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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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段时间,存生和秀荣两口子一直在新地方上忙活,他们正在挖通向院子的门洞。新地方紧邻老地方,存生两口子一天除了回老地方吃两顿饭睡个觉,大部分时间都在新地方干活。

架子车贴放在靠墙的位置,存生一只脚踩在车沿边,一只脚踩在圪塄畔,抡起镢头从上往下把土往架子车厢里挖。秀荣正在下面用铁掀铲地上的土。她戴着存生深蓝色的前进帽遮土,帽顶上还是落了一层浮土,眉毛也变成了灰白色。尽管她特意用一块薄纱巾包裹着脸,鼻孔还是染成了黑乎乎的两个小洞。存生转过身把一大块土疙瘩铲进车厢,看了一眼秀荣“哼哼”了两声,笑道:“你这个怂样子有点像书上的白眉大侠,除了那两个黑咕隆咚的鼻孔。你大你妈给你起的这名字攒劲。猫儿!越看越像个猫儿,眉毛和眼眨毛上粘了一层土越倒毛爪爪的!”

秀荣拉下沙巾吐了一口泥痰,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倒底骚情的很!做活不乏,还有心劲耍笑人呢。你看你成啥了,鼻梁上堆了一堆土,把脸上的疙瘩都遮得没有了。”

存生笑嘻嘻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手掌心来回抹了两把脸,说:“一心想着赶秋后住新地方,给个家做活倒底有心劲呢。等把地方安顿好,挣几年钱了咱们也买个电视,躺炕上把腰展平看电视那才叫一个美!这几天坐老大家板凳上看《西游记》,把我沟蛋子都沿得疼。”存生说完在手掌心唾了口唾沫揉搓了几下又开始挖土。秀荣翻了他一眼不屑地说:“白吃枣还嫌核大呢,嫌沟子疼咋不躺到咱们家里炕上,骚情的还要看下个电视,还把三个娃娃曳伙上。你看我就不眼馋!把个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有个啥看头呢,我碎着听大人讲古经都听得熟汤气了!”

存生“哟”了一声说道:“愣怂!《西游记》不光三打白骨精,不说大人了,连燕燕这些娃娃伙都爱看。恁歌子唱得也好听,你听着我给你来几句。”存生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唱起来,“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咋么个?好听着吗?咱们也像唐僧一样,啥时候把新窑住上啥时候就把经取上了。快!沟子撅起加油干!”存生往掌心唾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又开始挥舞起镢头。

存生唱的歌惹得秀荣又歪斜眼睛又撇嘴,硬是憋着没笑出来,她转眼瞅了一圈,说:“不知道的人还当狼嚎着呢!我发现你还是个穷潇洒。咱们住处没住处,还要到别人家寻着看电视,还显摆你看过孙悟空!真个是,怂心不操还是个穷乐活。”

存生一边挖土一边说:“你看你说的,乐活一天是一天。这不是沟子撅起来挖地方着呢,咋还怂心不操了!眼下重点就是收拾地方,然后再挣钱买个电视机。恁是个好东西,以后条件好了我还想着给你买个缝纫机呢,结婚时穷得买不起,不管啥时候,这笔账一定要还清呢。”存生说着从圪塄畔跳下来拉着架子车去倒土,秀荣跟着车子,边走边说:“半天了就听你说了一句人话!你看咱们庄里最咱们和长生家日子烂肠。吃饭的嘴多产粮的地少,日子过得青黄不接。这他娘娘的!啥时候把地一分就好了。咱们六个人都要有地,种下的粮食吃不完还能存点,日子也就不落难了。”

一路念叨着就到了沟边,秀荣拔起挡板,存生把土从沟里倒了下去,抖着架子车说:“就是,地一分咱们就松活了。”存生说着鼻孔哼哧一声又苦笑起来,“哼!那些婆娘给我起了个老地主,看把地一分能成个地主嘛!”秀荣接过话茬说:“那个大鼻子还有点像地主,其余都是冒牌货。”说着把挡板放回去按好,掀着车子上了坡道。

给自己干活总是有说不出的畅快和使不完的劲,一到平地上,存生又拉长嗓子不着调地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秀荣跟在后面,咧着嘴笑嗔存生是个“胡骚情。”

