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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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秋粮收割后,庄稼地翻耕完,栏上的牲口也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虽然没有了青草,存生却在大清早的那一顿拌草里多加了些饲料。这些饲料主要是麦麸、油渣还有玉米等杂粮混合磨成的。存生在往常一升饲料的基础上又多舀了一碗出来倒进牛槽里搅拌。老牛闻见饲料的香味,趁着存生转着身子搅草时,一头扎进去卷起舌尖趁机啃了一口。存生拿着搅料棒一边搅一边不停地吆喝,嘴里训斥着牛,“把它这些大大越吃越奸馋食咧,等不得人给你们搅匀。年跟前肉价涨咧都倒腾出去。唉唉——你看你还直接成个觉不着咧。”右手侧的小牛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牛槽里啃草,头一甩牛角正好戳到了存生的胳膊。存生忍着痛顺势朝牛头一搅料棒。

秀荣在草窑里抓了一把放火柴,听见牛窑里存生一个人骂骂咧咧,便走近问:“你大清早的连牛拌得啥嘴?完咧赶紧去把场收拾一哈。撕些麦草,把糜草摊开让晾干好铡。趁着今儿个天气安稳,三个娃娃都在家里有人背草,先把过冬的草备上。啥事情我不喊叫着弄,你眼窝朝上啥都瞅不着,跟个娃娃一样连个畜生过不去。”存生揉搓着有点麻木的胳膊,眨巴着眼窝瞪了一眼,冷冷地说:“你看这个怂成精,一头甩过来碰到干骨头上,把人还打麻咧。把这些狗日的!三个娃连他奶奶一天咱们不在咧,饮牛往里头槽里拉我都有点不放心。再不是要耕种,我真的不想看,喂得我也颇烦的兮兮咧。”秀荣哼了一声说:“还不喂牛组啥价?草码咧几堆子,一年再不行到年底卖一个还长几个钱呢。没个牛咱们恁么多的庄稼光叫机子耕地都得出去多少钱。我还一直给燕燕三个安顿着呢,拉牛的时候手里拿着搅料棒吓唬着。庄稼汉不看牲畜末咧当城里人去呢吗?”秀荣边说着经过窑门口,听见燕燕三个在窑里叽叽喳喳说着话。她大声朝窑里喊起来,“你们三个谁作业写完咧来搭帮蒸馍馍,头凑到一哒捏皮揣怪地组啥着呢。燕燕,你娃凑一天头背到脊背里混日子着,明年这会儿你娃考不上学,我凑买一群羊跟上湾里你大爹放羊去。赶紧不把作业写完,今儿个还要帮上铡草呢,你们三个凑墨迹着。”燕燕听见秀荣又老生常谈这样说,吐着舌头噘着嘴,笔在几个指头之间来回转悠。她叹了一口气,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

说实话,自从升到了初三,这些话她已经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学校里老师成天在课堂上给他们吹这样的耳边旁风:初三这一年是人生的一个风水岭,考上高中或者中专的学生就意味着能走出这片黄土地。考不上学的还要和土地继续打交道,延续祖辈靠天吃饭的这个传统。对于农村的娃娃来说,能考上中专是最快捷的出路。不管是咱们当地的师范、卫校还是农校,三年学出来就能把工作分配了。家里大人的负担也小点儿,对于一个农村娃娃来说,这已经最好的选择了。

纵观白庙中学近几年来的升学率,能考上中专的学生还是寥寥无几。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基本上都转去了城里念书。如今班级里学习最好的还要算复读生,只是政策有要求,复读生只能考高中,不能参加应届中专考试。去年初三两个班唯一考上国立中专院校的还是和燕燕同村的杨立。这也破天慌得成了白庙中学历年来的最好教学成绩,几个代课老师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校长在学校师生动员大会上多次提及,希望这一届毕业生能再接再厉,再创新高。

杨立是燕燕同班同学杨静的弟弟,杨静外号“羊眼睛”,从小上学就爱吹鼻子干瞪眼,老师一开讲她就昏昏欲睡,下课铃声一响她就精神百倍,拿个雪白的大馒头四处招摇着吃。考试的时候总是盯着监考老师看,看得老师不好意思地往脸上抹,还以为脸上哪里挂彩了呢。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她总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老师歪着头不说话,气得老师拿教鞭拍打着教桌大声骂,“你看我脸上有花呢吗?还是我脸上有答案呢?”

