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气晴好的时候,塬上偶尔会有操着外地口音的货郎沿着村里的马路吆喝。燕燕三个很小的时候,那些货郎都肩挑着扁担,两头担着两个木箱,一边摇着咚咚作响的拨浪鼓,一边抑扬顿挫地吆喝叫卖。等他们再大点,货郎都推上了自行车,后座焊的铁架上放着装置物品的箱子,每靠近一户人家墙头就放慢脚步等待片刻,车头绑着的小型喇叭不断地重复着:“收头发咧,换被套床单小零碎……”近年来,开着三轮车或者骑摩托车的卖货郎和手艺人也多了起来,磨刀的、卖锅碗瓢盆的、劁猪的、收狗的等等。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一些留守的老年人经常被哄骗,家里东西被偷盗的事件。存生经常给王家奶奶叮咛:“妈,家里剩你一个人的话,你出来进去就记着把大门关严实。认不得的人来门上要水要馒头都再不要理识了。而今这世道,虽说没有打家窃舍的了,骗子还是多着呢,我们在外头经见的多,而今这货郎多半都是些骗子。咱们湾里户少人稀,我们都走了剩你一个人,我还有点操心。”
王家奶奶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见过!她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提着个棍子就敢走夜路,她打心底里就没害怕过啥。她总是执拗地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活该着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能渗倒牙。存生这样说时,她还有点抵触情绪,低头盯着地面,口气僵硬地回应:“咱们湾里十天半个月听不见一个货郎吆喝,哪达来的个骗子呢!恁大的个狗在门口拴着呢,有点动静狗比人还灵光。再说了,骗子也看四下呢,咱们院子里进来就几孔烂土窑,哪达有个值钱的东西呢?”存生听着王家奶奶口气不好,笑着解释:“东西都无嫌,我端害怕把你哪达伤着了。我就给你提个醒儿,咱们湾里就这几户人家,一家离一家又远,着急喊个人都得走一阵子。”存生说完转身出了门。王家奶奶随即在心里琢磨起来:“到底人家说这话啥意思?是真的操心我叫人骗了?还是人家不放心我看家护院?唉,人老了不由得心思就多。这亏当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隔着肚皮的不知道生出多少嫌隙呢。人呀!闲心操多了还是不好,人老了就要学着装聋作哑呢。唉,管求他说啥去!”
存生说起货郎的这个话茬倒提醒了王家奶奶。她起身拿来门背后自己平日里收集起来的一袋子乱头发。被熏得乌青发黄的塑料袋子里,密密麻麻地团着一袋子凌乱的碎发。燕燕和小燕的几撮巴掌来长的头发用一根皮筋扎着,其余的灰白相间的乱发都是她日常梳头积攒起来的。别看王家奶奶头发花白,倒是长得非常浓密,每梳一回头,掉落的撺在手里能揉搓成鸡蛋大一团。王家奶奶很是嫌弃自己那一头像蒿草一样多的头发,由于头发太过浓密,固定两边头发的发卡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松弛,王家奶奶不得不花钱再买,为此她总是一边梳头一头埋怨:“赶紧一下子把这一头乱毛脱完去,光买卡子都把我多少钱葬了。脱成秃子,头上顶个帽子,脖子里还利郎。”
上一回,熊家老婆来家里和王家奶奶闲聊时说起,她收集的一袋子乱头发到货郎跟前换了一个床单,还说她们庄里一个年青媳妇拿剪断的长辫子换了好多家里用的零碎东西。王家奶奶掂量着手里的碎发自言自语:“湾里多长时间都没听着货郎吆喝了,啥时候来了用这点乱头发换个马勺使唤,换不下个马勺换一副筷子都能行。而今集上卖啥的都有,货郎都不见来了。”
