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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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塬上的学生打心底里厌烦下雨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连绵阴雨,早起出门,眼前雾蒙蒙一片,像是在冬天的厨窑里蒸馍馍,揭开笼盖的一瞬间,白色的雾气四处弥漫,人恍惚间置身于云雾缭绕中。

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头上像是顶着一口无边无沿的大锅盖。似雾似烟的毛毛细雨看似虚无缥缈若有若无,衣服不曾被打湿,发梢上却挂满了千丝万缕的水雾。结了青苔的干硬路面稍不留神还会打滑。细雨浸透的低洼处,一脚踩下去稀泥会从鞋底挤压出来。只有走在路边的杂草丛中才最稳妥。小燕和颜龙头上顶着一个用蛇皮袋子做成的简制雨衣。这种雨具简单又实用,只要把蛇皮袋子底部一边的棱角对折塞进去,带在头顶刚好能遮挡住头和后背。小燕和颜龙低着头一前一后地走着,脚上套着的塑料袋踩踏得杂草啪嗒啪嗒的作响。能清楚地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雾霭沉沉,转头却什么都看不到。

燕燕自从上了初中,每天都要比小燕和颜龙早起半个小时。她出门时天色更是昏暗。上到塬面上,她就左手举着雨伞,右手握着自行车的手把,小心翼翼地蹬着自行车行驶起来,感觉车轮打滑带动着车身摇摆时,她赶紧双脚叉到地上停下来往前推着走一段。年前的时候,公家在上下塬的主干道上铺了一层大小不一的石子。现在已经被碾压得差不多了。虽然骑行时费力,但比起以前的土路来,至少自行车车轮和辐条里不会再有淤泥塞进去。不至于像以前那样,骑行上一会儿必须停下找个棍子掏车辐条里塞积的淤泥。燕燕现在已经能够着车座了,只是脚踏板蹬到靠近地面时需要绷直脚尖够,骑行时间久了会磨得屁股酸疼,她索性把屁股抬起悬在半空,整个身子立在大梁上来回摇摆着骑行。来不及躲避裸露在地面的大石子,自行车被颠簸得咣当作响,燕燕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腮帮上的肉震颤着。举着雨伞的左胳膊已经开始变得麻木不仁,她右手紧紧地握着塑胶把手,生怕被颠簸得滑脱了手。突然,自行车前轮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脚踏板怎么用力蹬都无动于衷。燕燕赶紧下车查看,不料一只脚深深地踩进了泥泞的粪堆里,原来她把自行车骑进了一堆粪土里。她来不及多想,收了雨伞夹在后座上,奋力地拔出自行车前轮,抡起车头在地上摔绊了几下,试图把辐条上粘的牛粪抖落下来。一股莫名的怒火在心头燃起,她盯着粪堆旁紧闭的铁大门,一边摔打自行车一边愤懑地发牢骚:“憎恶死了!你们把粪堆在路边上做啥?没啥地方堆了不会倒炕上去,害得人大清早踩了一脚的稀泥搅粪。唉!我真想一脚把这堆粪踢到你们锅里去呢!”看着鞋面上乌漆麻黑的粪泥,燕燕不由得悲愤交加,由着性子一脚踢踹到自行车车轮上,霎时感觉脚尖发麻,她紧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身后不远处传来学生的说笑声,她抡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又蹬上自行车上了路。

毛毛细雨像烧开的热水汽一样在眼前漂浮。燕燕一边骑行一边懊悔自己“耍大拿”,这样的雨势压根儿不用打雨伞的。如果伞不挡住视线,她就不会误打误撞地骑进粪堆。思路一回转,她又觉得那家人着实太讨厌了,怎么能把粪土堆在公路边上呢!车子一路颠簸,她的脑海里不间断地交织着各种杂念,同时又幸庆当时没人看见她的落魄。要是被认识的同学撞见,她得有多难堪。这样胡思乱想了一路,不觉间就到了学校。整整一个早上她都没有离开座位,把脚交叉着窝在凳子后面,生怕别人发现她沾满粪屎的鞋笑话她。

中午放学回到家,她像往常一样把鞋子塞进炕烟门边上让慢慢烘干。没有人发现她鞋面上的异样,她也只字未提,只有王家奶奶隔着窗户叮嘱她说:“你把鞋靠边上立稳当,小心跌倒把鞋面烤焦了。明情知道下雨还不穿个烂鞋去学校,就那两双换洗着穿的鞋,都熏得焦黄不堪的,连个出门的鞋都没有。一个个又都不知道爱惜。”燕燕嘟哝着嘴没有搭话,心里既觉得憋屈懊丧又觉得王家奶奶说得有道理。