燕燕和杨立在一年级坐过同班。当她每天吊着鼻涕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别人帮她写正式作业时,杨立已经是班里的佼佼者了。老师经常在站路队时提名叫想地表扬杨立同学。后来燕燕一年级没升上去,和同样留级的杨静又成了同班同学,一直到中学毕业。这样一比对,让人很难相信杨静和杨立竟然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每周周一早操结束,禹校长都会单独留下初三年级两个班,做一场声情并茂的宣讲动员。对美好未来的描绘总是容易让人浮想翩翩。燕燕站在原地抠弹着指甲盖,一边侧耳倾听,脑海里不断地憧憬:她如愿考上了师范学院,学成三年也成了一位老师,穿着半高的粗跟鞋站在讲台上,雪白的衬衫卷在黑色有棱的裤腰里。教室里一双双囧囧有神的眼睛都望着她……旁边的同学推了她一把,原来已经解散了,燕燕这才回过神来。唉,现实的她还是那个前程未卜的她!暂短的落寞过后,燕燕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抓住这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说考一中二中上个高中再考大学,先争口气考个中专,走出白庙塬再说。这也是从家里的实际情况出发。万一他们三个都考上了学,靠存生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卖菜供他们三个还是比较吃力的。毕竟供一个只上三年的中专生,总比供着上六七年学的大学生花销要少一些。再说了,这几年中专生也是很吃香的,比如小慧和翠霞,她们当时也是中专毕业,如今一个在乡镇上班,一个是老师,而且都在城里安家落户,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想到这里,燕燕突然紧攥拳头,内心涌动着一股劲儿。她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未来了,眼前也豁然明朗起来。着眼当下,她的文科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但和两个班级里的应届生比起来还是拔尖的。就是数理化她吃不透,公式死记硬背得滚瓜烂熟,实际解决问题来常常又是束手无策。

秋季开学不久,学校在初三级两个班挑选了燕燕和其他七个同学去城里参加全市数学竞赛。按理说,考题应该都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但百分之八十的题型他们都没见过。看着这些似是而非又深奥莫测的题,她只能凭着感觉懵答案。即使到后来,当老师在讲台上讲解那些试题时,她竟然也听得一头雾水。同桌兰小静压根儿就没听,全程低着头,一只胳膊拿着笔遮挡在桌子前,一只手揣进书包掐一口馍馍等着老师背过身塞进嘴里偷吃。她已经是上课偷吃的惯范了。临近毕业,只要不影响课堂秩序,老师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燕看着兰小静那白花花的大馒头,突然觉得肚子也咕噜噜叫唤起来。虽然她比小燕和颜龙幸运些,秀荣偶尔还会给她留几个城里买回来的花卷让她偷偷带学校吃,可是也不天天这样。吃过了城里买的高级馍馍,她就吃不惯从家里拿来的馍馍,不管是在色泽还是胃口,似乎都不在一个级别上。王家奶奶做的馍馍更是差强人意,馍馍里面总有没有揉开的指甲盖大小的碱面疙瘩。尽管燕燕三个经常叫苦不迭地在王家奶奶面前提意见,总是会被王家奶奶无情地怼回去。她先是瞪一眼窝,呸地唾一口,紧接着唾沫乱溅出来,“一个个怂求毛病还多得很,你大你妈都不敢嫌弃,你们还弹嫌得放不哈。我胳膊疼的有时连个搌布都拧不干。你们一进门凑要吃个现成饭,稍微一迟,皮脸拉得有半尺长。能给你们吃到嘴里凑好的很咧,看不上个人家组起。”细细想来,王家奶奶说得也是实话,自从他们三个上了学,不管好赖,回到家就是现成的饭菜,他们吃完最多把碗端回去锅台上一搁便完事。

燕燕同桌兰小静是个回民。她爸爸是个老师,所以,无论从穿着还是派头都能看得出,她们家的情况应该比燕燕家好的多。就拿书包里背的干粮来说,不是油花卷就是白馒头,经常还带各种回民特有的馓子和油香。农村里的学生早上起来没有在家吃早餐的习惯,都是随便带点家里的馍馍拿学校利用课间吃。兰小静好吃也乐意分享,尤其在上课时,经常把馍馍袋子搁在书包外围,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赶紧吃一口。有时也会给燕燕使个眼色,手指着馍馍袋子示意请她吃。很多时候燕燕都能把持住自己,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盯着黑板认真听讲。实在是听不懂也就开了小差,半推半就到最后和兰小静同流合污。