清明过后,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逢着赶集的日子,大柳树旁边就会有一两个卖猪崽的贩子。三轮车的车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腿脚被捆绑着的猪崽,嘶嘶嗷嗷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过路的回民不忍听闻,路过大柳树时就加紧脚步瞪着自行车一闪而过,有的还要颤动着嘴唇念叨上几句。一个带着白色帽子的回民老汉看见老熟人在卖猪仔的车跟前徘徊,远远地打起了招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老汉汉吃猪肉还是砝码!年过罢没多长时间,你们可开始囤猪等着过年呢。”说笑间也不做停留,蹬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三三两两的行人围在三轮车前观望着猪崽。碎坑坑老四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扶着嘴巴里叼着的旱烟管,对旁边的人大发感慨:“猪娃贵的都买不起了,今年比去年贵了近二十块钱。想拉一个呢,价钱太砝码了!”老四的话引起了共鸣,几个庄稼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五队庄里的常有理佝偻着腰,手背后搭在后腰上,听见大家说说笑笑,他也凑到当中,咧着嘴笑嘻嘻地盯着说话的人看。
常有理是五队庄里的光棍汉,五十来岁,有名有姓,只是满架的人都叫他常有理。据说他年少时口齿伶俐,和谁抬扛辩理都能靠三寸不烂舌占上风,于是就有了常有理这个外号。常有理取了媳妇日子没过上一年,媳妇就跟人私奔了,亲戚邻里帮忙找寻了几个月都不见音讯。祸不单行,第二年,常有理唯一的儿子玩耍时失足掉进了村头的枯井,被打捞上来时早已经没了气息。常有理抱着孩子的尸身仰天长啸了一声:“老天爷,你这是要绝我后路呢!”一阵号啕大哭后又接着放声狂笑。从那以后,常有理的脑子渐渐不好使了,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发展到后来很少张口说话,逢人只知道咧个嘴痴痴地傻笑。他经常靸踏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烂布鞋绕着大柳树转悠,嘴里“噜噜噜”地嘟哝着。村里的小孩儿故意跟在他后面,嘻嘻哈哈地模仿他走路,有时还拿胡基疙瘩把他当靶子打。常有理被打疼了,二话不说就脱下烂布鞋提在手里,先是偏斜着脑袋瞪圆眼睛直勾勾地瞅一阵,继而连吼带骂地原地跺脚,像是吓唬前来挑衅的野狗一般。常有理长年累月光脚靸踏着鞋,脚后跟的皴皮粗糙的像是河滩里干涸的河床,干裂的豁口一道连着一道,尤其到了冬天,那些皴皮烂肉上常常渗出许多血痂,因此上,常有理走路时常常垫着脚尖走路。庄里谁家的小孩如果不爱洗脸抗拒抹油,家里的大人就经常拿常有理做例子吓唬:“你如果不洗脸,皮脸就像常有理的那个脚把骨一样了,垢痂盔的比树皮还厚,冬天裂了口子就像娃娃嘴一样。你不看常有理一直拿脚尖尖垫上走路着呢!”
逢着赶集的日子,大柳树就成了来往行人的临时歇脚处。叼着长烟裹的老汉们聚在一团一边抽着烟解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谝着闲传。常有理也喜欢往人堆里扎站。老汉们没了话题就爱拿常有理当话茬。他们嘴里情真意切地羡慕着常有理的逍遥自在:“唉,还是人家常有理的日子好过活!咱们想过人家那日子还过不上。你看人家,一个人吃了全家不饿,吃一顿饱饭能顶几顿。逢上谁家吃酒席,人家两个肩子肘个头,肚子填饱嘴一抹就走人,谁还能把人家说个啥!看着人家瓜不愣登的,实际上是个尖人,谁家过事吃席人家都知道。”一番唏嘘感叹后,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常有理身上。他偏着头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又呲着满口黑黄的牙齿,摇晃着脑袋咯咯咯地朝人傻笑起来,眼角的褶皱堆在一起,像是犁铧刚翻耕过的深浅不一的垄畔。