下午放学回到家,燕燕感觉自己右眼睑下面靠近眼角的地方一阵瘙痒难耐,她用力地揉搓了几下。对着镜子一看,眼角边起了个米粒大的疙瘩。到了晚间时候,这个小疙瘩逐渐膨胀凸起成山包状,整个眼角都被憋胀得通红。王家奶奶看了一眼,说:“你那个眼睛就一直耍麻达着呢,动不动眼角上就起个顶门蛋。这么大的女子了,也不知道遮羞避人。一到晚上,门槛一出去就脱裤子尿尿,大清早院子里几道长啦啦的印子。尤其冬天结了冰,亮光光的人看着到底眼害。三个都是那怂势样子,一到晚上大惊小怪的,害怕个鬼的啥呢!我活了多半辈子都没见过鬼是个啥样子,你们尽是作精呢。这下看,报应来了。拉屎尿尿不灵便,眼角里起个顶门蛋。这要等着把浓熟胀,挑烂挤了才能好,你娃不得难受十来天。”王家奶奶喋喋不休地说着。燕燕带听不带听地跪在炕头上,拉着门扣上的铁环轻轻地绕着眼角周围按压,心下埋怨着早上的那一堆牛粪。

说起来,燕燕的眼角起顶门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人们都说,顶门蛋要用门扣上的铁环间断性地按压,这样不但可以减轻疼痛,也可以加快脓包化脓的速度,等到脓包肿胀到快要破裂的程度,拿针尖挑破挤出里面的血脓,过上两三天就会痊愈。铁环碰到脓包一阵透心的冰凉,燕燕顿时感觉眼睛能睁到正常了。一有时间她就站在门槛上或是跪在炕头上,拉着两边门扣上的铁环不停地按压脓包。小燕和颜龙出来进去时,都要笑嘻嘻地打趣一番:“活该!死得!谁叫你尿完尿跑得快不等我们呢!”燕燕身心不悦,气得吹胡子瞪眼。她很是想不通,如果眼角的顶门蛋是因为随地大小便的缘故,那小燕和颜龙的眼角也应该长顶门蛋才对,怎么只报应她一个人?燕燕斜着眼睛白了一眼小燕,没好气地说:“滚求过远!不知道谁胡乱编排下的,如果随地大小便眼睛上就起顶门蛋,你们两个也应该起。咋不说咱们三个碎时在偏窑崖背上的地里齐摆摆地蹲一排屙屎呢!咋没见你们两个眼睛起顶门蛋?我自从上了初中,大白天从来没有随地大小便过。倒是圆蛋你,上三年级还往裤裆里屙屎,我看最应该起顶门蛋的就是你!”小燕见燕燕揭她过去的伤疤,气得嘴都歪斜了,“哼”的一声扭过头甩起胳膊就走,走了几步猛乍地回过头,吐了吐舌头说:“就你闲事管得宽!管天管地,还要管我拉屎放屁,活该眼睛上起个顶门蛋。噜噜噜——”小燕舌头在嘴唇间来回摇摆了几下,拧着屁股跑出了洞门。燕燕气不过,朝着小燕的背影“呸呸”地唾了几口。

接下来的三四天,燕燕眼角的脓包越来越大,顶头处露出了白色的脓拴。她总是不由自主拿手指头触碰。秀荣看见了连忙制止,说手上有热毒不能触摸。她找来一根针,在火柴上来回燎烧了几下,一边岔开话题说让她看看脓包熟好了没有,手底下麻溜地拿针尖戳破了脓拴。红白相间的血脓从刺破的小孔里漫渗出来,燕燕赶紧掏出手绢对着镜子擦拭,一边拿手指从旁边轻轻地挤出里面的脓水。随着脓包越来越小,燕燕瞬间感觉眼前敞亮了起来。她一边对着镜子擦拭,一边问秀荣:“妈,你们大人说,随地大小便才起顶门蛋,那为啥小燕不起?你不是有时候在地里做活时,也蹲在圪塄底下上厕所吗,咋就我一个人爱起顶门蛋?”秀荣笑着说:“那是人胡吹冒撂呢!跟拉屎尿尿没有啥关联。我印象中我小时候眼角也爱起顶门蛋,后来大了就再没有起过。你怕随了我了。”燕燕接着说:“这叫遗传!你咋就不把好的给我遗传点,尽把糟粕遗传给我了。唉!”燕燕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幸亏我没有遗传上我爸爸的酒糟鼻。我爸爸的鼻子上那些囊肿疙瘩原来越大了,快都赶上大坑坑我五爷的大鼻子了。人家那是天生的大鼻子,我爸爸那可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大鼻子。哼!让遗传到小燕和颜龙鼻子上去,要给我遗传就长到沟蛋子上,反正穿着裤子人也看不见。”秀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燕的声音从院子传来:“妈,我才不要遗传呢!”“我也不要!”颜龙紧跟着说道。