有一回,她们两个人吃得忘了行,在课桌下面掰起了手腕。代物理的朱老师板着个脸,手里的竹棍在讲桌上敲得蹦蹦作响,手指着点名叫她们两个去后面站着听讲。同学们的目光一时都聚焦了过来。兰小静还在捂着嘴巴嚼吞馍馍,噎得喉咙鼓起了像乒乓球一样的小包。燕燕顿时感觉从脚底升起一股热浪,涌上心头然后穿过脖颈红到了脸上。这还是她上中学以来第一次被罚站在教室后面听课,突然想不起平时站立时手脚摆放的姿势,感觉手脚成了额外之物,放在哪里都觉得多余又不自然。事后,班主任老师把她们叫到办公室,设身处地、苦口婆心地教导了一番,燕燕因为懊悔哭得稀里哗啦。从此,她又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都早早地到校,放学后就和学习好的同学一起探讨代数几何题。天麻黑了才骑着自行车匆忙回家。家人知道她放学迟,便把饭菜炖在锅底给她温着。有时家里人和她搭话,她脑海里正想着解题思路,嘴里便脱口而出,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王家奶奶担心她学成个呆子,老是劝她说:“女子娃娃么,学不哈找个好婆家都是出路,学成瓜子还没人要咧呢。”

晚上,其他人都围在王家奶奶的窑里看电视,燕燕便一个人趴在偏窑的炕上钻研代数几何题。遇上难题苦思冥想都找不到突破口时,她憋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使劲地拿笔敲打自己的脑袋,心里却还不甘心放弃。有一回夜里停电,睡到半夜醒来,她突然灵光乍现,白天解不开的一道抛物线题一下子有了解题思路。燕燕一骨碌爬起来点上煤油灯,趴在炕上继续做起来。王家奶奶被忽闪的灯光惊醒,起身一看燕燕还在写字。她深呼了一口气叹道:“唉,这个女子么,白天学晚上学,看还学成个瓜娃子呢。先生心重地布置咧多少作业。把娃娃脑子还学瓜呢。快睡觉,夜短的,一眨眼天凑亮咧。”燕燕头也不抬嘴里支吾着,心思都在书本上。在她看来,解开一道数学难题简直比在交流会上抽中奖还让她得意。吹了灯进入梦乡没多久,第一声鸡鸣又把她从梦中叫醒。想到早上老师还要盯背英语课文,她伸个懒腰又起身点灯穿衣服洗漱去学校。

只要他们三个有一个人起床,王家奶奶的觉便睡不安稳。她侧着身子偏过头静静地看着燕燕洗漱。临出门前,王家奶奶低声叮嘱燕燕,“你妈昨儿个在城里给你买哈的馍馍在电视机背后呢,记着装上,不敢给小燕连颜龙惹贱。学哈学不哈都要好好吃饭呢,你看你一天光是个头懵懵哈学,小心还把人学瓜呢。啥行道里都活着一世人,能认得几个字不叫人哄转凑好得很咧。”燕燕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从电视背后拿出两个卷着姜黄的油花卷装进书包便出了门。

白露前后种的麦子已经长得盖住了地面。绿油油的菜籽丝毫不受霜寒的影响,叶子越发显得葱绿油亮。持续下了几天绵绵细雨,树上的叶子也被风吹雨打地掉落了大半,卷着泥土吹刮在杂草丛生的路边。整个塬面上灰黄惨淡,一片萧条的景象。山野地畔上的蒿草长得比个大人还高,乱蓬蓬地堆积在一起。如果放在前几年,这些蒿草早被割回去存放在草垛里,等到天冷时当柴煨炕。这几年的人似乎懒散了,年轻人下不了苦心拉着架子车刮山草,年老的人又没有气力干不动。偶尔见放羊的老汉回家时脊背后头捎带着背一捆。如果地畔上的蒿草过于繁茂,蔓过了自家的地头,人们到了冬天就会点一把火撩了荒。

