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漆黑的夜色中,存生欠着身子快速地挥舞着镰刀割苜蓿,秀荣则蹲在不远的地头把风。嗤嗤啦啦的割草声让秀荣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她压低了声音催促存生:“燕燕,好了吗?快捆上走!我隐隐糊糊看见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了。”存生撂下铁镰急忙起身打结捆草。来不及了!刚才模糊看到的黑影幽灵般轻飘飘地穿过荞麦地,已经到了路对面的地头上,手里还拿着根棍棒,分明是有备而来。
秀荣吓得六神无主,牙齿咯咯地打颤,还没来得及喊就听见那人抡起棍子小跑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今儿个不把你狗腿卸咧!胆大包天,还敢偷苜蓿!狗日的!”那人边说着抡起棍子敲打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声震天响惊飞了树上沉睡的几只鸟雀。秀荣慌忙地朝存生跑去。存生早就把捆好的苜蓿和镰刀一起扔到了苜蓿丛中。他故作镇定,一边提裤子一边责备秀荣:“你失急慌忙地跑啥着呢!急得人揣不着个胡基疙瘩擦沟子。”说完存生径直走向那个身影,边走边装作生气地骂,“你狗日的皮嘴放干净!你哪个眼睛见我偷苜蓿来?端不端走到这达屎憋得肚子疼,进苜蓿地里行个方便。你还拿个棒卸谁腿呢!当贼偷苜蓿手里好歹还得有个家伙什,你看啥——”存生说着两手撑开,黑咕隆咚的夜晚只能看见来人的身形。那人提着棍棒走到苜蓿的割茬前试图查看一番再做定论,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皮夹紧甭胡然!你们在这鬼鬼祟祟的多长时间,当我不知道!屙碌碡尿黄河都没恁长时间。叫我抓个现行,不把你狗腿打折!”
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趁着那人边说边走向苜蓿地查看的功夫,存生拽上秀荣撒腿就跑。说时迟,那时快。存生一个跨马骑上自行车就卯足了劲往前蹬。秀荣默契地掀着自行车跑了十几米远,拽着存生的衣襟腾地跳上了后座。那人看见存生两口子骑车跑路连忙追了上来。两条腿哪能跑得过两个车轱辘,只听得棍棒抡过来打落在地面上咣当一声,身后传来叫骂声:“我把你个狗日的你等着!我知道你是上塬里人,赶明儿个叫我寻见了,把你那狗腿打不折我跟你姓去……嫖客日下的!我叫你跑……”
确认那人没有追上来,秀荣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突然想起了他们出门时拿的铁镰,“镰刀哪?咋把镰忘了呐!啊?”存生气喘吁吁地说:“这阵子还提镰刀呢,腿没叫打折就算好呢。你说你!牛没苜蓿吃了不会割青草,没青草了总还有麦草呢!它总饿不死!长膘!长膘!非得可怜个畜牲。幸亏跑得快,叫拉住捶一顿,再认出来传出去,出门还得把脸装裤裆呢!”
秀荣心有余悸却也嘴硬不服软:“谁能料到呐!都这阵子了还有人看苜蓿呢。我说大清早右眼皮跳得压都压不住,该着是臊到这了!你看清那人了吗?不知道把咱们认出来了吗?”
