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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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自从前些年重新划分了土地,秀荣家的原地一多,粮食窑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粮仓,满满当当地堆摞着粮食袋子。以前秀荣总是羡慕嫉妒别人家原地多,耕种收割都方便,出门脚一展就到地头了,不像去远处的山地,天麻黑出门,爬沟溜洼一路走,到地头时天都大亮了。如今,他们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老地主”了。年初的时候,随着公家退耕还林政策的实行,罗滩洼和马沟垴的两块山地已经被征收,其余的山地秀荣两口子都没有撂荒还继续耕种着。随着通往各处山地的路被拓宽,大部分的山地三轮车都能直接到达,就连通往河道去大滩洼的那条山路也拓宽了不少。由于大部分山路没有铺石子,路面常被雨水冲刷得大坑小窖,最宽的沟壕能容得下一个三轮车车轱辘,裂口像一条长蛇蜿蜒匍匐在马路中间。

存生开着三轮车小心翼翼地走在去大滩洼的陡坡路上,三轮车来回摆动,躲着路上的坑坑洼洼。燕燕三个紧抓着车栏,整个身体都随着颠簸颤抖个不停。存生双手握着车把手,一脸专注地注视着前面。秀荣坐在存生身旁,紧攥扶手给存生鼓着劲,生怕三轮车的头一偏把后面的车轮陷栽进土壕里。白家洼庄里好几户人家都嫌路远不好走把大滩洼的山地撂了荒,或者承包给了就近的文家庄人耕种。存柱去年收倒麦子就把和存生连畔的那一亩多地撂给了存生耕种。这样一来,存生家大滩洼的那一转圈山地算起来就有两亩多了。

三轮车只能停到通往河道的半山腰上。沿着一条能容架子车通过的陡坡路走二百多米才能到地头。每年收割麦子的时候,燕燕三个还是要把麦捆背到大路上再装车。站在坡顶望下去,没有开垦的山梁像一道一道的破浪线绵延伸展,直至一处突兀的断崖处。旁边开垦出来的耕地像是把山拦腰截断后,用心裁剪出的一层一层的梯田,整体看起来像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穿了一套土黄相间的条纹裙子。遇上雨水充足的年景,这一块山地还能收五六百斤的麦子,所以存生和秀荣一直舍不得撂荒。秀荣如是说:“大滩洼的那一块地路远了一些,但是咱们也经管得少呀。一年种一茬麦子,耕种时去一趟,收割去一趟,翻耕地时再去一趟,化肥有多余的才扬一料子,现在忙的都没个时间除草,全靠老天爷养活着呢。一年还能打个五六百斤麦子,说起来好得很了!”

秀荣家远处的山地都种的麦子,原地倒茬种玉米、洋芋、胡麻和糜子等杂粮作物。近处的山地种些谷草方便割草喂牛。他们两个逢着集就赶集卖菜,空集时营务庄稼。今年雨水稀少,眼见着麦子已经开始抽穗,才长到齐成人的膝盖处。往年间雨水好的时候,麦子都齐腰高了。交谷雨时天气阴沉了几天,下的那点牛毛细雨连地皮都没有浇透。到现在快五月份了,再没见一滴雨。地里的火燕麦倒是拔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比麦子长势还好。胡麻地里的灰条和莲蓬长得都盖过了胡麻,被太阳晒得蔫了吧唧地耷拉着脑袋。玉米的长势也是参差不齐,行隙间播散的豆子隔三差五能找见几个蔫苗。由于雨水稀缺,塬上的人已经把洋芋壅了二茬了。庄稼人都知道,锄头在哪个地里挖得勤快,哪个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尤其是洋芋,土壅得越勤,根茎越粗壮,结的洋芋才越大。即便是这样,还是抵不住持久的干旱,家家地里的洋芋蔓都像扶不起的阿斗,无精打采地低垂在垄粱上。地里的庄稼变得只可远观却经不住细看,远看似千层波万层浪,近看却让人止不住地叹息。戴着草帽劳作的庄稼人随处可见,他们奋力地挥舞着锄头,试图从锄头底下挖出养分来滋润干涸的庄稼。

