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九月间的阴雨总是连绵不断。最后一堂课还没结束,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地从房檐打落在石阶上。燕燕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盯着黑板,踌躇不安。早起出门阴天,压根就没有想到拿把雨伞。路面已经完全浸湿,像铺了一层光溜溜的塑料纸。靠墙摆放的一排自行车也裸露在外面,只有为数极少的几辆用一个塑料袋包裹着车座。燕燕心想,怎么自己就没想起来拿个塑料袋呢?正好她的自行车座垫上的皮革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裂开了几条细口子,雨水肯定渗了进去。转念又一想,幸好她够不到车座,不然回到家屁股又该湿透了。
放学的铃声响起了,老师刚离开,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雨势不是很大,不管怎么样,总要回家吃饭,早上着急出门忘了拿馍馍,肚子早在第二节课时就饿得咕噜噜直叫了。燕燕把书本放进桌框,跟着同学们一起出了教室。一路上,她顾不得衣服和头发被牛毛细雨打湿,全身心地看着眼前的路。压得瓷实的土路光溜溜的,很容易打滑。有几次,她蹬着车轮,能明显地感觉到后轮摆尾打滑,她尽量骑在有点杂草的边缘。路面上的浮土和成泥浆粘在车轮上,随着行驶,车轱辘和辐条相互“欻—欻”地击打着把泥浆甩了出去。趁着雨势不大,燕燕紧握扶手把,奋力地蹬着车子,顾不得擦拭脸上的雨水。身后的自行车一个个呼啦啦地超过了她。放眼望去,马路上都是放学回家的学生队伍。很少有人打着雨伞或披着塑料纸,燕燕心里觉得平衡了许多。
回到家,小燕和颜龙都已经开始吃饭了。王家奶奶跪在苕帚上,弯着腰把他们浸湿的布鞋放进炕烟门边上烘烤。“人暖腿脚狗暖嘴”,王家奶奶总是认为只要把下半身穿暖和,整个人身体都是热乎乎的。每逢雨雪天气,燕燕三个一进门,她就赶紧催促着把浸湿的鞋脱下来,以免“寒从脚底生”。燕燕三个的布鞋经常被烘烤得焦黄干皱,像炉膛里烤出来的焦洋芋的颜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秋雨过后,秋天的寒意便更加明显。没有架炉子之前,热烘烘的土炕就成了取暖的唯一去处。秀荣伸长了腿坐在炕沿上织毛衣。存生见燕燕进了门,赶忙把锅里热的菜和馍馍端上了桌子,一阵热气在窑里弥漫开来。燕燕三下五除二把头发和脸擦了擦,一溜烟地爬上了炕。他们三个每人一大碗炒洋芋丝,馍馍掰成小块和洋芋菜搅拌在一起吃。只见颜龙不停地挥动着筷子往嘴巴里刨,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秀荣不断地叮嘱颜龙,吃饭一定要细嚼慢咽,颜龙那样不叫吃,简直就是猪吞食。说完又给站在地上的存生安顿:“还有一盆洋芋菜呢,都端来让三个分了吃。你还说三个娃一人一碗菜,有两个馒头就够吃了。幸亏我没听你的话,多切了三个洋芋。只要吃洋芋菜馍馍,做多少这三个娃能吃多少。我切了有多半盆的洋芋呢。这三个娃越来越能吃了,咥馍馍争得很,两三天就得蒸一笼馍馍。”存生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倒了半杯,加了些热水放在炕桌上,垫着舌尖“啧啧”了两声后,笑着说:“一家子洋芋头么!慢慢吃,再喝点老爸的剩巴子淡茶。”存生咧着嘴继续说,“你说你们三个,书不好好念,咋对得起那一笼又一笼的白面馍馍呢!见干活腰上懒油就下来了,咥馍馍的时候咋不说麦子要一颗一颗种地里,还要除草经管呢。一年拾洋芋的时候,圆蛋还嫌洋芋满地都是,咋不说你一顿要吃几个洋芋呢?”小燕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倾斜着碗尽量遮盖着自己的脸,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刨饭。吃罢饭,坐在热乎乎的炕上,热气从下到上逐渐传到了全身。看着炕桌上摞起来的空碗筷,燕燕顿时感觉浑身舒爽。回家路上的紧张和焦虑也随着一顿饱饭抛却在了脑后。