靠着三轮车车身抽烟的猪贩子正兴致勃勃地继续着他的推销:“你看新闻上,国家一直开会关注民生问题着呢。喊叫着给上班的人涨工资,工资一涨,肉价还有一番呢!喂个猪咋算都划算,到年底了卖上半扇肉,喂猪的缴消不是就出来了!剩下的半扇子松松泛泛能过个好年。你看我这猪娃叫的,一个比一个欢,个个都是品种猪,拉哪个上膘都快得很。”猪贩子说得口干了,挪到三轮车前座上点上了一根烟。围观的人打量着猪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存生帮着秀荣摆放好菜,就借了个自行车回家拿干粮和水壶。临走时秀荣特意叮嘱他路过大柳树时,“胡求麻达拉个猪娃子回去拴上让长着。”秀荣听到传言,说是猪肉的价格一天一个样儿,猪崽的价格有可能还要涨。他们两口子也决定不再观望等待,再不下手买或许过些天又要涨价了。
存生把自行车停到大柳树旁边,走到卖猪的三轮车跟前打量了一番。有了秀荣给他吃的定心丸,存生也没有踌躇犹豫,三下五除二说定了价钱,挑拣了一个叫声洪亮的猪崽,付了钱装进蛇皮袋子就往回走。
王家奶奶听见猪仔嘶声裂肺的嚎叫声,连忙找出了以前用过的套绳。存生把猪崽拴在了茅坑对面养猪的老地方。活动自如的小猪牵着缰绳怯生生地四下打量起来。狗看着来了一个新邻居就想欺生,不停地作势扑咬过去,刨起了地面上的浮土,像是在宣誓主权和领土,吓得小猪夹着尾巴跑进猪圈里不敢出来,浑身不住地颤抖,哼哼哼地出着粗气。狗越发得势起来,汪汪汪地朝猪圈扑咬个不停,惊得小猪卖力地用鼻子拱着墙角的土,试图挖个地洞躲进去。
第二天天气晴好,秀荣早早地打发存生去塬上人碰个劁猪匠领回来劁猪。每年的三四月份,庄户里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劁猪时那一声声尖锐的嚎叫声,跟腊月里杀年猪时一样,但又有根本上的差别。劁猪时的嚎叫声有种让人焦躁不安、篡紧拳头想打人的冲动,杀年猪时除了短暂的悲悯外,更多的是对吃肉的向往。
燕燕三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浑然不知的小猪,围在旁边七嘴八舌,一边吓唬猪一边阴阳怪气地调侃着。燕燕说:“猪娃可怜的,马上就要经历一场生死之劫难,成为一个不孕不育之人,可悲可叹呀!”小燕轻蔑地哼了一声,嘲笑燕燕说:“明明是个猪,还说成个人,咬文嚼字胡显摆啥呢。还不孕不育!你知道不孕不育啥意思吗?劁猪连不孕不育有几毛钱的关系呢?”燕燕也跟着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屁都不懂!劁猪就像疝牛疝羊一样,完了就跟电视上的太监差不多,疝了劁了就不能养娃娃了。还说我呢,你才是个瓜皮冷怂。”燕燕说着,趾高气昂地拿肩膀碰了小燕一下。小燕脚底下挪移了几步,瞬时变了脸,两个人便推搡着打起了嘴仗。秀荣叹了口气说:“哎呀呀!你们两个牙长的,光知道胡说八道。啥太监、啥不生育的,净一天颠个嘴胡说呢。三个把笼提上到胡麻地里给猪拔一笼苦苦菜去。”颜龙嘴里小声嘟囔着,说他想看着把猪劁完了再去。秀荣转过头怼颜龙:“看啥呢看!猪嚎的人心里慌慌呢,瘆人的像啥一样,有个啥看头呢!赶紧拔草去,看有新长出来的大碗花也拔了拿回来。三个脚踩在犁沟里,再不要把胡麻都给我压折了。”
燕燕三个正在胡麻地里拔草,听见猪拉长了声腔嘶嘶呜呜地嚎叫起来,持续了几分钟便恢复了平静。听见声响燕燕三个呲牙咧嘴,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动。小燕的身体跟着猪的嘶嚎声不由自主地抽颤了几下。回过神来的颜龙笑着揶揄小燕:“圆蛋,你是不是看到你哥儿们受罪,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小燕把手里的一把苦苦菜扔打向颜龙,颜龙没来得及躲开,正好盖在了当头顶。小燕皱着鼻头瞪了一眼颜龙,说:“我看你那个嘴刚从泔水桶里泡出来,张嘴就是一股子臭腥气味儿。”燕燕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笼满了赶紧抬上回,我还想看一下猪娃子咋么个了呢!”小燕和颜龙也来了兴致。虽说他们听惯了劁猪时的嘶嚎声,但还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见识过,好奇心驱使他们三个加紧脚步下了坡道。
