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农历十月份,连续几天的凄风冷雨使得气温骤降。塬上像是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很多地里的玉米薄膜和玉米茬还没来得及收拾。张庄附近还有几块地里的玉米杆成堆码放着,有些被风吹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不管是山地还是原地,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覆盖着地皮,像是用深绿色的蜡笔特意上过色一般,在满目疮痍的塬上格外得显眼。留着明年开春种杂粮的麦茬地里长满了青绿的麦苗,这些都是夏天收割时掉落的麦子,经过翻耕埋进土里自然而然想出来的,比新生的麦子长势都好,齐到了大人膝盖处。
深秋时节,不管是田间地头,还是杂草丛生的地方,开着黄色和紫色小花的野菊遍地都是。明亮的颜色在杂草从中迎风摇曳,大有不畏霜寒的傲人姿态,也给田野增加了几分姿色。土墙的裂缝里、田坎边上,野生的枸杞树叶已经枯萎掉落了大半,红彤彤的枸杞成串地挂在枝丫上。燕燕三个经常挑拣饱满红润的枸杞,摘一把放在手心里吃,甜中稍带点苦涩。王家奶奶害怕他们吃多了上火,总是吓唬他们说:“那个野枸杞有个啥吃头呢!苦唧唧的,吃多了说不定还中毒呢。你们三个馋的得点猴肉吃,吃啥都没个拘谨。”燕燕有时候也担心野味吃多了中毒。她经常听大人闲扯时说起,谁家的娃娃误吃了毒老鼠的馍馍,还没送到医院就气绝身亡了;谁家的媳妇和婆婆吵架,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幸亏被人发现得早,拿泔水灌肠才保住了小命一条。既然野生的枸杞不能吃的太多,为了不让这么亮眼的东西白白地凋零,燕燕就和小燕找来秀荣的针线,把摘下来的红枸杞和绿枸杞搭配着串联起来,做成项链和手环带在身上玩,再折一把野菊花编成头花戴在头上,把自己打扮成电视上看到的美人模样,故意甩着手在王家奶奶和颜龙面前显摆。王家奶奶乜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又一眼,嘴里骂骂咧咧。颜龙不屑一顾,嘴巴一咧,冷冷地讽刺:“装狼不像野狐子。你们两个猴精的,怕是想跟人了。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燕燕也不生气,故意扭动着屁股,笑着说:“你懂个屁!这叫时尚!潮流!”小燕在旁边小心地摆弄着枸杞项链,生怕拨弄坏了,嘴里只管附和着:“就是就是,时尚达人!”颜龙越看越不顺眼,斜着眼睛歪着脑袋,嘴一抽搐,鼻孔里“哼哼”了两声,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燕燕和小燕自得其乐,拧摆着屁股,踮着脚尖走猫步,阴阳怪气地飙着拗口的普通话。说出来的话把她们自己都逗笑了,两个人手捂着肚子,靠着山墙咯咯咯地笑起来。小燕拍打着墙面笑道:“再不要说普通话了,就说咱们的土话,把我说得舌头都捋不直了,难受死。”
柳树叶子还没有完全枯萎变黄,像塬上诸多垂暮的老人,在天长日久的风吹日晒里变得枯黄憔悴,尽可能享受着时日不多的残阳。存柱家场边的那一片杨树林,经过几日凄风苦雨的摧残,大多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稍上零散的、枯黄的、没有掉落的叶子,孤零零地在枝头摇曳。拴牛场的穿天杨树上,喜鹊窝还在上面,只是再也不见喜鹊的踪迹。大人们偶尔扯闲话,也会把这个当话题议论纷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有一种可能:近几年,为了防止鼠害,家家户户都买老鼠药,毒死的老鼠随处乱扔,有的就被喜鹊误吃了。