“那达是罗湾和邓家庄接畔子的地,我看身形和声音像罗湾刘家那一门子。幸亏今晚上夜黑,看样子都没认出来。以后再不跟上你个疯子扬土了!半辈子还没丢过这人呢!呸呸呸——今晚上臊到家了!”存生连续唾了几下,似乎自己心里的紧张稍微舒缓了一些。
正值深秋时节,夜间月黑风高,一阵急促的东南风刮过,加速了自行车的行进。两旁的柳树出现在眼前很快又消失在沉沉夜色里,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端庄、肃穆。自行车的轱辘飞转着把它们都落在了身后。庄稼地里传出蛐蛐低沉冗长的鸣叫声,像是在演奏一场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走过一片玉米地,黑暗中的玉米杆看上去像无数个呲牙咧嘴的人影,举着棍棒朝他们逼近。秀荣不觉打了个寒颤,牙齿还在不受控制的咯噔作响。她不时地扭头往身后看去,生怕那人再追上来。慢上坡时存生弓着背使劲地蹬着,秀荣深吸气收紧肚子,试图以此减轻重量,好让存生省点气力骑快点。她也在心里不断地谴责自己:“脑子叫驴踢了!咋能软磨硬泡地叫人家偷苜蓿呢?幸亏夜黑没认出来。叫人家连打带日决上一顿,看这老脸以后往哪达搁呢。天光神!看我做下的这日麻欻事儿!呸呸呸!他妈的!这世道也不公平,六张嘴吃着两个人的地,腾不出来点地给牛种苜蓿……”秀荣又羞又恼又难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她也不去擦拭。此刻,她需要眼泪把内心的憋屈和愧悔都冲洗一遍。淡淡的咸味渗进嘴巴,这种味道像极了她此时此刻五味杂陈的心情。
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之后的十来天都波澜无惊,这件事总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秀荣又可惜起她的家当来:“那个铁镰刚用顺手,撂得我心疼!”存生总是狠狠地瞪上她一眼:“庆怂的没啥念叨了!真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没惹祸上身你掂量不来轻重!”
塬上的玉米刚能煮着吃的时候,存柱家来了一帮亲戚,都是存柱媳妇城里上来的娘家人。他们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让整个院子都鲜活了起来。存柱媳妇和翠霞在厨房里忙活着茶饭,锅底下煮了一大锅玉米,整个院子里都飘散着一股薄淡的玉米香气。燕燕三个也不出去玩了,守在那边院子,跟前跟后盯着那个叫霓虹的城里女孩看。
霓虹大概有十来岁的样子,白皙的皮肤,圆溜溜的大眼睛,睫毛弯弯地往上翘,一头齐腰长的黑辫子,穿着绣着花边的淡粉色上衣,深蓝色的裤子直直地垂下来,脚上是一双黝黑发亮的小皮鞋。顺利铡完草,手里拿着几个剥了包皮的玉米杆,给燕燕三个还有他表妹霓虹每人半截。看着燕燕三个津津有味地嚼嘬着玉米杆里面的汁水,嘴角溢出的汁液顺着下巴跌落到胸膛上。霓虹皱着鼻头抿着嘴,一副难以名状的表情。她笑着对顺利说:“啧啧!你看这三个娃吃得美嘛!那个小的把胸膛都糊湿了,有恁好吃吗?有甘蔗甜吗?”顺利笑呵呵地看着燕燕三个说:“看这三个吃得多攒劲!我们乡里娃娃就觉得这玉米杆杆甜,甘蔗是个啥玩意干脆不知道求子!”
这时,存柱媳妇喊顺利搭桌子吃饭。旁边偏窑里也传来秀荣喊燕燕三个回家吃饭的声音。脚刚跨过门槛,燕燕就看见炕头上的茶盘里放着几碗黑乎乎的搅团。燕燕顿时嘟噜起嘴说:“哼!又是酪面搅团,我大妈家都煮玉米着呢,我也想啃玉米棒棒。”