自从存柱家有了电视机,每天下午七点,存柱都雷打不动地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只要听见熟悉的音乐,燕燕三个脚一展就凑到了窑门口,跟着存柱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新闻,好像他们也能听得懂似的。

存柱家的正窑门朝东方,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光就把院墙一分两半,明亮处越来越多,渐渐地从院子里映下来。燕燕领着小燕和颜龙站在墙角,定定地等着阳光从头顶照射到脚底下。地上的亮光越来越多,和没有照到的地方形成了一条阴阳线,他们三个就以这条线为主嘻嘻哈哈两边来回跳。随着阴阳线的转移,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们三个就乐此不疲地从存柱家跳到了王家奶奶睡的中窑门口。头顶一团云遮住了太阳,院子里的阴阳线顿时消失不见,这也不影响他们三个的兴致。他们又开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玩狗撵兔的游戏。

自从那年燕燕掉进涝坝后,存生就拉土埋平了涝坝,还在周围打了一圈土墙,王家奶奶在里面种了些菜。她正在院墙内掐韭苔,旁边几杆长老了的香菜开着白色的小花,一只白蝴蝶轻盈地飞过,在花朵上稍作停留又煽动翅膀飞远了。黄色的金针花散发出浓郁的幽香。

燕燕双手撑墙一跃而起,脚一抬就爬上了墙,站在墙头上撑起胳膊保持平衡,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惹得小燕和颜龙跃跃欲试,但总是爬不上去。王家奶奶一抬头就开始骂:“燕燕,我把你个猴溜精,你看你争三嘛!小心一头从墙上栽下去把牙拌跌。惹导得那两个要跟上胡整。你看惹个麻达出来,人家回来不捶你才怪呢!”

燕燕听惯了王家奶奶的唠叨,已经变得麻皮了。只见她蹲下身子叉开双腿骑在了墙头上,嘴里“驾驾驾”地嘟哝着,两腿夹在墙上踢蹬着脚,做出一副骑马的架势,故意惹导着小燕和颜龙。

颜龙试了几下跳不上去,索性进窑搬来一个小木凳,靠墙摆放好,小燕见状连忙把颜龙扶上了墙头。“颜龙,我把你扶上去,你把我拉一下,咱们一达骑大马。”小燕说道。颜龙随口应承:“嗯,能行,我上去了拉你。”小燕往旁边挪了一下凳子,踩在上面爬到了墙头。燕燕三个一起蹬着脚“驾驾驾”地边喊边笑。王家奶奶叹了一口气又骂起来:“这三个娃皮紧的!把人说的话当秋风过耳着呢。这下把裤裆磨烂了我也不管,你们都穿开裆裤跑去。燕燕,你到底听点话啥!你们三个耍得没耍头了,骑墙头上把裤裆往烂磨。”燕燕三个置若罔闻,依旧兴高采烈地在墙头上欢叫。一个搂着一个的腰,燕燕摘了一朵金针花在前边挥舞指挥,三个人整齐地踢蹬着腿脚骑着“大马”。

存柱媳妇跨出门槛,看见一个铁牛正往门道眼里爬,大声喊起来:“颜龙,你来看这是个啥?来!捉去给你当花媳妇去。”

“在哪达呢?我看一下!”燕燕说着簇溜一下从墙上爬了下来。小燕急忙喊:“姐姐,把我扶一下,我也要下来。”颜龙二话不说斜着身子溜了下来,把凳子支给小燕让她踩着凳子自己下。

燕燕三个头凑在一起,看着这只翅膀上布满白点的铁牛从门道眼往窑里爬。它并不细长的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两条触角不停地在空中摇摆,钳子一样的嘴巴开开合合,一副随时准备自我防御的姿态。燕燕找来一小段树枝把它拨到了院子中间。这只铁牛乱了阵脚,加快脚步开始逃窜。