细雨霏霏,还在下个不停。小燕和颜龙共用一把雨伞去了学校。临走的时候,秀荣在燕燕肩膀上绑了一块塑料纸,头顶上还戴了一个翻折后像数字7的蛇皮袋,相当于穿了一身特制的雨衣。拐过弯走到大柳树跟前,恰巧碰到同村的王卫霞和杨静,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聊起了像石头一样难啃的英语。自从升到初一,每上一节英语课,燕燕都感觉像出了一趟国,简直糟糕透了。她很想知道她们是否和她有同感,于是便问:“你们两个把学下的单词背会了吗?我直接一头雾水,连念都不会,更别说背了。老师领读的时候还能跟着滥竽充数,叫我一个人读的话,我啥都想不起来。愁死个人了!”杨静清了清嗓子,她说话总是慢慢吞吞的,平时说话前还要左顾右看一番,习惯性地凑近人耳边,那副神情似乎是要给你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和上小学时一样,她平日里上课还是爱睡觉。偶尔哪个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也总是把头偏到一边的肩膀上,瞪着两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师,有时还会面无表情地翻白眼,气得代课老师敲着黑板厉声呵斥:“瞪两个羊眼睛看我做啥?瞅瞪瞪眼呢吗?我脸上有答案吗?你看你那个佯求不睬的怂样子。一见上课你就丢盹纳闷,晚上别人睡觉时,你放羊去了吗?一问三不知,大人把你送学校里养身体来了。”杨静像个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仍然盯着老师一言不发。于是,她就有了“羊眼睛”的绰号。别人喊她绰号她不也生气,反而“啊”地答应一声,然后嘴巴微微张开,呆呆地盯着对方看。
杨静把脖子往前探了探,故作神秘地回答燕燕:“瓜怂娃,你不会把汉语写跟前嘛!像学校school,我就在旁边住上‘死古儿’,背的时候只要想一下咱们英语老师姓古,立马就记住了。”王卫霞笑着附和道:“你咋和我一样!我看好多学生都那样记着呢,有的把‘Goodmorning’注成了‘古的猫咪’,反正都差不多。外国人舌头捋不直,说话绕来绕去的。咱们还不是照猫画虎,应付考试呢。”听她们这样说着,燕燕像得了宝藏般,心情豁然开朗。她欣喜地说:“我咋没有想到?这个办法还好。这下我也跟着标注出来,背的时候就好记了。”她们三个一路走一路回忆着早上学过的几个英语单词,燕燕发现她们都比自己记得牢。虽然在小学时,她们的学习成绩根本算不上好,尤其是杨静,大马老师总说她上学是来凑热闹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混日子。燕燕心里有点儿着急。到了教室她赶紧翻开英语书本,按照她们教的办法,在单词旁边标注上了对应的汉语。
白露节气前后,树上的果实大多都可以采摘了。菜园子里,红彤彤的辣椒挂满了枝头。王家奶奶摘了满满一提笼,坐在墙角边串辣椒。能串的辣椒必须是带着根蒂的,每次三个重叠在一起,用针线从根蒂部串联起来摆放成形。串好的辣椒提起来像一长串红红的大鞭炮。王家奶奶把它们挂在粮食窑门口的山墙上慢慢风干。吃的时候再拿下来剪成小段,放油锅里慢火烘培干,然后用碾槽碾细食用。燕燕家一年当中要碾五六回辣椒。腊月里爛臊子炒肉,辣椒的用量尤其多。在燕燕三个的印象中,碾辣椒、腌咸菜、酿醋这些活计都是王家奶奶一手承办。随着他们三个渐渐长大,这些活变成了他们四个人的。王家奶奶属于总指挥,他们三个是跑堂打杂的,干些诸如借碾槽、碾辣椒、拔萝卜等等跑腿出力的活儿。
碾辣椒的前几天,王家奶奶就会给老三家送一趟烟纸,顺便把借碾槽的事一说。湾里十几户人家,就只有老三家和杨应堂家有这个东西。王家奶奶习惯借老三家的。碾槽的外观类似于一艘小船,两头尖扁,中间装辣子的船肚子狭长。把辣椒段放置在中间的凹槽里,然后来回转动碾轮,被烘干的辣椒就在凹槽里翻腾跳跃嚓嚓作响,像一群红精灵在手舞足蹈。
