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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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随着天气渐暖,新绿的草芽儿也满坡满洼地长了起来。王家奶奶坐在窑门口,背朝向太阳,挥舞着一把卷了刃的生锈菜刀,在木板上给鸡剁着刚从门外揪回来的一把苜蓿芽儿。胳膊剁困了,她便歇下来喘气,待呼吸顺畅,她又埋怨起鸡来:“眼见着天暖和了,五六个母鸡一天才下一两个蛋,还把我喂了个忙呗。这下不知道西峰人啥时候才回来呢,娃娃一开学她也忙得跟头把式的。唉,各有各的日子呢!”

一群麻雀在牛圈边堆放的木头桩上追逐鸣叫,时不时成群结队地飞下来在墙根底的垃圾堆里找寻食物。斑鸠鸟在圪愣畔的椿树上“咕咕—噔”地叫着,声音懒散低沉,给人一种春困的感觉。王家奶奶剁碎了青菜,坐在凳子上缓神,鼻孔和嘴巴急促地喘着气。她焦躁地说:“他娘娘的!今年过来见做活就把人气喘心跳的。春困秋乏,太阳好的还把人晒乏了,躺炕上把腰展一阵再去给鸡和食。”看到脚踝缠裹的绑带松了,她刚要弯下腰去绑时,狗跳着叫了起来,“汪—汪”两声又嘎然而止。王家奶奶心想,肯定是来了哪个亲戚。她扶着墙角站起来,拄着拐杖向洞门走去。看见熊家老婆提了个布包袱走了进来,王家奶奶眉开眼笑地说:“狗咬了两声就没声气了,我思量着肯定来了个亲戚,没成想是个你!你日子过得忙呗的,捎了几回话都把你叫不过来。今儿个啥风还把你刮来了。快进来!”王家奶奶说着向门外望去,接着问道,“咋你一个人?老汉呢?”熊家老婆强打着精神笑了笑,搀扶着王家奶奶的胳膊问候道:“你好着吗?亲家。听说你年前病了一场子,也没个时间把你来看一下,不知道一天忙呗的做啥呢!”王家奶奶把熊家老婆让进窑里,倒水时被她制止了。熊家老婆把王家奶奶扶到炕头坐下,笑着说道:“亲家,你快坐下缓着,再不忙着伺候我了。我又不是外人,口渴想喝水了我自己知道倒。”

熊家老婆比王家奶奶年轻了二十几岁,她们那个年代已经不强制裹小脚了。因为缠裹过一段时间,熊家老婆的脚面上有一块凸起呈拱形的筋骨包,但这并不影响她正常走路。她坐在王家奶奶旁边,两个人东拉西扯地道起了家常。看着熊家老婆浮肿的眼眶,还有恍惚不定的神情,王家奶奶已猜了八九分端倪。她开门见山地开解道:“我看着你眼睛水嚓嚓的,怕是跟后人置气了。唉,当老人的都难!而今的年轻人不比过去,眼高手低的,咱们看不惯也没法子,谁叫人家是咱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呢。为了帮衬着人家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当老人的哪个不掏心掏肺。林两口子净是福烧的很,没当过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常言说的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的锅底都是黑的。过日子就是这,牙动不动就把舌头咬一下,不敢往心里去。”王家奶奶拉过熊家老婆的手放在手心里,继续说,“你恓惶的,一年到头不得出来,头蒙下给人家哄娃娃经管家里,而今孙子又能离开人了,你把心放宽,好好在我们浪上几天。等存生两口子卖菜回来了,去把它外爷也接过来。你们眼不见心不烦,叫林两口子也试活一下。”熊家老婆听着王家奶奶的话句句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不由得又把昨晚的糟心场面勾了起来。