“颜龙,捏住角提上,晚上睡觉时放你被窝里。”存柱媳妇咧着嘴笑着逗颜龙。

颜龙伸手准备去捉,刚把手伸过去,存柱媳妇又笑着喊:“咬!”惊得颜龙赶紧缩回手背到身后,吐出舌头憨憨地看着存柱媳妇。存柱媳妇走过来摸着颜龙的光头笑道:“原来你才是个屁胆子,还没捉呢就吓得缩回去了!”说完撩起围裙进了窑洞。

小燕怂恿燕燕:“姐姐,你捉上走,粪场那达的杨树上多的很,咱们寻个饼(瓶)子装起来。”

燕燕挪到铁牛身后,小心翼翼地伸手靠近,一把捏住它长长的触角提了起来。铁牛的脚在半空中挣扎着,嘴巴张合得更急促了。小燕跑去堆放杂物的墙角,找来一个裂了缝隙的罐头瓶。燕燕把铁牛丢进瓶子里,抱着罐头瓶跑出了门洞。

粪场上的白杨树个个树干粗壮挺拔。每到夏季来临,杨树上就布满了乱爬乱飞的铁牛。它们有的趴在树干上吸食树皮上的汁液,有的吃杨树宽厚的树叶,树干渗出一道道褐色的分泌物,像是杨树受不了疼痛哭泣的眼泪。捉铁牛也成了孩子们的一项游戏。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候树上的铁牛也最多。燕燕他们人手一棍,把树干上够得到的铁牛拨下来,有的被装在罐头瓶里,有的被弄断几条腿,放它们在地面上颠簸打滚。

栓牛用棍子在地上掏了一个小坑,把抓来的铁牛丢进去,一帮孩子围成一圈,观看铁牛在坑里相互拥挤踩踏,争相往上攀爬。快爬上地面时,他们又用棍子戳下去,爬上来戳下去,直到没了兴致,才用脚把土靸进去,土堆被挣扎的铁牛簇拥着浮动,他们踩在上面使劲地跳跃,直到地面平坦如初。

小燕胆子最小,缩在后面看着,燕燕故意捉起一只铁牛假装要放在小燕头上。还没等靠近,小燕捂着头撇着嘴,“妈呀”一声号叫起来,边哭边喊着跑进去告状:“妈!妈!我姐姐拿铁牛鸟(咬)我呢,呜呜呜……”“我没有咬她,只是装着吓唬她呢!”燕燕拉长嗓子给自己辩解,心里把小燕恨得牙痒痒。她总是喜欢以“大王”自居,如果小燕和颜龙不听她的话,她就捉个铁牛吓唬他们俩:“你们谁不听话我就放铁牛咬谁。谁告状我就悄悄把铁牛放谁脖子里。”大多数时候,小燕和颜龙习惯于顺从燕燕,迫于燕燕的威望总是对她言听计从。谁让他们两个胆子小,不敢捉铁牛呢。

秀梅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她心仪的对象。三转一响的彩礼全部置办得齐全。婆家公公是塬上颇有名气的阴阳。家里弟兄三个,秀梅女婿银银排行老二,老大和老三子承父业,唯独银银例外。起初,在秀梅公公的再三劝说下,银银跟着念了一段时间的经。跟了几场子下来,他觉得念经太过枯燥无味便作罢了。成天里吊儿郎当,就喜欢和庄里几个爱吹牛爱酗酒的在一起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秀梅出嫁的前些天,秀荣和秀琴都来娘家帮忙料理。秀琴越发的消瘦,干一点体力活就得缓三缓。熊家老婆心疼地念叨:“脸白发发的,我咋看着你像病重了一样。有个病可不敢硬撑。家里日子殷实的,就把你一个人苦了。家里的药不顶用了,就让秋霞她大领城里好好检查一下,看到底咋来么。成天抱个药罐罐又不见好,看把人消磨成啥样子了。”

秀琴挺直身子,强颜欢笑地说:“我试着好着呢,就是见做活容易犯困。去年个进城看了,就是胃上的病,开了些药吃了也没见效。秋霞她爸说,胃要慢慢调理呢。不疼的时候还好,疼起来我就叫秋霞和张龙换着给我揉几下,把两个娃都揉愁了。”