秀荣“咦”一声笑着说:“你还馋的想吃点龙肉呢!咱们总共种了不到半亩的玉米,还指望秋后收点粮呢,而今嫩的里头都是点水,吃了可惜了!快吃饭,这搅团吃上耐饱。”
王家奶奶也跟着秀荣一唱一和。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搅团,蘸了点蒜水喂进颜龙嘴里,酸得颜龙晃着脑袋呲着嘴,两咕噜就咽了下去,手指着碗里的搅团示意还要吃。王家奶奶一个劲儿地夸颜龙:“还是我颜龙口槽!吃啥都是一肚子。”小燕自己端着她的洋瓷碗,拿着筷子在碗里别来别去搛不出来。秀荣用自己的筷子给小燕把搅团夹成小块,倒了一点蒜水在里面。小燕趴在炕头,把碗搁在嘴边吃起来。燕燕心里还想着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手里捏了几片焦黄的锅巴。王家奶奶数落燕燕:“把他这个妈!尖馋食的,锅巴放嘴里都鼓哇着咽不下去。快吃!这焦锅巴吃了眼睛亮,拾上钱了给你们买糖去。”说着,王家奶奶又往燕燕碗里搛了一块黑焦的锅巴。燕燕这才有了点食欲,捏起一嘬锅巴蘸了点蒜水大口吃了起来。
存柱家的门道院子里乱七八糟地扔出来许多吃干净的玉米芯,几只鸡叼得满院子都是。颜龙不知道啥时候跑了过去,捡起地上的玉米芯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小燕扭头看了看周围没人瞅,也拾起一个大点的玉米芯放嘴里嘬咂起来。一个城里亲戚出来看见了连忙制止:“娃娃,扔在地上的东西赃了不能吃。”存柱媳妇喊着顺利提着笼拾掇了院子里的玉米芯,把鸡也赶出了洞门。
小燕和颜龙没有了嚼头,一前一后跑到牛圈门口的牛槽边去玩水。牛槽里还有多半槽水,槽底结了厚厚一层绿油油的水垢,水里有许多红色的小虫子弯曲着身子游来游去。小燕随手拾了根草杆试图捞虫子玩。颜龙把手和袖子都伸了进去,手心里掬了一捧水就往嘴巴里灌。小燕连忙喊起来:“妈—妈,你快来看,颜龙喝牛槽里的水呢。”
秀荣闻声跑出来一把揪着颜龙的衣领提起来骂道:“唉—咦!我把你个碎猪,你看那里头有啥?看不来脏净嘛!妈哟!再看,袖子都湿到半胳膊上了,欠挨打了!”颜龙袖子上的水吧嗒吧嗒地滴着,他只管咧着嘴憨笑,被秀荣一把拽了进去。
小燕还趴在牛槽边一个劲儿地捞里面的虫子。站在一旁的燕燕看不下去了,她进到牛圈里抓了一把垫圈土撇进槽里,说是要和小燕一起和稀泥,拌泥窝窝。姊妹两个打配合,一个倒土一个搅拌。不一会儿,牛槽变成了黄歇歇的泥水滩,溅出的黄泥打落在她们身上,乐得两个人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翠霞从洞门进来,看见燕燕和小燕身上头发上到处是泥水,立马笑着跑到王家奶奶窑里告状:“奶奶,你快出去看去!你们燕燕和小燕撇了些土在牛槽里和稀泥着呢。”王家奶奶一边问是真的吗,一边从炕上下来,顺手提了个笤帚疙瘩,嘴里骂起来:“唉!我把他这两个碎先人!闲得手里得个蝎子捉上。把槽里水搅稠咋饮牛呢,明儿个你们两个拉沟里饮去。你看身上成啥了!唉,我真想朝头一棍呢!”见王家奶奶抡着笤帚走了过来,燕燕和小燕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洞门外跑。两个一口气跑到崖背上,偷偷地趴在墙头往下看,只见秀荣领着颜龙拿铁掀往外铲牛槽里的浑水,黄歇歇的泥水像一条细线顺着水道眼流淌。
