拐杖,靠在墙壁上半张着嘴巴,停顿了片刻才费劲地说:“走——走啥——我还不如你——顶当,天长啦啦——坐不住,转一圈走。”王家奶奶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她本来没打算凑热闹,老五媳妇还在一遍一遍、结结巴巴地劝着:“走——走啥”,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王家奶奶思量了片刻,伸手在腰间摸了摸钥匙说:“唉,末了走,跟上转一圈。你等着,我进去把拐棍拿上,而今不拄拐棍格围不动。”王家奶奶转身进去,靠在茅房的墙上解了个手。因为小脚的原因,她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蹲着大小便。燕燕三个小时候时常模仿王家奶奶出洋相。他们学着王家奶奶的样子,脱下裤子,微微弯曲膝盖,半蹲着让屁股贴靠墙壁上,一手扶着墙一手伸进腿裆扯拽过裤腰。不知怎的,只要有心模仿,总会以失败告终。尿液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滴落时,裤腿和裤腰也被浸湿了时,那个懊丧呀!那个不死心呀!有一回,颜龙如法炮制时被秀荣看到,她强忍着笑装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提着搅料棍把燕燕三个轮流训斥了一顿。自此以后,他们三个再也不敢学着王家奶奶的样子上厕所了。
王家奶奶进屋喝了口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拿着扫炕苕帚从上到下把衣服扫了一遍,上了门锁,拄着拐杖出了洞门。她边走边给老五媳妇说:“咱们把底下福祥他妈喊上,三个人呱嗒嗒地拉上闲就不觉得路远。那个腿脚也不行了。年轻的时候把苦受了,上点年纪啥病都出来了。那个也可怜,天世下个罗圈腿,今年过来越发得罗圈了。”
她们两个走到福祥家墙头,往下望去,福祥妈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埋头做着手里的布老虎枕头。听见王家奶奶的喊声,专注做针线的她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往上看,看清了才开口说话:“是你们两个噢!我瞎默默地戳针呢,心里咥求想的啥,你一喊还把我惊了一下!”王家奶奶笑着说:“会军他妈叫我走学校里看娃娃伙扭秧歌去呢,我思想着把你叫上,咱们浪一回。”福祥妈放下手里的活,揉着眼睛说:“走就走!我眼睛酸得也不行了。给小慧她妈应承了缝个老虎枕头呢,一天三转两转天就黑了。而今一见捉针做细活,我就眼泪长淌呢。”
福祥妈年轻时做着一手的好针线,她的针线在庄户里那是出了名的精细。她给婴儿满月做的各种属相的枕头和鞋,各色花线搭配出来,个个神情并茂,简直栩栩如生。不管是纳鞋底还是沿鞋口子,针脚均匀到根本找不出接茬。老八媳妇经常给庄户里女人如是说:“都是一个巴掌伸出来五根手指头,咱们这手光能做点粗活,针线活上跟湾底里福祥他妈就不敢比,人家的针线跟绣女有一比。给我们小慧做了几双鞋垫子,把城里人没眼热死。”
三个女人一边走路一边絮絮叨叨地闲聊。老五媳妇拉长声腔崩出两三个字,半张着嘴巴合不拢,情急之下脸憋得青红,王家奶奶和福祥妈赶紧接过话茬补充起来。福祥妈吃力地撇着外八字脚,两条腿向内弯曲呈菱形,从背影看,很像一只站立行走的蛤蟆。老五媳妇跟在最后面,左脚触地的同时右脚右胳膊向内摆画着圈往前挪移。只有王家奶奶看起来走路还算正常,金莲小脚挪着碎步,却也稳当有力,拐棍着地发出铿锵的噔噔声。