秀荣赶紧提醒秀琴:“姐姐,小病有时拖成大病呢。不行你们再到专院好好检查一下,你胃疼断断续续地都拖了几年了。”“就是!”熊家老婆和秀梅同时附和。

秀琴挪了一下身子打起精神说:“我思量着等秀梅把婚结了,哪天闲了再去城里看一下呢。这几天没有犯疼,我感觉像好了。”

熊家老婆接着话茬说:“人年轻,查出病对症治疗好得快着呢。你们又不是缺钱进不起医院。啥时候人都比钱重要,没有人了钱就是几张废纸,人好着比啥都强。”

“我知道呢,妈,我也不是舍不得花钱。过几天我就去检查,肯定没啥大病,你们再不大惊小怪了。”秀琴故作轻松地说道。

秀梅站在炕上试着新买回来的衣服,拧来扭去地问她两个姐姐,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秀荣不耐烦地笑道:“猴精的呀!非得叫人说个好看有啥意思呢。我们燕燕她奶奶经常说,人俊了头上顶个屎毡子都好看。你人长得俊,把麻包披身上都好看着呢。”

秀梅得意地扭过头,撇着嘴说:“我觉得我们银银也长得攒劲着呢,个子高挑,五官端正,眼睛大、鼻梁高、嘴型也好看。”秀梅说完,臊得拿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脸。

熊家老婆“呸”地朝秀梅唾了一口,嗔怪道:“她这个妈!皮脸比你大脚把骨上的死皮还厚,不嫌害臊!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把你那个先人夸得连花一样。娃!男人家长得好看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过日子会抓钱呢,你就稀罕人家长得俊。长得俊能当饭吃吗?”

秀荣也跟着附和起来:“你长得也不差!再不稀罕你那个大大了,心里再稀罕嘴上都不能说出来,要人家稀罕你呢!两口子过日子可不在长相上。”秀梅嘟哝着嘴随口“噢”地应付了一声,又脱下外套试穿起另一件呢子面料的碎花罩衣。

秀梅出嫁后,和婆婆公公还有小叔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婆婆的严厉教导和银银的袖手旁观总是让她觉得难以融入,三天两头逮着空她就往娘家跑。当从熊家老婆嘴里得知秀琴已经病入膏肓时,她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自己的一腔怨气都被惊散了。熊家老婆打发她叫上秀荣一道去双庙看看秀琴。

秀梅来到秀荣家新地方,看到存生和秀荣正在拉土,还没开口说话,眼泪扑簌簌地划过脸庞。她带着哭声喊了一声“姐姐”,随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秀荣见状心里一个激灵,赶紧停下手里的活问:“咋了呐?你号着咋来?银银打你了吗?咦——把那个畜牲,结婚才几天就学会打女人了。”

秀梅抹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不是我,我好着呢。是大姐姐,我刚刚从熊渠妈那过来。”

秀荣顿时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几乎可以断定是秀琴的病不好了,急切地追问:“大姐姐咋来?”

秀梅哽咽地说道:“妈说,大姐夫昨儿个去熊渠说,大姐姐到医院检查,大夫说姐姐是胃癌晚期,医院都不要了,让把人领回去想吃啥吃啥去呢。”说完,秀梅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声哭了起来。

秀荣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屁股靠在架子车上,秀琴的种种好就像演电影一样缓缓从她脑海中浮过。秀荣虽然预感到了,可是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是真的。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咋还能得个癌症!

秀梅抽泣了一阵抬起头抹着眼睛说:“妈说,姐姐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她的病情,叫咱们两个装着浪门子去看一下人,不要叫姐姐看出来。”

秀荣一骨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那咱们两个赶紧看走!我也没心思做活了,叫你姐夫一个人慢慢磨去。”

“还做啥活呢!你们两个赶紧看去,人去多了也不好。你们两个去了一定展展妥妥的,不要让病人察觉出来。你们女人家眼窝浅,不敢嘴还没张呢,尿水子先长淌。”存生叮嘱说。

“看你说的!我们又不是碎娃娃,掂量不来轻重。你看我脏的,叫我回去换个衣裳咱们走。”秀荣一边走一边拍身上的土,取下纱巾把脸抹了几把,和秀梅肩并肩穿过了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