存生手提着铁锨从洞门里走进来,循声问道:“你们嚷叫着都不要啥?不要了给我拿来!”等小燕笑着道明原委后,存生咧着嘴笑了起来,说:“老爸咋么咧?你们一个个还都嫌弃得不行。我的大鼻子而今都成标志了。以前是白家洼卖菜的老王,而今都叫成大鼻子老王了。”存生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压得皱了吧唧的软包烟,一边磕着倒出最后一根,一边喃喃地说:“我记得还有两三根呢,咋就只剩下一根了。谁上塬给我买一包去。”秀荣嫌弃地翻了一眼存生说:“你说你懒怠的咋弄呢!裤腿上的土不打,一阵都给我带上炕了。一天烟火紧的不得了!不管忙闲他嘴里都噙个烟,眼角里再掉两疙瘩黄蜡蜡的眼角屎,把人能窝囊死。你一天嫌我爱叨叨,你把那不让人叨叨的事做点嘛!”存生抠了抠眼角,“啧啧啧”地咂巴了几声,一脸憋闷地说:“戒!戒了算了!今儿个再买一包,把瘾一过完,以后就连你们女人家一样,嘴馋了就磕麻子,这下你满意了吗?”秀荣鼻孔出着气,“哼哼”地冷笑了两声,鄙夷不屑地说:“哎呀!快再不放屁了!你那屎气话说得都熟汤气了,倒底把那新鲜的说上几句。我早都说过,你旦把烟能戒了,狗屙多少我吃多少。到底再不要羞你先人了,你说话就像放屁呢一样。咱们打过多少回赌了?都算不清你跟我姓了多少回了。把你那个叼相我还不清楚,嘴一张我就知道你放啥屁呢。大白天的,快再不说鬼话了!”存生拿苕帚拍打着裤腿上的土,赔着笑脸说:“哎呀!这一回说真的,以后保证一天最多抽五根,嘴闲了就跟上你磕麻子,这戒烟是个慢工活。干脆叫燕燕骑自行车到白庙称半斤麻子回来,烟瘾犯了我就嗑麻子。真的!这一回男人家说话呢。”秀荣鼻孔出着气冷眼怼存生:“快快快!该做啥做啥去!再不要给我下套了。”存生嘴里“唉唉”地叹着气,悻悻地转身进了偏窑,靠在被窝上抽完了剩下的半截烟。

秀荣也跟着进了偏窑,顺手拿起炕头织了一半的毛衣,戳了几针后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嘬着嘴唇咂巴了几下,用舒缓的语气说道:“咋么一说麻子,还把人馋哇哇的,想吃点麻麻的辣辣的东西呢。燕燕,你给咱们跑堂去,把车子骑上到白庙买一盒烟,再买几包麻辣条回来让人解个馋。看一下自行车再跑气了吗。”燕燕一听要她去买麻辣条,连跑带跳地进了炭窑。她弯腰捏了捏鼓嚢囊的车胎,随口回答:“妈,好着呢!从我爸爸把这个轮胎补了之后,再就没跑过慢气。”小燕和颜龙围在秀荣身旁,算计着该给燕燕多少钱,生怕燕燕拿多了吃独食。