前几年政府投资修建的灌溉水渠沿着路边伸展蔓延,沟渠里堆满了垃圾杂物,有的地方已经被填埋踏平。清明过后就有雇工沿渠清理和修复。听人传言,由于今年干旱少雨,这条年久失修的水渠又将被重新利用起来,水还是从贾洼气管站抽上来,沿着水渠输送到田间地头。这个消息最近在塬上成了被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几个雇工正在疏通磨坊房边的水渠,扛着锄头去地里或者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庄稼人一碰面,便自然而然地停住脚步,双手扶住锄把支棱起下巴,打问起关于防水灌溉的虚实。

老四媳妇走到渠边,撂下腋下夹着的一捆青草,一屁股坐在上面,笑呵呵地说:“看今年这架势,真的还放水呢!这个水渠都撂了多少年了,自从修成就没见过水从咱们庄里淌下来过。公家尽是钱多得很,还不是做样子呢。听着放水浇田呢,从上塬淌下来到咱们这达就像一股子尿水一样了,还不是指屁吹灯着呢!”一个正在拿铁锨铲垃圾的工人往手心里唾了一口唾沫,边搓手边说:“听说今年个砝码着呢,贾洼气管站的抽水管子都换了。我听我们头儿说,上头要求灌溉水要村村畅通呢。”马良山倾斜着身子把烟锅磕得嘭嘭作响,他叹了一声气说:“唉,公家的想法好着呢。天不下雨,至少放些水叫人把菜地里的菜保住。庄稼地里多了去了也浇不过来,看靠近渠边的庄稼能浇上点嘛。”杨家列过嘴里叨着一支刚卷好的纸旱烟,一边伸手摸火柴一边说:“唉,还不是瞎子绣花装样子着呢。老天爷不下雨,指望水渠里那点水能做个啥!雨水好了这三四年了,轮着都该旱一年了,老天爷还能叫你年年吃个圆咕隆咚。啥行道都有个哈数呢!”

列过是白家洼庄里唯一一个爱抽纸旱烟的女人,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像极了男人家。她也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只要烟瘾上来,她就掏出裁剪好的纸卷一根一乍长、大拇指粗细的旱烟,悠然自得地抽起来。她经常挂在嘴巴的口头禅是:“糊不住别人的嘴,我也不亏欠自己的嘴。抽烟又不犯法,管求别人咋说去!我才不像咱们庄里有些婆娘,抽个烟都前怕老虎后怕狼的,自己给自己找不忍见。我做啥事都要往明处做。背后地里说一套,人前头做一套的事我弄不出来。”

马家老汉的手背抄在佝偻的腰间,走近磨坊靠着墙慢悠悠地蹲了下来,先是偏过头朝远处吐了一口痰,一边掏出烟袋往烟嘴里装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听我们后人说,上头原计划这一两天就打压着灌水呢,这渠都没挖通,看这样子还得等几天。听着上头当事得很,村村都派下检查的人呢,不允许半道上拦截改水。只要水能淌下来,它多多少少能起点作用。收麦子之前,老天爷好歹给点雨水哩!”认同的人都微微点着头,似乎他们都相信那个看不出摸不着的“老天爷”不会看着庄稼受灾而不管不顾的。来往的过路人看到有人聚集,也都稍作停留扎到人堆里听一会儿闲话,谝几句闲传才去干正事儿。你来了他走了,说的最多的都是关于天旱和灌溉的话题,以及由这个话题延伸出来的各种是是非非。

庄稼虽然遭了旱灾,可存生和秀荣的卖菜生意却比往年还好,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慰籍。每天下午回到家,坐在炕头数完厚厚一沓面值不等的零钱,存生都会长舒一口气,笑咪咪地感叹上一番:“唉,这老天爷还是公平着呢!今年的庄稼不行咱们的生意还像个生意着呢。这要是庄稼遭殃生意再不好,人心里空乏的就拾不起精神。好歹一天挣几个钱,人心里还有点心气呢。你说哪?”存生的话让正在数钱的秀荣分了心,她忽然忘记钱数,斜着眼睛瞪了存生一眼,又抬头盯着窑顶回想了片刻。她嗔怪存生:“瞎眼窝了!看不见人正点钱呢,一听你说话把钱数都忘了。唉,我这脑子忘性大的能做个啥!”秀荣伸手蘸了一口唾沫又从头数了起来。