因此,喜鹊的数量越来越少,以至于整个塬上的喜鹊都销声匿迹了。家养的猫也不敢随意丢开乱跑,都是拴个绳子绑在门槛上,一天到晚靠人喂养着。偶尔有隔壁邻舍送来打死的老鼠给它解解馋。如果自家窑里进了老鼠,猫会被关在里面逮老鼠,也算是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前些年,湾里家家有猫。秋粮收回来,老鼠也跟着回到了家,猫晚上出去吃饱,白天只管窝在被窝旁边打盹儿睡觉。现在却成了,人买老鼠药灭老鼠,猫却被牢牢地拴着。
听不到喜鹊喳喳的叫声,也等不来玉兰回家的身影,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埋怨起来:“喜鹊都死哪去了?咋不见个影形。光听着对面山里老鸦,呱呱呱的叫唤,咋不把老鸦灭绝了去,留着喜鹊人还给人报个信呢。”停顿了片刻,她又絮叨起来,“存生是个没良心的,光知道埋头挣钱,就想不起给西峰打个信问候一下。人家包包系系地给你们往来拿东西时,你们大人娃娃都欢喜得不得了。”
太阳刚从院墙上落下去,王家奶奶就拿着刀出了洞门,割来一大把韭菜坐在窑门口摘拣。她甩着手里葱郁的韭菜说:“九月韭,佛开口。看这韭菜多嫩!”小燕蹲在旁边帮忙摘拣。她小声嘀咕:“明明都十月份了,还九月韭呢!”说完,她抬头问王家奶奶,“佛为啥九月里才开口?”王家奶奶不耐烦地回答:“九月的韭菜又嫩又香,佛爷看见都想开口尝一下。剩下的那点韭菜,要赶紧割完吃了呢,霜一杀韭菜就蔫了。篮子里还有几个鸡蛋,把罐里的臊子消上些,和上韭菜包一顿饺子吃。”一听下午吃饺子,小燕再也没心思仔细计较了。燕燕和颜龙也兴奋得咋呼起来。如今,他们的饭量顶得上一个大人,尤其像包饺子这样,费时费工又难得吃一回的好饭,必须得提前一个小时就准备。奶奶孙子四个人全部上阵才能做得出来。每次包饺子,缸盖上三个尺八的桃黍篦子得满满当当地铺排开。
王家奶奶切好韭菜,把消好的一碗臊子倒进韭菜盆里搅拌均匀。小燕已经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撮饺子馅儿,砸吧着嘴说:“嗯,香得很!盐味也能尝出来,皮赶好了赶紧包着下。”燕燕踮起脚尖在案板上擀饺子皮。他们包饺子的皮不是拿擀面杖一个一个地擀,那样太繁琐了,而且燕燕三个也不会包那种扇子形状的饺子。有一回,秋霞来家里玩了几天。她在城里的一家饺子馆打工,包饺子的功夫也是了得。她擀的饺子皮又薄又匀称,下锅的韭菜饺子隔着肚皮能看到里面绿色的馅儿。秋霞教会了秀荣包饺子的新式方法。秀荣在家包饺子时也手把手地教过燕燕和小燕,只是,她们两个怎么学都学不会。
王家奶奶还是老式包法。把面团擀成一大张面皮,然后拿刀切成四方四正的小块,放上饺子馅儿,两头对齐,再把边角捏紧,饺子就包好了。燕燕三个都习惯于包这样的饺子。擀好了饺子皮,王家奶奶便带着燕燕三个,围着一张可以折叠的圆桌包饺子。看着燕燕三个一边包,一边把多出的馅儿直接塞进了嘴里。王家奶奶不断地咕叨:“你们三个馋的呀!韭菜嫩得很,见盐就杀出水来了,你们要把皮捏紧,不然下锅里都像蛤蟆一样张个大嘴,面汤上漂一层韭菜,饺子就没吃头了。”正如王家奶奶所料,燕燕三个包的饺子下了锅,待水烧开揭开锅盖,水面上飘了一层绿茵茵的韭菜。尽管这样,也不影响燕燕三个吃饺子的热乎劲儿,每人一大碗烂了皮的饺子,上面淋上几勺红油辣子醋蒜汁,吃得也是津津有味。秀荣和存生卖菜回来得晚,锅底下留着火,等卖菜的回来再煮给他们吃。