存生指使颜龙去问问王家奶奶,看她有没有需要买的零碎东西。颜龙一溜烟地跑进窑里,站在炕头问:“奶奶,燕燕去白庙给我爸爸买烟去呢,你要捎带着买啥东西吗?”王家奶奶拿眼睛翻了颜龙一眼,没好气地回答:“咋不说给我捎一包烟回来!明情打发你来要钱来了。一天光看着我眼珠子转呢。不是西峰你娘给我给钱,你们老的小的还把我倒阳沟壕里呢。没良心的,光知道搜腾着花我这两个钱。”王家奶奶一边埋怨一边伸出手,一层一层地揭开衣襟去掏贴身装的零花钱。颜龙站在旁边辩解起来:“奶奶,不是三十晚上我爸爸、我大爹,还有我两个哥哥磕完头都给你给年钱了吗?我姑父回来还给你给了二百呢。我妈说,你有钱花,又不叫你贴补家里,你攒钱做啥!”王家奶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就溅了出来,“去你妈的!光给你们当牛当马去能成,一年到头连个烂布嗦嗦都没见过。”颜龙探头往外看了看,生怕王家奶奶声腔大被秀荣听见。

王家奶奶数了两块买烟的钱给颜龙,又仔细地折叠好手绢把钱贴身收好。颜龙把钱给了燕燕。秀荣随即问起王家奶奶是不是传着骂她了。颜龙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么!我奶奶啥都没说,光念叨我大娘啥时候回来呢。”秀荣撇着嘴笑说嗔颜龙:“你还会圆话哄人,我明明听着你奶奶骂我们呢。这个老婆子心窄的,又不是没钱花,叨叨着要做啥呢。她又不是养了一个儿,大儿好得很,几个月了过来把她望一回。有个病疾啥的,恨不得躲得远远地装求个不知道。我再不好,她有病了,我还指着几个娃娃给她跑堂买药呢。老婆子心偏的,一见着大儿和媳妇,她热激的不知道说啥呢,弹嫌我这不好那不好,不好了叫她跟大儿过去她咋不去?人家肯定也不要她!久病没孝子,老人在谁跟前谁落不下个好。而今她还能动弹,等再过几年动弹不了躺炕上,你看着,淘气挖嗓子还在后来呢!”秀荣转头狠狠地瞪了存生一眼,存生假装没有看见,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说:“看你说的那啥话!谁还没有个老的时候。他奶奶敢就没把咱们一家子亏欠下,老了咱们不管谁管呢?即就是老大家一分钱的孝不行,我也要把我老妈管到底呢。那就像熊渠他外爷和他外奶奶,说到底最终还是要落脚到林跟前呢。老天爷长着眼睛呢,谁行的孝人家心里明镜似的。”

燕燕三个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插话。秀荣斜着眼睛翻了一眼存生,说:“看把你得能的!还绕了个大圈圈给我话里带话地说了一长串子。大道理谁还不会说。我又没说不要你妈不管你妈,你还把老天爷搬出来吓唬谁呢!三个娃都在这听呢,我说不管你妈这个话了吗?”燕燕三个滴溜着眼睛,头像拨浪鼓一样摇摆着。存生起身把茶水递给秀荣,嘻嘻地赔着笑脸说:“唉,我把你个混怂呀!精明的时候谁都比不过,糊涂的时候像浆糊一样,连个好话瞎话都听不懂!再让女子骑上车子给你们置办东西去。看还想吃点啥,让女子都给你置办上。”秀荣抿着嘴笑着嗔怪存生:“像花我的钱你不心疼一样!还想吃啥买啥,把你还穷大方的没向了!我挣的钱我给不会花?轮不上你献殷勤。”气氛随着秀荣的欲恼欲笑缓和了,燕燕三个紧绷的脸庞也逐渐舒展。小燕和颜龙催促着燕燕赶紧去买麻辣条。

燕燕骑车去白庙的路上正迎着霞光满天。远处的山头,一轮红日把周围的云彩浸染的斑斓绚丽,似一团一团薄厚不一的棉絮,似一道一道变幻无常的波浪,道不尽的百态神奇。道路两旁绿柳成荫,麻雀在叶底鸣叫。燕燕哼着歌,欢快地蹬着自行车。回想起秀荣和存生的对话,她也在心里自说自话起来:“奶奶把我们三个拉扯大不容易,又给家里付出了那么多。好人有好报呢,她肯定会一直硬朗下去,即使躺炕上也不会没人管。等我长大挣了钱,奶奶想吃啥我就给她买啥,也要像大娘一样,时不时地给些钱让她花。”想到这里,燕燕忽然又想起了存生口中说的那个“老天爷”,她不禁抬眼向远处的天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