燕燕和小燕拿着借来的碾槽进了洞门。王家奶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劈头盖脸就骂起来:“你们两个猴怂,肯定又在路上耍去了。借了个碾槽,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太阳都斜到西边了,赶紧放院子里轮换着碾。”碾辣椒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费力耗时不说,还了无生趣。他们一个个嘴巴里嘟嘟囔囔,脸上写满了不情不愿。王家奶奶时不时地搬出秀荣压制他们:“你妈咋给你们安顿的?到人家跟前应承得好,做活的时候都拉个驴脸,有本事再不吃辣子了!一个比一个皮馋,拌干面时美美地挖一勺油熟辣子,辣得嘴皮只管吸溜呢。罐里一丁点儿辣子都没有了,你们不碾,我看你们吃屁去!”燕燕三个推搡着,谁也不想打头阵,于是他们三个商议,用先手心手背再猜包尺的方法决定先后顺序,这样的裁决没人敢怨悔。王家奶奶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手里拿了把小勺子,一边把快要碾出来的辣椒拨进去,一边监督指导他们碾。轮到颜龙了,他觉得坐在小凳子上佝着腰推碾盘太吃力,索性端来了靠背椅子,用脚替代手来回推碾盘。王家奶奶没有指责,只是嘴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只要能唆哄着燕燕三个把辣椒碾完,她尽量忍耐着不和他们耍嘴皮子功夫。尤其是燕燕,她的嘴头功夫和她的年龄简直成正比,有时王家奶奶说一句,她后面有几十句在等着她,有时说的话又老道又可笑,常常气得王家奶奶哭笑不得。
有一回,燕燕和小燕在炕头上抓杏核玩。她们最喜欢立在炕沿边,把杏核放在油布上抓。王家奶奶生怕把油布抓破了,总是谩骂阻止她们。她们就趁着王家奶奶去菜地的时候,偷偷地在油布上玩。炕头铺的油布又宽敞又光滑,是玩杏胡、抓羊骨头的好地方。眼看着太阳都从院墙上沉了下去,该到做饭的时候了,王家奶奶一声连一声地催促起来。燕燕和小燕仍旧不动声色。一气之下,王家奶奶一边骂着一边抄起身旁的苕帚扔了过去,正好打在燕燕的脚面上。燕燕“腾”地弯下身捡起苕帚,使出浑身解数扔到了牛圈门口,而后,她手叉在腰间,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没好气地说了一大堆:“欸,我把你个老婆子!你叨叨了半天,都不嫌嘴皮子困吗!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我的碎脚老婆子呐!不用你喊,到点了我就知道干啥,耽误不了做饭喂牛,你消消停停地坐着!……真是的,皇上不急太监急,喊叫的人连个杏胡都抓不到手里,像阴阳念经似的,一直能嗡嗡嗡。你上一辈子肯定是尼姑转世,投错胎了……”燕燕的嘴巴像炒豆子一样,吧嗒吧嗒地说了一大串,王家奶奶“啧啧啧”、“唉—咦”地连声嗟叹。她刚要张嘴说话,又被燕燕劈头盖脸地抢先一步。王家奶奶唉声叹气,只能指着燕燕,一字一句地说:“燕燕呀!你到底把好的学上点,光知道个怼人,咋给人家当媳妇子呢。油嘴滑舌的,以后有你好受的!我再不管了,你大了,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下了,你想咋弄咋弄去。唉——”王家奶奶缓和了一下情绪,喊着颜龙说:“颜龙,你来,把柜子打开取几块冰糖咱们两个噙上。不要给那两个屎蛋女子给了,都是些外来户。怼起我来一个顶八个,等我回来给告状。”颜龙听见,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燕燕霎那间变了脸色,走过去捡起苕帚,眉开眼笑地走向王家奶奶,谄媚讨好地说:“奶奶,我给你说个话,你看你浓眉大眼的,眼睛滴溜滴溜的,脸蛋圆乎乎的。是不是因为你睫毛长,一眨一眨的,像个猫咪一样,我太爷太奶奶才给你起了个小名叫‘猫儿’。你看你,樱桃小嘴高鼻梁,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人见了人爱,花见了花开。”燕燕嬉皮笑脸,绕着王家奶奶晃来晃去。小燕在一旁跟着搭腔。王家奶奶听到最后,“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朝燕燕唾了一口唾沫,幸亏燕燕躲闪得快才没有溅到身上。王家奶奶似笑非笑地说:“唉,我把你个猴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迟早就叫你们活活气死了!”小燕接过话茬说:“奶奶,我掐指一算,你长命百岁老不死,如果不唾人的话,你能活一万年!”王家奶奶抿着嘴强忍着笑,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嘴皮动弹着,低声嘀咕着她平日里说顺溜的脏话。看到颜龙已经取出了冰糖,他转头对颜龙说:“拿个锤头砸碎分了吃去,一个个都皮馋为嘴得很!”