拐过弯到了塬面上,学校里传出的鼓点和哨声越发听得明显了。来凑热闹的大多数是老年人和妇女儿童,三三两两结伴着进了校门。一进学校,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圆形的小花园,里面栽种的各色刺玫花,正是争相绽放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花园两边的土墙青瓦房是教师的办公室,对面并排排列的是学生教室。进门右拐,穿过整齐排列的白杨树,教室办公室后面便是操场。操场四周全是白杨树,郁郁葱葱的叶子在阳光中斑驳摇曳,风吹过沙沙地作响。房背后的土台阶上坐着一排上了年纪的老汉和老婆子。烟瘾大的老汉背靠墙壁蹲着,手扶着长长的旱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身上也有一股浓烈刺鼻的旱烟味儿。几个年轻的妇女聚集在杨树林里,靠着树一边乘凉,一边交头接耳地指向人群,那是她找到了自己家的孩子。围观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孩子们也越跳越带劲。围观的看客俨然成了他们表现自我的动力。
王家奶奶一行三人进到操场时,秧歌队已经变化了好几波队形和动作。学生们正一边踩着十字步,一边齐声合唱:“梨花塬上好风光,果树连片曲成网。麦浪滚滚泛金波,麦浪滚滚泛金波,农民的收成年年好”。一节唱完后,鼓乐齐奏,排成方阵对列的孩子们手里挥舞着各色纱巾原地跳着秧歌,胳膊在两旁甩着纱巾绕八字。锣鼓停止,哨声响起他们又开始齐声高唱:“回汉民族如一家,携手同栽幸福花,民族团结一家亲,民族团结一家亲,美好的生活节节高。”这是校长大马老师特意为这次秧歌比赛新填的歌词,歌曲曲调是众人熟悉的陕北民歌《拥军秧歌》,只是歌词做了相应的改编,唱起来却也朗朗上口。随着一声悠长的哨声,队伍又井然有序地变化成四人一排,随着陈老师的指挥绕着操场走,一会儿齐声“嗨嗨嗨”,一会儿胳膊绕着头顶来回跳跃,脚下始终扭着十字秧歌步。
王家奶奶坐在土台阶上,手搭凉棚探着头,在人群中找寻燕燕三个,搭眼望过去乌泱泱一片还真不好找。在队伍的倒数第二排,王家奶奶终于看到了颜龙的身影,和其他三个孩子比起来,颜龙的脑壳又大又圆很有辨识度。后面几排的学生几乎都是胡乱踏着节凑跟着小跑。王家奶奶自顾自地说:“前头领队的都是些大个子,腿长步子快,把跟在后头的这些碎崽崽娃撵得吃力的。吃点饭几下子都消化完了。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等不到放学肚子就饿了。”王家奶奶观察了好几圈也没有在人群里找到燕燕和小燕,她也无心再找寻,只是盯着颜龙看。在他眼里,颜龙就是整个秧歌队,踩着锣鼓声的节凑一停一走、一跑一跳,这样看着,她心里既欣慰又心疼。颜龙穿着一条灰黑色的裤子,裤腰提得太高也没有提端正的缘故,后面被拧成了一道斜沟,使得一边的屁股被紧紧地勒出了轮廓,扭动跳跃的时候,能看得见屁股上的肌肉一摇一摆地弹动。王家奶奶忍不住抿着嘴巴,转头给旁边的福祥妈笑着说:“你看我们颜龙,裤子提拧着,脚把骨在外头一亮,像个二愣子一样。”福祥妈也在人群里盯着兵兵看。她笑着回应:“还不是都一样,你看我们兵兵,沟子拧摆上,连跑带跳地撵着呢。我越看越乖。”福祥妈激动地擦着眼泪,转头问王家奶奶,“存生两口子给娃把扭秧歌的衣裳置办好了吗?我听我们那两个回来嚷嚷着要衣裳呢。今年条件还多,上身有的要红夹克,有的要绿夹克,下身是黑裤子白鞋。我们两个娃回来为衣裳哼哼嗯嗯的,说是老师天天催着呢。”这时,一声长长的哨声响起,老师解散了学生让稍事休息。学生四散跑开,奔向厕所和教室。
看客群里也是一阵骚动不安,坐在一起的大人开始对买衣服的事儿议论纷纷。有的嫌学校事情多,娃娃过个六一还得折腾大人花钱买衣裳,一身下来至少得五六十块钱。有的则持赞成的态度,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靠衣裳马靠鞍子”,就像演电视一样,是个干啥的就得穿干啥的衣裳,总不能穿个坎肩背心主持新闻联播去,啥都要有个体统。家里有两三个孩子上学的大人更是唉声叹气起来,三个娃娃的行头置办齐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家奶奶嘴上回应福祥妈说:“我们这三个回来也嚷劲呢,看求他们两口子给咋置办去。”实际上,王家奶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即不想让燕燕三个在学校里遭人白眼,又想着存生两口子挣钱不容易,三个人的衣服得花一疙瘩钱。