效林像个犟驴一样,双手叉腰,斜梗着脖子,横眉冷对着熊家老汉,似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扎了一副要跟他爹娘老子干架的阵势。熊家老汉一个劲地捶打着大腿面哀叹:“唉!唉!我到底上一辈子造了啥孽了!生出来你这么个狗杂种。知道你是这么个货色,还不胜当初喂了狼去。不得了了,翅膀硬了就谋着上天呢!唉,我给庄户邻里断了一辈子官司,而今轮到我自己身上了,我把先人亏得多了……唉,我把这人还活啥意思呢!不胜喝点老鼠药,眼一闭脚一蹬,死了一口气还好忍。你来!有本事来把我捏死。翅膀一硬还想自立门户,怂本事没有,求毛病还多的很……”效林也被激怒了,原本想另家的念头越发得坚定。他鼻孔里不断地发出“哼哼”的声音,像猫发威时的咋唬声,又像是在喘着粗气,心里面很是后悔没把他媳妇的“耳旁风”当回事儿。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效林要盖猪圈说起。看着庄里几户人喂猪赚了不少钱,效林两口子一眼热,就萌生了盖猪圈养猪的念头。无奈手头上没钱,彩霞便哄唆着效林管熊家老汉要钱。家里卖的粮食和牲口钱,都在熊家老汉那里保管着。结果,爷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说上几句就争竞了起来。效林是个急性子,被熊家老汉骂了几句便梗着脖子扬言要自立门户。熊家老汉气不过,愤愤地撂下了上面的几句狠毒话,说完便拿着他的旱烟锅扬长而去,一直到晚上也没有着家。熊家老汉走后,效林两口子又把憋了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了熊家老婆身上,出出进进不给她好脸色看。到头来,熊家老婆竟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受着两头子的气。整整一个晚上,她气得翻来覆去地想不通。第二天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顺着山路来到了白家洼。

熊家老婆向王家奶奶倾诉着事情的经过,说起熊家老汉不留一句话就甩手而去不着家,她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她用手摸了一把脸,哽咽地说:“亲家,我也不害怕你笑话。我着气的不是林两口子把话说的有多狠,我着气我们那个老不死的。过了多半辈子,我迁就了多半辈子。老一辈子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真真的。我们那个老怂光想他自己,我试活的不爱试活了!啥事来了他都光顾他自己,半点情分都不讲。我越想越寒心,我到熊渠四五十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是个石头都该暖热了。人家像个婆娘一样,气上来就知道离家出走,从来不管求别人的死活。”熊家老婆抹了两把眼泪,继续说,“我们那老汉把男人活了个女人势,把他姑奶奶家当成娘家了。”熊家老婆歪斜着脑袋,捏着鼻子擤了一把鼻涕,“孙子叫他妈教的,也给我甩脸子呢。在那个家里,我倒像个外人一样出进不自在,我心里憋屈的没地方去才跑你们来了。”

王家奶奶拍着熊家老婆的手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人一个秉性,男人家天世下想事情简单。你再不往心里去了,凡事要往宽处想。林两口子卖了几年菜了,我不信手头上没几个钱,那是人家两口子谋划着想当你们的家了。”熊家老婆自己倒了杯水,押了一口说:“我老早就给我们老汉说过,去年的麦子卖了让人家两口子收钱去,他偏偏不听我劝,看从我话把把上来了嘛!人家嘴一张,不行就单另过。看着生养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另开的年代多了。林最小,我们帮衬得也最多,将来以后我们老了不落脚到林跟前,再跟谁去呢?我们那个想不来事的糊涂老汉,光害怕他存的那几个钱飞了。一见我说,劈头盖脸地就把我怼上一顿。这下好了,人家巴不得眼前头清净呢。”

王家奶奶尽量拿话开导着熊家老婆。两个人坐在炕头上你一句我一言地互诉着衷肠。熊家老婆把一肚子委屈都倾吐了出来,顿时感觉胸口的闷气舒散了。她深呼了一口气说:“亲家,给你念过了一遍,我心里一下宽敞了,你再不笑话我了噢!唉,人一辈子难活的,老了用不上了,就更难活人了。”王家奶奶拿眼睛歪了熊家老婆一眼,笑着说:“你看你说的那个话?比起我来,你还年轻到哪达着呢!谁家还没个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家家都一样,各有各的作难,人一辈子难活得很!你好不容易出来了,就把心放肚子里多浪几天。娃娃一上学,卖菜的一走,我一个人也恓惶,你来了还是个伴儿。”

熊家老婆在燕燕家住的第三天,效林捎话给秀荣,说他们一赶集两个娃上学就没人经管,叫熊家老婆回去照看呢。熊家老汉也回到了家里,见熊家老婆没在,趁着赶集的日子,也来了燕燕家。存生和秀荣趁机把效林两口子训斥了一番。晚上回到家,和王家奶奶一起,他们又给熊家老汉老两口做了一番思想工作。第二天,效林开着三轮车来把熊家老汉老两口都接了回去。其实,熊家老婆早就在心里头惦念两个孙子了。看着燕燕三个在眼前晃荡,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孙子。王家奶奶揶揄熊家老婆说:“你呀!天世下是个命苦人。我还想让你安安稳稳浪几天呢,你人在我们,心都在孙子身上操着呢。”通过存生和秀荣从中调和,熊家老汉把当家的权利交给了效林两口子,把去年卖粮食和卖牲口的钱如数交给了效林。效林两口子便马不停蹄地在塬畔上兑地盖起了猪圈。家里的风波就此平息。