燕燕刚过了五岁,秀荣就开始教她认字学拼音。费旧的电池砸开取出里面的黑棒,那就是最好的“笔”了。秀荣把她会念会写的拼音写在门道院子里,手把手地教燕燕读写。燕燕看着这些陌生的字眼一脸的不情愿。当秀荣放开她的手让她自己照着写时,她握着“笔”竟不知从何下手。秀荣耐着性子教了几遍还是一问三不知,燕燕只是一脸茫然地扭过头看着她。秀荣硬是沉住气不让自己发火,又教她读了一遍,再问她时,燕燕仍是不出声,撅着嘴,眼睛里挤出了两滴眼泪。这也把秀荣的火气点燃了,她大声吼骂起来:“你个猪脑子嘛你!一个拼音教上八百遍记不住。我又没打骂你,你挤尿水弄啥?”燕燕一边泣搐,一边委屈地说:“我不想学这,我想出去耍去呢,我又不想上学。”燕燕伤心地摸着眼泪。秀荣厉声训斥,“不想上学想放羊呢!像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当一辈子农民呢吗?眼见着明年就能上学,光一天伙上几个碎的胡猴去能行。把aoe照着写会认得了再去耍!”说完秀荣转头进了窑里。燕燕呜呜咽咽地抽泣着,秀荣在里面又吼了一声,她赶紧拾起地上的“笔”照猫画虎起来。
崖背的墙头上,玩伴们时不时地探出头引逗燕燕,学着雀鸟啾啾地叫唤,叫得燕燕心头直痒痒。她悄悄地走到窗户前,踮起脚尖,看见秀荣坐在炕头上嗤嗤啦啦地扯着麻绳纳鞋底。她转身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大门洞,撒腿跑了出去。这一切秀荣都看在眼里。想起燕燕刚才贼眉鼠眼的样子,她不禁抿嘴叹了一声气。
正值晚秋时节,树上的叶子红黄多青绿少。一阵凉风吹过,树叶洋洋洒洒地徘徊在半空,最后落在杂草丛里。燕燕和小伙伴们捡起树叶串在一根树枝上,把一摞摞的树叶叠穿在一起,两边挂上用几根蒿草捆扎起来的土块,担在肩膀上学着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圪塄旁长满了蓝色的,还有黄灿灿的野花,女孩子们摘来,插得满头都是,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唱戏的,还不忘顺着曲调胡唱几句秦腔迷糊。
燕燕头一甩屁股两拧摆,手插腰间装成一副泼妇骂街相,张口就来:“你把咱大黄狗卖钱做啥?”大家闻声立马指着燕燕齐声回应:“我嫌它不咬人光咬你妈!”燕燕头一甩继续唱:“你把咱木风箱卖钱做啥?”“我嫌它烧起锅来噼里啪啦!”……“呀咋呼意呀嗨!”到最后记不清歌词,嘴里胡乱哼囔起来,甚至随心所欲地变了腔调,变成了鬼哭狼嚎般的吼叫。湾里家家户户看的有鸡狗,他们的嬉笑吼叫声惹得鸡狗也不得安宁,跟着呼应起来。大人们在院子里埋怨:“这些崽拐!惹得猪嫌狗憎恶呢!这声腔像鬼子进村了一样。”
太阳渐渐从山头落了下去,回家吃饭的叫喊声响起来。先是王家奶奶站在坡根底下喊起来:“燕燕,小燕,往回走着吃饭嘛!”接着是湾底婷婷她奶奶:“婷婷,快把娃领回来吃饭!”接着各家奶奶、妈妈们的喊叫声轮番上阵。这帮孩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喊叫声,有的洋求不睬应承一声,有的直接不搭理。他们交头接耳不紧不慢地踩着沙沙的树叶往回走。颜龙和兵兵腿裆下骑着一根树枝,那是他们专属的坐骑“千里马”。分别的路口上还不忘相互说句惯用的道别顺口溜:“各回各家,牡丹开花,谁不回家,狼吃他妈”。
等树上的叶子铺盖了路面,旁边的沟渠里堆积成堆。每年的这个时候,秀荣和存生都背着背篓,拿着扫把、叉把和一根长棍去扫落叶。扫落叶的扫帚越老越好,磨尖的竹竿能把杂草和落叶搂出来。存生挥舞着长棍往一个方向搂草,草厚的地方要反拿钢叉往出刮。秀荣负责把草叶揽背篓里背回去。虚泡泡的杂草叶子占的空间虽多却不瓷实,秀荣拿手按压一回,还要颠倒叉把戳着捶捣一番,落叶压实后还能多装两笼。这些草叶倒场里风干储存,天气一冷就是煨炕的好煨蒂。