早在前几天,校长把衣服的要求统一布置后,燕燕就兴冲冲地回家向秀荣汇报了。燕燕还特意传达了大马老师的原话:“我们大马老师还在我跟前说,咱们家里有三个学生扭秧歌呢,让你和我爸爸把油门加大卖菜,给我们把衣裳置办齐全,再不要像前二年一样,让老师跟沟子后头一遍又一遍地催。今年形势不一样,着装整齐是硬性要求。”秀荣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竟然爽快地点着头说:“你们老师再问的话,你就说,我妈说了,今年一定早早置办齐全,不叫他们跟沟子后头催。”有了秀荣的这句话,燕燕三个悬着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燕燕和小燕还给秀荣笑着说起了上一回她们去乡上扭秧歌的囧态,当时秀荣正在白银打工。小燕说她穿了条补丁裤子,为了不让人发现,她一直用纱巾挡着。燕燕说她穿了一件大人穿过的洗得黑不溜秋的都看不出来是白色的衬衫,有人说她的衬衫像被牛嚼过一样。最让她们兴奋的是,一场及时雨搅黄了那天的秧歌表演。今年他们终于可以风风光光地穿着新衣裳去乡上扭秧歌了。燕燕三个兴奋地在院子里哼起了歌。燕燕还双手合十嘴里念叨起来:“天灵灵地灵灵,今年的六一天晴晴。”小燕和颜龙也跟着嘀咕起来,他们都希望今年的六一风和日丽,好让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好展示一番。有了秀荣的后勤保障,燕燕三个每次排练时都特别卖力。他们把操场周围的树木、房子和花草都当作是那天拥挤观看的人群,想象着他们都在啧啧称赞着他们文邓小学的精彩表演。
六一儿童节如期而至。当天早上,燕燕三个穿上了亮眼的新衣服。燕燕一路上都低头注视着脚下,生怕路面的浮土弄脏了白色的鞋面。今非昔比,不光是燕燕三个,大部分学生都能按要求穿戴,只有极个别学生的衣服样式和颜色有出入。在学校老师的统一带队下,他们跟着队伍到达比赛的地点,还是那个有戏楼的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锣鼓声、哨声和歌声不绝于耳,使得候场的学生更是难掩激动和兴奋的心情。他们有的踮起脚尖探长脖子远远地望着;有的学生没有经过这样的大场面,紧张地牙齿咯噔作响,腿不住地颤动着;有的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面无表情地呆呆站立在队伍中;那些穿着显得另类的学生,站在人群中局促不安地抠挠着手指。
报幕员还没有播报,前面学校的演出还在进行,带队老师就已经开始集合列队了。当大喇叭上传出:“现在有请文邓小学代表队开始表演”时,燕燕突然感觉小腿哆嗦了起来,手心也黏糊糊的,她紧攥纱巾跟随着队伍来到了中心场地。耳畔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每个人都忘记了害怕,每个人都卖力地表演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动作。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他们的队伍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有序退场。此时,紧张的情绪才慢慢地平息,燕燕忍不住向四周打量了一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拥挤在警戒线外。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着十来个穿着正式的领导模样的男男女女。