劁猪匠已经骑着摩托车走远了。秀荣双手叉着腰站在猪圈旁边,看着小猪侧身卧在圈门口哼哼哼地呻吟着。燕燕赶忙问:“妈,劁下的那个东西哪?我们都想看一下是个啥样子呢。”秀荣看着满笼的猪草,淡淡地说了句:“血丝呼啦的有个啥看头呢。你爸爸都压到粪堆里头了。把笼提到草窑里放下,等猪缓过神走动开了给丢一把叫吃去。”燕燕怏怏不乐地把笼提进了草窑。小燕抿住嘴憋着笑,忽闪着大眼睛朝燕燕做鬼脸,腮帮子鼓起了一个大包。颜龙顺势说道:“你看圆蛋把嘴鼓的,像把猪尿泡噙嘴里了一样。”小燕抡起手里刚折下来的一截柳条去追颜龙,边跑边骂:“你早上把奶奶脚把骨上的死皮吃多了吗?我又没有招惹你,你日眼得一直针对我做啥?皮紧了怕……”两个人追赶着跑出了洞门外。
秀荣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三个呀!不叨嘴仗心里像难受的很一样。把人腿困的,让我稍微在炕上缓一下。今儿个要把玉米地里的苗破了呢,五六天没去,玉米娃娃怕都长高了。”燕燕一听又要去地里破玉米苗,无精打采地坐在牛槽边,手里拿着半截树棍拍打着墙面,小声埋怨起来:“家里的活儿咋就那么多!一年四季除了冬天不走地里,其余都在庄稼地里刨土着呢。地多的能把人破烦死!”她一边嘟嘟囔囔地泄愤,一边不住地敲打着墙土。
粮食窑门口的角落里,王家奶奶正背对着太阳光洗她的脚。算起来,她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洗脚了。她的小脚洗一次并不容易,光是解开脚上绑的裹脚布都得好大一会儿功夫。洗脚盆旁边堆放着一摞白色的裹脚布,浸泡着脚的热水表层上浮了一层白花花的沫子,像极了煮肉时第一水煮开后飘荡的浮沫。脚心处的裂痕像蛤蟆嘴一样张着,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她的脚拇趾出奇得大,其余的四个脚趾抱成团蜷缩在旁边,紧紧地依偎着大拇趾头。由于长时间的包裹,王家奶奶的脚皮看起来非常得白嫩。她一边泡着脚,一边用剪刀刃轻轻地刮着脚底的死皮。
颜龙蹑手蹑脚地走近王家奶奶,“哇”的一声跺着脚叫嚷起来,他想趁着王家奶奶不注意吓她一下。王家奶奶抬头撇了一眼,随即把脸秤平,淡淡地说:“洗脚有个啥看头呢,赶紧走求过远。”颜龙看着王家奶奶把刀刃上粘连的死皮刮到了洗脚盆的边沿,悬在空中的白发发的脚像一坨无法描绘的怪肉,他的下巴不由自主地向下扯了一下。颜龙咂巴着嘴说道:“啧啧啧!奶奶,你的脚看着害怕的,我都不敢一直盯着看。你们那个年代的人可怜的,咋能把脚弄成那个样子哪!”王家奶奶继续着她手里的活儿,说:“谁求知道!那个年代女人家不裹脚羞得都不敢出门。谁家女子不裹脚,她大她妈就叫人笑话得抬不起头。没有裹脚的女子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都没个人给说婆家。”王家奶奶把剪刀放在盆边上敲打了几下又接着说,“你正好在呢,就给我把水倒了换一盆热水来,让我再淘洗上一遍。”
颜龙端起盆子,侧过脸尽量不往水里看,紧嘬着嘴巴,皱着鼻头屏住了呼吸,以免水里的热气进入口鼻,紧走了几步便泼倒了水。王家奶奶叮嘱他多倒点水把盆子涮洗干净。颜龙端来清水放在王家奶奶面前。王家奶奶又催促着他赶紧离开,她不习惯别人盯着她的脚看,每次洗脚她都要躲在粮食窑的角落里。燕燕三个出于好奇围在旁边看时,她总是不断地想办法把他们支开。
洗完了脚,王家奶奶习惯性地坐在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蛇皮袋子上,慢条斯理地给她的小脚穿上了一层一层干净的袜套。绑扎缠脚布时,她的两只手默契地配合,捋顺扯展裹脚布的同时,绕着脚腕一圈一圈地缠裹着。一番折腾后,她终于舒了一口长气,如负释重地说:“哎呀呀!今儿个终于把脚洗了。天气不好推了又推,把我还惆怅了几天。今儿个太阳好的,还洗了个安稳。”说完她又坐到了凳子上,低头弯着腰,认真地搓洗起盆子里的袜子和缠脚布。手腕上各种材质的手镯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群麻雀飞下来,在颜龙刚倒过水的地方啄食着倾倒的污垢。它们的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时而昂起头啾啾啾地鸣叫几声,似乎在召唤树桩上观望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