每条路上都有扫落叶杂草的人。有的人家倾巢出动,学生放学回来得先扫两背篓树叶才能吃饭。近处的扫完,去远处就得拉架子车,背篓搁车后当挡板用。俭畔山洼里,只要有杂草树叶的地方就能看见人的身影。从凋零到清扫不出半个月,树木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灰突突的地皮也裸露了出来,连地畔上呲牙咋呼的蒿草也成了柴草垛的一份子。
近处没有了枯草杂叶,存生就背着背篓爬沟溜洼去周边的沟壕里。对面沟里住着小陈村的回民,站在小城坡头能清晰地看到平凉城的全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下了坡就是平凉城。靠近小陈几个庄的人都从小陈坡进城,虽然坡陡却是进城的一条捷径。地表没有大冻之前,只要没其他事情打搅,吃罢晚饭,存生都要去对面的沟洼,挥动着长棍来回刮蹭地皮上的杂草。这些裸露在地表的杂草和根茎混合上细土,冬天用来煨炕最是耐烧。如果天都麻黑了还不见存生回来,秀荣就站在婷婷家崖背上往对面山上望,看到尘土像烟雾一样罩了一团,里面包裹的肯定就是存生。他每次都要压瓷装满一背篓才回家,这样才不枉他爬山溜洼来回费一趟劲。
到了冬季,农民便过上了最消闲的日子。庄稼地里没有活,天气冷也没有零工营务,就到了一日两餐,守热炕、围炉煮茶的好日月。秀荣坐在炕上纳鞋底做针线活的时候,存生就捧起借来的武侠小说窝在被窝筒里看。
吃罢饭最能消食的还要算火炉子上熬出来罐罐茶。爱喝罐罐茶也是塬上男人的一个通病。存生就是这样,饭后卷一根纸旱烟把隐一过,就开始坐炉火边熬他的罐罐茶。捏一嘬细沫茶叶丢进他自制的铁皮罐里,水倒七分满,丢几根柴火到火塘里。青黄的火苗啪啦啦地燃着,不大一会儿功夫,茶罐里的水呜呜咽咽地作响,直到咕咚咚冒起泡,茶沫子快要溢出来时,存生迅速地端出。茶水在玻璃杯和罐子里来回倒转几回,一股浓郁的茶香味便弥漫开来。
存生的茶杯是装罐头的透明玻璃瓶。茶水从最开始倒出来的黑褐色,一遍又一遍地煎熬,变成浅褐色再到黄色,最后变成淡黄色的时候,一家人也过足了茶隐。除了王家奶奶嫌晚上喝茶睡不好觉外,秀荣和燕燕三个都喜欢喝罐罐茶。王家奶奶总是坐在炕上规劝:“不敢给碎娃娃喝浓茶,尤其女娃娃,脸喝黑长大找不下个好婆家。”
燕燕三个总是等不及茶煎冒泡,桌子上整齐地摆着他们三个的吃饭碗。秀荣在每个碗里倒了些开水晾着,他们三个则守在炉子跟前眼巴巴地等着茶煎。存生把煎茶先倒进他的玻璃杯,再由秀荣给他们三个倒碗里兑成淡茶。存生笑着嗔怪秀荣娘几个:“贱眼的!我不熬谁都想不起口渴,我一熬你们娘母子一个赛过一个干渴。我嘴皮都没闷湿呢!”燕燕三个喝到打饱嗝,撩起衣襟露出鼓囊囊的肚皮比拼起来。王家奶奶乜斜着眼睛开始唠叨:“一个个没拘谨!日囔恁多水,晚上谁给我尿炕上,看我不叫他给我舔干!”燕燕三个听不惯了这样的吓唬,自然不予理会,只顾着嬉皮笑脸地玩闹。
一场大雪纷飞后,灰蒙蒙的天空像个大锅盖笼罩着白茫茫的塬面。大地万物犹如累极了的庄稼汉,沉沉地睡了过去。只要有点日头从云缝里挤出来,避风向阳的墙角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年长的老汉嘴里叼着长短不一的旱烟管,吧嗒吧嗒地吸着。只抽得惯纸旱烟的中年人,伸手到后腰带上解下旱烟袋,掏出一塌用学生写过字的薄纸裁出的纸条,卷上旱烟沫,把两头拧紧,凑到旱烟锅上点燃。他们一边过着烟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闲话,悠然地打发着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