正窑里的土炕上睡王家奶奶他们奶奶孙子四个人刚刚好。熊家老婆一来,五个人睡一个炕就显得有点拥挤。即便是这样,燕燕三个谁都不愿意去偏窑睡,他们都爱听两个老婆子东拉西扯地说闲话,还拿熊家老婆的口头禅为他们开解:“人是个猯,越睡越宽”。第二天晚上,秀荣让燕燕三个通过出手心手背,三局两胜决胜负,谁输了谁去睡偏窑。最后,颜龙一脸不情愿地去了偏窑。这下,四个人睡一张炕翻身也自如了,两个人盖一床被子,大家都能睡一个宽舒觉。睡到后半夜,燕燕迷迷糊糊地感到一股暖流从下体奔涌而出,像是憋急了的尿,又好像不是。惊得她睁开眼睛动弹不得,随即又有一股热流涌出。她把手伸了下去,当她确定那不是尿液时,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的灼热不适和肚子的隐隐作痛,与此同时,不断有一股一股的暖流涌出。燕燕不由得心惊肉跳了起来,她攥着手指头细算着自己的年龄,按王家奶奶说的虚岁算,她已经13岁了。最后她确定自己应该是来了例假。

在校期间,经常有班上的女生来了例假浑然不知,裤子后面浸出斑斑驳驳大小不等的血渍,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会挤眉弄眼地窃窃私语一番。燕燕也曾和要好的女同学私下里谈论过这些隐晦的事儿。听她们说,来了例假上学一点都不好,尤其是骑着自行车上下学,身底下垫的卫生纸经常因为屁股的拧摆而滑落,染脏了裤子不能及时更换,有的同学宁可憋着尿在座位上坐到放学。

此刻的燕燕五味杂陈。她首先想到的是弄脏了炕怎么办,明天一早大家都知道了,家里人会怎么看待她,她又该怎样面对。燕燕越想越难为情,想到最后她无奈地咬住嘴唇闭紧上了双眼。胡思乱想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拉开了灯,看着那一滩深红的血迹,她不知所措地发起了呆。熊家老婆和王家奶奶相继被亮着的灯光晃醒。看见燕燕跪在炕上一动不动,问话也支支吾吾地不作答。熊家老婆起身看了一眼床单,笑着给王家奶奶说:“你孙女儿身上来了,把单子给你弄脏了,吓得不敢给你说。”燕燕羞怯地捂着脸,紧咬着嘴唇不敢说话。王家奶奶起身披上盖在肩头的衣服,说:“皮脸厚的像城门楼子一样,这阵子可有羞脸了。快把衣裳披上,小心把寒气招身上。我看——”王家奶奶看了一眼,嘴里喃喃地说,“这还没个啥垫上。”思索了片刻,她接着说,“让我下去把我穿旧了的线裤寻一个出来,剪几片先给你凑合着垫上。等天亮了,叫你妈给你寻卫生纸去。而今条件好了,人家都用的卫生纸,哪像咱们那个时候,女人家恓惶的,身上来没个啥垫,粗布里头包裹上些炕灰,着急了都捋一把棉蒿叶子用呢。”熊家老婆接着话茬说:“那还不是!而今的女人都把福享了,生个娃娃都要跑医院里生呢。咱们那时候,大着个肚子把啥活不做。把娃养到麦子趟里的都多的是,脐带拿镰刀一割,把娃揽大襟子里就兜着回去了。唉,那年月里,女人不皮实也没有办法。”

燕燕已经按王家奶奶的指导换好了衣服。她心想,接下来王家奶奶应该骂她弄脏了床单。王家奶奶拿了个旧线裤盖住炕上的血渍说:“快睡觉!半夜三更的都没听见鸡叫,明早上了慢慢收拾。得亏明儿个星期天,起来了各自收拾去。”随即拉灭了灯。不一会儿,两个老太太的呼噜声便此起彼伏了起来。燕燕感觉肚子隐隐胀痛又瞌睡难耐,怎样变换睡姿都不能缓解,她索性把肚子贴到了温热的炕上,浑浑噩噩地挨到了天亮。