随着天气逐渐变冷,赶集也成了一件更苦的差事。从早晨起床给牛搅拌完草料到踏进家门的这段时间,存生两口子都紧绷着神经。批发菜要眼疾手快,卖菜更是要手脚麻利。只有卖完菜回到家里吃饱饭,悠闲地抽着烟,吸溜着热气腾腾的茶,身心才算是真正地放松下来。存生摇头吹着茶杯上面浮起的茶叶,想起早晨起床的那一瞬间,不禁笑着感慨起来:“哎呀呀!这几天天冷了,四点钟起来到底愁煎得很呐!脊背贴到热腾腾的炕上,就是舍不得那一坨坨热炕。硬挣扎着起来穿上衣裳,要赶紧想今天能挣几张红皮呢,想着钱才能有精神。”秀荣接过话茬说:“你瞌睡就多,有事没事,头只要跌到枕头上就能扯呼。应堂两口子这几天比咱们还起得早,我睡得灵醒,一听见小城路上三轮车的声响就睡不住了。一到晚上我的小腿就犯困,木讷的像是没个地方安放,拿手捏着揉搓一阵子,脚底下垫个枕头才能好些。奇了怪了,白天没啥感觉,晚上睡觉时就不对劲了。腿困得急躁的时候,我都想出去在院子里跑几圈呢。他娘娘的!不知道咋了?”存生连忙应答:“哪达不舒服要趁早看呢,不要把小病拖成大病,不行了叫燕燕先给你买点药吃上。”秀荣捏着自己的小腿肚子说:“我估摸着是寒气进去把腿渗了,又不是啥要命的大毛病。后天白庙集上问一下丁大夫。”存生抿了一口他的热茶,顺手递给秀荣。他们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吸溜吸溜地喝出了声响,惹得燕燕三个本来不渴,也都想趁机吸溜几下。他们三个围在旁边,不等水杯挨着桌面就端起杯子抿,似乎是为了听那一声吸溜声。存生看到燕燕三个争抢着喝他的茶水,笑呵呵地说:“你妈还嫌我嘴脏,你看这三个娃把我那点涎水巴巴稀罕成啥了!”秀荣一边捏着小腿肚子一边说:“淡茶不要紧,浓茶要少喝点呢,就把脸喝黑了。尤其这个圆蛋,还没有过冬呢,脸都皴了,一到冬天,这个女子的脸就像个西红柿一样。燕燕皮肤还好些。这下天冷了,早上去学校要把脸护好呢。”秀荣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光阴过得快的。我当娃娃的时候,常听老一辈人说,‘痔疮沟子关节炎,赛过平凉气象站’,我们一伙娃娃当顺口溜唱上耍呢,不知道是个啥意思,而今终于轮到自己身上了。一闲下来我的手指关节难受的,像针尖在上面扎着呢一样。唉,还没七老八十呢,就这疼那疼的,老了咋弄呢!”说着,秀荣伸出手指,“我右手的这几个指头疼得展不直,中拇指明显粗些,一到变天的时候就难受。钱没挣下,病还多得很。我老了肯定还不如他奶奶。”秀荣说罢,看向正靠着门框低头玩弄手指的颜龙,说:“颜龙,等我们老了,你如果像电视上的那不孝子一样,把爹娘老子关寒窑里不给吃不给喝,活活让等死的话,你就趁早买一包老鼠药和到饭里,我稀里糊涂一吃,省得遭罪!记下了吗?”秀荣面带微笑,说最后几个字时故意抬高了嗓门。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颜龙。颜龙抿嘴憨笑,不假思索地说:“你胡说啥呢!”秀荣嘴角仍带着微笑,不假思索地说:“咋是我胡说呢!咱们眼前的例子也多得是。熊渠庄里治生她妈前一向瘫痪了,四个后人把仗闹的,都不想伺候老人,门户里人寻的乡上干部给调解了一回,最后让弟兄四个一家照看一个月。就这!治生媳妇昨儿个买菜的时候还给我学说,嫌老婆子吃得多屎尿多,她憎恶的,兮兮等不到一个月。人都是这,能用上的时候啥都好说,用不上就成多余的了。儿女多了顶个屁用呢,老了照样遭罪。唉,照这一看,养儿女白的。”燕燕三个连忙笑着摇头。小燕甩着秀荣的胳膊说:“我们三个才不会呢。等你和我爸爸老了,我们就长大了。我给你们在城里买个楼房。你们住城里,就不用再卖菜种庄稼,想吃啥我就给你买啥。”燕燕和颜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存生笑嘻嘻地说:“嘴上说得攒劲!还楼房呢,只要不把我们倒沟里就行。我们啥都不指望,只要你们一个个把日子过好。”秀荣连声附和。