队伍解散后,燕燕找到小燕和颜龙,三个人边走边各自在心里盘算,怎样最大限度地挥霍秀荣给他们三个每人一块的零花钱。路两边的小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和玩具。推着自行车叫卖冰棍的声音依然悠长悦耳,“卖冰棍——五毛钱一个——冰棍。”还有戴着白帽子的回民小孩,挎着背带拎着木板盒,在人群中穿梭叫卖:“卖糖咧!一毛钱俩个。”只要是人多闹热的场合,指定有他们的身影。燕燕三个手里紧紧地攥着钱,沿街打问了一圈,什么都想买,什么都舍不得买,犹豫不定起来。小燕发话了:“我今儿个先花五毛钱。买两个板板糖,再买四个笨笨狗。剩五毛钱我存下,改天再买一包干脆面吃。”燕燕和颜龙一心想着把钱花完,除了和小燕买的一样,每人还多买了一个冰棍。他们两个让小燕也嘬了几口冰棍,为着改天小燕买了方便面,他们也能占点便宜。
燕燕三个吃着零食来到秀荣的菜摊旁边。秀荣和存生忙碌着照顾菜摊,根本无暇去看他们三个扭秧歌。燕燕三个围着秀荣七嘴八舌地说着戏场里的热闹场面。存生也不搭话,坐在折叠凳子上低头捆绑着韭菜。他静静地听着,时而抿着嘴微微浅笑一下。效林两口子的摊位紧挨着秀荣,再过去是秀梅和银银的菜摊。开了春天气一暖和,秀梅就鼓动银银借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加入了卖菜的行列。秀梅对面是慧慧和她两个兄弟的菜摊。打眼望去,整个市场里,卖菜的队伍最为庞大。卖菜的队伍里,熊家渠的人最多。除了上塬里最早贩菜的几个回民,湾里的应堂两口子也算是老手了,栾塬的白效清两口子卖菜的时日比慧慧还要早,也是从最初的手推车逐步起家,如今已有十来个年头了。剩下的都是和秀荣沾亲带故的。
白效清老婆就着洋葱咬了一大口馒头,嘴里塞得鼓囊囊地朝着秀荣的摊位走过来。看到燕燕三个,她不禁抬高了嗓门说:“欸哟哟!亲家,你看你三个娃长得攒劲嘛!这两个女子能给这个碎儿子好好换个媳妇。以后你穿金戴银,就是正儿八经的地主婆。你这两个女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俊,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农村里长大的娃娃,跟我们那两个土锤一比,都能从沟里比下去。你这两个女子长大了能好好地卖一嗤啦。”秀荣转头看了一眼燕燕和小燕,咧着嘴笑着说:“俊啥呢,一个比一个丑,谁要呢?还卖一嗤啦!”燕燕转身翻着白眼偷偷瞪了一眼白效清老婆,她最讨厌别人说她长大了能卖钱这个话,感觉自己像个牲口一样,要被拉到市场上讨价还价。白效清老婆左顾右盼了一回,话锋一转感叹道:“妈妈哟!绕视了一圈子,熊家渠里卖菜的人最多。不知道的人还当咱们贩菜挣了多少钱呢,都想捞几个枣吃。生意越来越难做,把我愁得一晚上睡不着觉,都想罢手呢,还有人还往火坑里跳……”她只管夸夸其谈,压根没注意,周边有人朝她投来憎恶的目光。效林牙咬住嘴唇准备说话时,它媳妇扯了扯他衣襟。秀荣也只是笑了笑没接话茬,她从装秤的蛇皮袋子里掏出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存生噙着一根烟低头捆绑韭菜,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婆娘,又没人跟人抢枣吃,你管求不是闲事!咱们能卖就卖,不行了撂过。这年头,闲事要少管呢!”
白效清老婆碰了一鼻子灰,原地咧着嘴边吃边尬笑,又说了几句燕燕和小燕乖巧之类的话,嘴角咀嚼出来的馍馍渣跟着嘴唇蠕动着,随后悻悻地扭过头,拧着浑圆的屁股,迈着八字步走开了。她的一头短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或许是因为身形矮胖、肩宽腰圆,她每走一步都看起来夯实有力,像要把地面踩个坑出来似的。单从背影看上去,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