耕地一多,草垛也跟着多了起来。每年夏收前,存生都要卖一两垛陈草,以便腾开地方放当年的新草。塬上专门有收麦草的养牛户,麦收前会挨家挨户地打问。这几年塬上搞养殖的人越来越多了。附近几个回民庄的人,家家都靠着养牛把日子过得有了起色。尤其是小城村,还搞成了全乡的养殖户示范村。

小城和白家洼的分界处立起了一个大铁皮牌坊,白底黑字写着“全乡养殖示范村”。以前通往小城那条只有架子车宽的土路也被拓宽了路面,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沙石,为着以后铺沥青路面做准备。白家洼人都传道,说这条路是小城单家三兄弟自掏腰包修的。这弟兄几个这几年把钱挣了,以前家里烂包的没眼看。单老大脚上一直穿着一双黄胶鞋,脚后跟裸露在外头,鼻涕一擤脚后跟上一抹,垢痂能有铜钱厚。再看而今的单老大,跟集时皮鞋刷得油光锃亮,头油抹得亮咣咣的像牛舔过一样。家里摩托车、三轮车、皮卡车放了一院子。换的小老婆摩托车后头把墨镜一戴,腰搂得紧紧的生怕男人叫风吹跑了。当然,人们在背后地里这样闲谝传时,语气里难免夹杂着些许嫉妒和羡慕。

小城村发达了。那些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暴发户成了几个塬面上人眼热的对象。人们在背后地里议论纷纷的同时,也跟风盖起了牛棚准备养牛。现在吃水更是方便,每个队里都有一口水井,家家门前都挖了蓄水池,以前的吃水沟因为年久失修,路都塌陷了。邓家庄的那条吃水沟再也听不到人赶骡子驮水的吆喝声,只是到黄昏时分,槽上的驴和骡子还会传来阵阵嘶鸣。山窑里住的人稍微有点条件都蠢蠢欲动地想搬到塬面上,想法设法地在塬面上兑地占一处好地方。一时间塬面上地势好的耕地又开始炙手可热。家里儿子多的人考虑得更是长远,但凡庄户里有人找上门来兑地,他们总是会拿着自己的几个儿子挡在前头,让人感觉给几个后人修房子娶媳妇几乎是迫在眉睫,这样合乎情理地拒绝才不会落个惹人的下场。庄稼汉最是注重自己眼前头的光景,看着平日里走得亲近,一旦遇上牵扯到自己利害的事儿,往往都会“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出路各人找”。因为兑地的事儿,亲兄弟之间都有翻脸不认人的。

那条从小城通往城里的山路也被小城人重新拓宽修整了。现在存生和秀荣去城里批发菜,也不用从白庙到贾洼绕一大圈再去菜市场。从小城坡下去过了马庄村,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菜市场,比原来的路程省了将近一个小时。和福强家接壤的塬地以前都是小城人的庄稼地,现在路边整齐地坐落着一排排新式的砖瓦房,红砖白墙的牛棚,院墙都是清一色的砖头墙。半山洼上的住户如今都搬到了塬面上,站在婷婷家崖背上,再也听不到对面山上小孩的叫嚣了。

以前,燕燕三个和湾底一帮小孩玩耍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对面山上回民小孩的叫嚣声,虽然看不见人,声音顺着风从沟道里传过来却听得真切,“老汉汉,燃串串,燃到地里么畔畔”,随后便是一阵张狂的狼号鬼哭声,回声在山坳里荡漾开来。燕燕他们自然不甘示弱,几个人着急忙慌地编纂着顺口溜予以回击,“老回回,砸锤锤,垂头底哈猪肥肥”。当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准备尽兴地打一场嘴仗的时候,大人们总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出来制止。存生先是厉声喝制住燕燕三个,然后再用近乎聊天的口吻嘴里念叨起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党。着急娃娃这有口无心的话伤大人间的和气呢。隔壁邻舍的,谁把谁家摸不来,把脸伤咧,以后咋打交道呢。”山这边,燕燕他们又恢复了嬉闹。对面的风吹来,耳畔还能听到一两句不着边际的脏话。存生停下手里的活,唾了一口唾沫边搓边笑着对秀荣说:“这个声音尖啦啦的,一听都是碎着连我一哒放羊的老买家婆娘,恁个打上嘴骚的很,听恁嘶声拉上骂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