燕燕说起了王家奶奶一直念叨玉兰的事情。存生挠着后脑勺,面带歉意地说:“唉,我真的好长时间没给你大娘写信了!你大娘而今绊缠多的,燕子和安子,加上商店搅达,回来一趟不容易了。白庙集上一定要给打个电话呢。我前几天晚上还梦见了,说不上这几天就回来了呢。”燕燕三个听到这儿,不约而同地抿嘴笑起来。他们也盼着玉兰回家,只要玉兰回来,家里的伙食就会好起来。他们还惦记着吃鸡肉呢。秀荣对存生说:“不是他奶奶骂你,你也真是个没良心的。而今城里人家家都有座机,你没时间写信,就不会跟集的时候给姐姐打个电话。你黄眼仁子六亲不认,一天光知道个挣钱,一点点人情世故都没有。”存生抿了一口茶,准备起身开溜了。他伸了个懒腰,提了提裤子,说:“唉,惦记是惦记呢,有时候一忙就忘了。”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出了门,边走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低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出了洞门。秀荣看着存生的背影,低声埋怨起来:“一天烟火紧得放不下,不吃饭都行,不抽烟活不下去。一见人揭他短,他屎尿就来了。”
粮食窑门口推放着摊开来晾晒的豆子和谷子。毛豆被晒得裂开了皮,豆荚扭曲着身子,圆溜溜的豆子静静地躺在里面。破裂的豆子和着豆荚残渣混合在一起。王家奶奶跪在苕帚上分拣,旁边的笼里装着秸秆残渣。燕燕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拿着一根木棍有气无力地敲打着呲牙咧嘴的豆蔓,炸裂出来的毛豆四处乱蹦。“九七、九八、九九、一百。我打够了!轮到圆蛋了。”燕燕说着丢掉木棍起身喊小燕,“圆蛋,轮到你了,我的一百下打够了。快点!你在里头墨迹着。”小燕甩着手,大踏步地走过来,屁股还没坐稳就抡起木棍敲打起来,一边敲打一边数起了数,院子里传来“咚砰砰”的敲打声。
王家奶奶喊着燕燕把笼里的秸秆提出去倒进柴草窑里。燕燕抬起腿在豆秸秆上踩了两脚,一把提起笼,边走边嘟囔:“咱们家里活多得没边沿!这阵子打谷子敲豆豆,等一阵又得铡草喂牛,还要削那些谷子头。畜牲要吃,人也要吃。只要长个嘴,光知道个吃吃吃,把人能破烦死!”燕燕本想把气都撒在门槛上,没想到一脚踢蹬过去,脚尖瞬间失去了知觉,转而疼痛得无处安放,泪花也在眼睛里打转。她愤愤地丢掉提笼,扶住门框,准备换另一只脚报仇雪恨时,王家奶奶扯开嗓门骂起来:“你看你像个冷怂嘛!你就把那个门槛踢腾成两半截,门槛又不知道疼。庆怂的,跟个门槛较啥劲呢!”燕燕没好气地说:“哼!谁让它挡着我的?”燕燕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着一腔怒火说,“咱们家里咋那么多!还有那些庄稼地,种啥长啥,你们也恨不得把啥都种上。破烦死了!”王家奶奶接过话茬怼燕燕:“就你亏欠多!小燕和颜龙都没有你那么多的亏欠。光吃好的你就高兴,咋不说你吃豆芽菜时,咔嚓咔嚓嚼着香。喝小米米汤时,你还想喝个清的,没有那一把米熬,哪达来的清米汤呢?吃开了还想吃点可口的,不种庄稼,你娃喝西北风去!”燕燕撅着嘴巴提起笼,故意还把门槛蹬得咣当作响。身后传来小燕的嚷叫声:“王颜龙,我打到一百下了,轮到你了。”
王家奶奶见燕燕三个干活的时候斤斤计较,她肚子里的气就咕咚咚地往上冒。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她从来都没嫌弃过活多,只恨自己不再年富力强。和所有在土地上耕种的庄稼汉一样,只要有庄稼地在,只要有干不完的活,他们的心就是踏实的。在他们看来,种庄稼比当官弄权来得更心安理得。
粮食窑的墙根底下还堆放着几捆大麻子。没削头的谷子草静静地躺在草窑的地面上,黄澄澄的谷子头像一个个毛茸茸的猫尾巴似的,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它们都在等待着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