深秋时节,树上的果实陆续下架。存生和秀荣把采摘的苹果按照大小个儿装袋,大个的储存到窖底,留到正月里过年的时候吃。小个的放置在窖口,供燕燕三个随时随意吃。其实大果也存放不了多久,到了冬季里,燕燕三个吃完放置在外面的苹果就没啥零嘴吃了,他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溜进地窖里偷吃。王家奶奶和秀荣看见了也不多加指责,顶多嘀咕几句,说他们三个像老鼠一样馋嘴得放不下。存生私下里对秀荣说:“咱们劳苦奔波,还不是为了三个娃娃,栽了那么多果树,就是为了咱们娃不受贱眼。只要他们三个乖乖的,身体好不害病,那几个苹果它能值几个钱!而今又不像那几年,摘点苹果还想着换点钱贴补家用。而今,家家门前头栽的都是果梅树,家家的娃娃都有吃头。”
王家奶奶还是像以前一样,挑拣二三十个好苹果放在柜子的衣服夹层里存放起来。她最喜欢放海红果和红香蕉苹果,喜欢放置一段时间后散发出来的那个味道,尤其到了冬季,红香蕉苹果会慢慢地软化,一脚跨进门槛,就能闻到旁边柜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果香味儿。
干燥少雪的冬季,燕燕三个总是免不了咳嗽痰多嗓子疼。一个开始咳嗽,其他两个像是被传染了一样,探长脖子,张开嘴巴,和鼻孔里同时保持呼吸咳嗽起来。有时候,尽管按时吃着药,秀荣还要额外加几道偏方,绿萝卜拌白糖,喝蜂蜜水,还有花椒麻鸡蛋。小燕从小一咳嗽就爱喘,隆起胸腔半张着嘴巴,半天了提不起一口气,憋得脸蛋绯红。秀荣一边拍打着小燕的后背,一边焦急地说:“哎呀,这个小燕,只要一咳嗽,我就一个头两个大。看啥!一口气提不上来,脸憋的像个下蛋母鸡一样。咳咳咳的,感觉要把心蹦出来呢。给你吃点啥东西才能把你气顺了?吃点啥呢?”秀荣一边念叨一边思索时,燕燕很快就想到了王家奶奶柜子里的红香蕉苹果。窖里的红香蕉早都吃完了,只剩下国光苹果和酸得倒牙的厚皮苹果。她脱口而出:“我知道小燕得个啥吃。她想吃个我奶奶立柜里的红香蕉苹果呢。沙沙的,吃个就不咳嗽了!”王家奶奶盘着腿,半眯着眼睛打着盹,听见燕燕说的话,她顿时清醒了过来,手摸着腰间翻钥匙,朝着燕燕说:“怕是你个馋猴想吃了,还给小燕戴高帽子呢。我柜子里不管放点啥,你不把它搜寻着吃光弄尽,你心不甘。剩下不多几个了,一下子吃完省得我破烦。”王家奶奶把钥匙丢到炕头上,燕燕一溜烟地跳下炕,靸踏着鞋开柜取苹果。说来也怪,小燕吃了一个大苹果,咳嗽也缓和了不少。只要小燕不带头咳嗽,燕燕和颜龙的咳嗽也少了些。坐在炉火旁的存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你们三个,怕是故意咳嗽的,还有那么奇怪的事儿?把你奶奶柜子里的红香蕉一吃立马就不咳嗽了,一个个为嘴得不行。在吃嘴这一方面,我们到底没有把你们三个亏欠下,咋还恁馋!”燕燕三个相互撇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王家奶奶把手塞进被窝里,漠然地小声嘀咕:“那还不是跟上你了!你碎着就嘴馋。你大说的话,给点狗屎疙瘩你都想吃。”坐在旁边的颜龙听了个真切,大声把王家奶奶说的话嚷嚷了出来。燕燕三个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存生,重复着王家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存生故意抿了一口茶,取下别在耳畔的烟,把过滤嘴对着炉面蹲了蹲,用一副得意的口吻说:“我的娃不像我像谁呢!”说这话时,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他牙缝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