燕燕三个追逐着从洞门里冲了进来,兴奋地喊道:“妈——快拉水走,我大妈说沟渠里的水来了,大得很!人都拉着水桶往回拉水呢!”秀荣把数完的钱拿皮筋一扎,从炕头上跳下来说:“真的噢?那赶紧!你们三个给咱们把拉架子车拉出来,把水桶架好。看咱们赶天黑能把水窖灌满吗。”秀荣转头对存生说,“走!你也再不要吸溜茶了,我们娘母几个往回拉水,你给咱们提桶浇菜园子。”存生不紧不慢地说:“你这个人呀,遇啥事火急火燎的,着啥急呢?人都知道水来了,肯定都一窝蜂地拥渠里灌水去了,能不能灌上还不好说。”秀荣劈头盖脸地回怼存生:“灌上灌不上去了才知道呢。照你说,咱们坐炕上等着水自动就送上门来了。你快把皮嘴夹紧,啥事都不能听你的。”秀荣说罢,拉着架子车,喊上燕燕三个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上到塬面上,一过大柳树就能听见水流湍急奔涌的哗哗声。水渠边上乌泱泱地围满了人,有的挑着水桶往回担水,有的拉着架子车往回拉水,有的三轮车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水桶,有的全家大人齐上阵,挥动着铁锨往庄稼地里捞水浇灌,有的拿着长水管往地里抽水浇田。人们的心情跟奔涌跳跃的灌溉水一样欢快,朗声说笑着自行其事,最兴奋的还要数孩子们。塬上的孩子很少见到这么大的一股水,水里尽是碗口大的青蛙和癞蛤蟆,还有许多癞蛤蟆全身长满了凹凸不平的疙瘩,它们从湍急的水流里跳到了庄稼地里,爬到了大马路上,有的被疾驰而过的三轮车碾压得皮开肉绽,有的只剩下一副皮囊横铺在马路中央,让人不忍直视。胆子大的孩子专捉癞蛤蟆,提着癞蛤蟆的一只后腿到处招摇,有的故意把它们抓起来往更小的孩子脖子里放,随时能听到哇哇大哭的声音。大人高举着铁锨破口大骂:“我把你个狗怂!手闲的没啥挖抓咧,捉你大那个头弄啥!小心把你狗怂蜇一下,那个东西可有毒呢!光捣蛋去能行,再胡整看我不拿个铁掀把你狗腿打折!”人们一边取水一边抬高了声腔说说笑笑。这一渠奔流不息的活水把庄稼人脸上的愁容暂且地洗涤荡尽了。

燕燕三个帮着秀荣把水桶灌满,掀着架子车附和着秀荣轻快的步伐一路小跑。秀荣迈着流星大步,她一门心思想着先把水窖灌满。经过大柳树时,颜龙看见锤头家门口不远处围了一堆嬉闹的小孩。锤头家门口有一处敞口的分水闸,湍急的水流像一道白色的瀑布从两三米高的断崖处倾泻而下。几个男孩抓着栏杆,把光脚丫伸到水流上冲洗,发出一阵阵哈哈的大笑声。颜龙听到嬉笑声,扶着架子车沿跳起来往那边瞧去。他能分辨出那里面有他们班马红涛的声音,洪亮的嗓音里夹杂着些颤音,音乐老师经常说他的音质很特别,适合走文艺路线。秀荣转头看了一眼,她似乎揣摩透了颜龙的小心思,随口说道:“估计这几天水渠里一直放水呢,你们三个可不敢耍大拿把鞋脱了钻到水渠里耍水去。水火无情。沟渠里水大的,跳进去就被冲上走了。”秀荣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颜龙,你还记着你和小燕上二年级的时候,你们班里叫水冲走的那个娃娃叫个啥名字吗?曹啥来?我光记得那个娃长得憨腾腾的,学习还好得很。跟他爸爸过泾河时连人带车子叫水冲跑再没寻见。一转眼多少年了,刚出事的时候,满架塬上人都嚷叫起来了。”