清早起来,燕燕洗漱完就跪在炕上使劲地擦拭着床单。她心里忐忑不安地猜想着熊家老婆可能已经说了出去,大家指不定怎么拿她的事儿当话柄说笑呢。这时,秀荣走进来站在炕头,笑呵呵地看着她说:“瓜女子,这还有个啥不好意思的。这正常的很,女子娃娃大了不来例假才不正常。这下把自己要顾及好呢,少碰凉水,梨和萝卜都是杀血的东西,来了就不敢胡吃。单子上胡下的要拿冰水泡着洗呢,换上个算了。”吃饭的时候,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颜龙问起时,秀荣怼了他几句:“快吃你的饭,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吃完了跟上你爸到坟地里给牛刮草去。”

存生和颜龙走后,小燕好奇地凑在燕燕跟前,一个劲地打问燕燕身上来了啥感觉。燕燕乜斜着眼睛,抿着嘴一个劲的傻笑就是不搭话。熊家老婆笑着对小燕说:“你娃也快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啥感觉了。你们家里三个女人,一个月一回,买卫生纸都得些钱花。”王家奶奶接过话茬说:“那还不是!家里女人多了就麻达多。”熊家老婆看着小燕,感慨地笑道:“一晃都大了!我还记得生小燕那一年,差一点点把娃送人了。她二舅心热的把月里娃穿的衣裳都准备好了。要不然的话,小燕而今是我们熊家的孙女儿。”王家奶奶把嘴巴微微一抿,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燕扑闪着大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家奶奶,随后撅着嘴说道:“那都怪我奶奶!她心偏到胳肘窝里了,光爱儿子不爱女子。等我长大能挣钱了,只给我爸爸和我妈买好吃的,谁让她狠心的要把我送人呢!”说罢话,小燕的嘴巴撅得更高了,嘴角略微地抽搐起来,随之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一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大家反被小燕的囧样子逗笑了。燕燕拿肩膀蹭了蹭小燕,笑着说:“你号啥着哪!而今不是好好的在咱们家里呢吗。你说,你姓王还是姓熊?”小燕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边笑边抹擦着眼泪和鼻涕,嘴里嘟嘟囔囔着:“呜呜,你们都日眼死了,光想着把我送人,咋不把颜龙和燕燕送人去。”熊家老婆笑着说:“燕燕是老大,如果你是个儿子,就没有你们颜龙!那时候计划生育风声紧的,偷着藏着就为了养个带牛把子的。”小燕忽闪着眼睛,抿着嘴唇扑哧扑哧地吹着气。熊家老婆笑着摆了摆手,说,“不说了!越说小燕越气,本来娃就想不通,一肚子的委屈。”王家奶奶煽动着嘴皮轻声嘀咕:“唉,那些年家家日子恓惶,吃了上顿没下顿。存生一个人养活了一大家子,地没地粮没粮,计划生育还把人搞怕了。”熊家老婆顺着王家奶奶的话茬,两个人又你三言我两语地回忆起往昔来。两个老婆子像是找到了知音,总有说不完的话,只要有一个话头,总能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下去,把她们经见过的人和事都翻出来说道上一回。燕燕三个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发现昨天已经说过的人和事今天又被她们拿出来了说了一回。燕燕用调侃的口气把这件事儿说给了秀荣。

秀荣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在存生跟前埋怨起来:“我这个老妈,越老越糊涂了,没边没沿的话多的,光说人家年轻人嫌弃呢。在儿跟媳妇跟前,该她说的不该她说的,她都想插嘴问个明白。把这两个老婆子不敢放一达,闲传谝得唾沫星子乱溅呢,听来听去,说的净是那有远没近的屎气话。人老了就要少管闲事少说话呢。啥话说熟汤气了都惹得人烦。我一直还给叮咛呢,又都听不进去。唉,我这个老妈呀!”存生抬眼看了一眼秀荣,鼻孔里哼哧了一声,说:“你看你这个人!她外奶奶好不容易来家里浪几天,只要人家高兴,她爱说啥说啥去,你少管闲事。还把你还能的,想把一个人的秉性给改过来。没听过’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个话吗!”秀荣最不爱听存生拿老话揶揄她。她乜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存生,砸吧着嘴,“啧啧啧”地说:“你说得轻巧,那又不是你妈。我妈受点气我心里难受得放不下。你当我是嫌弃我妈话多得很!”存生头也不抬地说:“唉,我咋忘了啥,你可是熊家渠出来的常有理!啥话到你嘴里,反正都是理。”秀荣被这话逗得耸起了肩膀,她继续着手里的活儿,笑着嗔怪存生:“唉,我把你这个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