燕燕三个都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起来,越是苦思冥想越是不得其解,明明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就在脑海里萦绕,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小燕“噢”的一声叫了出来。她急切地说:“我想起来了,叫个曹明,我们班里娃娃都把他叫大头呢。我都有印象呢,曹明叫水冲走的那一年,我晚上睡觉都害怕呢。”燕燕斜着眼睛睨了小燕一眼,用讥讽的口吻小燕说:“你啥时候没害怕过?到现在都是个沟子松!”小燕瞪圆眼睛朝燕燕吐了吐舌头。燕燕加快脚步走到秀荣跟前,说:“妈,叫水淹死的娃娃多得很!我还记得我们上五年级时,学校里组织我们学习张梅生跳水救人的英雄事迹。好像是张梅生为了搭救几个在泾河耍水的娃娃时也被水冲走了。大马老师还编了些顺口溜让我们天天下午自习课时背呢。我还记得几句:工人学习张梅生,机器隆隆产值增;农民学习张梅生……嘿嘿,后面的我想不起来了。”燕燕歪斜着脑袋挠着头皮笑了笑,生怕小燕趁机报复她,她乜斜着眼睛朝小燕撅了撅嘴,随即迈过脸不看她。说起水火无情,秀荣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提名叫响让颜龙不要下水玩耍,不要随便捉癞蛤蟆。“那癞蛤蟆瘆人的,看的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呢。那东西不知道从哪达来的,有些大的像成精了一样。不说你们,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恁大的癞蛤蟆。今年的年景不好,乌七八糟的东西就多。”

秀荣娘四个一路走一路说,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月亮已经悄然挂上了树梢,秀荣还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存生还在菜地里一遍一遍地浇灌着蔬菜和果树。他早就困顿难捱了,从临晨四点多到现在的十几个小时里,他还没有好好地歇下吸溜一杯热茶呢。他用试探性的口气劝秀荣明天了再拉,却被秀荣劈头盖脸地怼了回去:“你困了你回去躺炕上缓着去!又没人把刀子架你脖子上硬逼着你做,菜地里菜浇不透叫它干着去,反正也不是你一个人吃菜。谁还是铁打的身子,谁不爱把腰伸长躺炕上缓着,你和我要有那个命呢!好不容易人家放水呢,不赶紧存点,万一明儿个不放水了,你到哪达能给我拉几桶水回来!”存生一声不吭了,呼哧呼哧地拿着马勺舀出水顺着薄膜轻轻地浇灌了过去。干涸的蔬菜像渴极了耕牛,咕噜噜地喝着清凉的水,一会儿就渗入了根部。

燕燕三个也已经体力不支了,刚开始的兴奋劲儿随着一趟趟地辗转消磨殆尽,三个人如出一撤地扶着车沿耷拉着脑袋机械性地迈着腿脚。小燕嘟嘟囔囔地问秀荣:“妈,啥时候才能把窖灌满?我乏得走不动了。明儿个肯定还放水呢,咋不明儿个再拉,又不是再不放水了。你不是说,一顿吃不成个大胖子嘛。”秀荣喘着粗气说:“最后再拉三桶!万一明儿个不放水了咋弄?把水窖灌满就再不用到机井上拉水饮牛了。把菜地里的菜浇透让好好长,长大了你们三个总还有个嚼牙的。像往年一样,吃不完我拿集上一卖,卖下的钱给你们买雪糕。”秀荣的说辞丝毫提不起燕燕三个的兴致,他们满脸不屑垂头丧气,都在心里抱怨着,却不敢大声反抗,生怕像存生一样撞在枪口上挨一顿批斗。小燕磨着脚后跟低声嘟囔:“我现在光想躺炕上睡觉,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站着都能睡着。”

没有人知道,秀荣哪里来的心劲和气力,似乎不知道疲惫,依旧精神饱满地迈着坚定的步伐。燕燕三个从最开始卖力地掀着车子走,现在已经变成拽着车子走了。燕燕放慢脚步走几步,又小跑几步拖拽住车子,低头靸踏着路上的浮土,心里不禁埋怨起来:“家家都有地,家家都在浇菜,为啥别人家娃娃有时间耍水,我们三个就得跟上做活?唉,啥时候才能当个城里人,吃好的穿好的还不用做活。”燕燕顺着思路继续想着当城里人的美事,不觉入了神,直到颜龙喊她:“到了!你头蒙下还往哪走着呢!”燕燕这才回过神来,她已经没有精神辩解。

满天的星辰像无数个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头顶的一轮明月好似把谁家的白釉瓷盘挂到了苍穹之上。已经过了平日里睡觉的时间,大块地里依然是人声嘈杂。这一渠水似乎驱赶走了庄稼人的困倦,披着如光的月华,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浇灌着庄稼地。这一夜,虫鸟不息,蛙声一片,水流的湍急声和着田间的嘈杂声,让早就应该宁静的原野显得格外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