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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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秀荣浪完娘家回来,两个人就重新提起秤杆子开始了新一年的贩菜营生。秀荣在赶集的前一天下午,带着燕燕三个把三轮车全身上下打扫了一番。看着年前向前给放三轮车的敞口窑上写的两句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秀荣不禁对向前赞口不绝,“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大学生,写几个字都能写到人的心坎坎上。”

正月里的生意虽然淡点,但多少有点进账总比呆在家里坐吃山空好得多。逢着空集,他们也赶着把没有走的亲戚走走。自从他们两个转入贩菜的行道,和田红兰、珠米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但是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快到下午收摊回家时,三个女人便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田红兰和珠米也不挑剔,都是赶后场帮着秀荣腾剩下的烂菜摊子。不管在谁的货摊子上买东西,她们三个都心照不宣地按批发价收个本钱。

年后赶的第一个集市上,三个女人都会约定好,跟完集第二天三家人就要轮流着在谁家里闹腾一天。三个女人的男人和孩子之间也因为她们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小燕和田红兰的女儿正好是一个班,两个姑娘因父母的这层关系也成了行影不离的好朋友。珠米家的马青利因为上小学时欺负过小燕,被秀荣撵到学校警告过一次。因此上,他每次见到秀荣都感觉不好意思。马青利到了中学还是那样的飞扬跋扈,他不爱学习也不怕老师。但是他对小燕和朱文娟却是非常的客气,有其他男同学欺负她们两个,他反倒像个大哥哥一样站出来为她们撑腰解围。

去年秋后,珠米突然好几个礼拜都没有来赶集。田红兰最后从庄里人跟前打听到原来珠米突然得病住了几天医院。当她听到闻珠米是宫颈癌晚期治不了都已经从医院拉回来了的时候,像是有人当头一棒锤,砸得她头昏脑胀反应不过来。她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平日里干起活来比男人都莽实,笑声粗旷的女人,怎么能得那样的病。当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噩耗说给秀荣时,秀荣嘴里不停地嘀咕,“怪!你凑哄我,我才不信呢。你从哪哒听来的?我们两个在一个庄里都没听人传道开来,你再不胡说吓唬人咧。恁壮实的女人咋木可能得恁号病呢。再说咧,恁个女人从咱们认识身底哈凑老是犯毛病着呢,哪个女人还没有点妇科病,肯定是人都胡传着呢。”秀荣虽然这样嘴上这样说着,腿却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眼泪满眼打转,像两条线一样划过她灰尘满面的脸颊。

第二天,秀荣和田红兰就相约去五队探望珠米。只是半个多月没见面,珠米似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正如农村里老一辈人所言,“有啥不敢有病进医院,恁地方好进难出来,住几天出来世道都能变咧。”珠米原本就黝黑的皮肤像涂了一层黑黄的油漆,颧骨越发的突出,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就连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珠米看见她们两个,还没张嘴说话眼泪就扑簇簇流了下来。她强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哽咽地说了句:“烂怂医院里住咧几天倒把我没精神咧,你们看把我咋弄成这么个怂样子咧。唉咦,把你们两个麻哒的还专门跑一趟……”秀荣和田红兰赶紧坐在旁边让她不要起来侧着身说话。两个人故作轻松地给珠米说着宽心话。因为病情拖的太久,医生已经无法救治,加上每天的缴消太大,珠米不想浪费钱在医院里白白的耗着,执意要求开了些药就回了家。珠米的男人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掩面而泣,他背过头说道:“我们这人的脾气比牛还犟,咋劝都不进医院看,硬是把个小病拖成咧大病。让住院她也不听,想省惜几个钱连命都不要咧……”珠米的男人哽咽地说不下去。珠米倒是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责怪说:“你看你哪哒像个男人家啥,叫燕燕她妈两个都把你笑话咧。人一辈子凑这么个,到头来都有眼睛一闭的时候。我走咧日子还得过,你还要好好拉扯我两个娃呢。我把你们拖累到啥时候价。我个人家也不想受恁罪。有时疼得我都想喝老鼠药呢,到底自己没有方子。”秀荣和田红兰赶紧打断珠米的话,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三分病情还要靠七分精神养,再不说啥,两个娃的责任都没有尽到,怎么都得挣扎着把身体养好。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有啥没啥口气上先把人吓唬住了,那胆子小的人没病都能被吓出病来。

青利的妹妹莉莉在她妈身后跪着,轻轻地帮她妈揉搓着脊背。珠米倾着身子躺着,鼻孔里呼出微弱的气息。她嘴里轻声咕叨着,“唉,我的病我自己能试当来,心里明镜一样。”秀荣和田红兰把她们买来的面包给珠米喂了点。没吃两口,珠米就摆摆手不想吃了。珠米的男人披着外衣起身要去给她们做饭。他的腰驼的比以前更严重了,看起来还没有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父亲状态好。以前没有趴过锅台的他,现在天天围着锅台转,幸好家里还有两个娃和他老父亲,多少能帮衬着他营务庄稼。秀荣和田红兰赶紧拦挡着他,珠米清醒时跟他们低声说几句,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睡着了。疼的时候她紧咬嘴唇,脸上的褶皱挤成了一道道深沟。

秀荣和田红兰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珠米家。珠米临走时说了句,“唉,你们有心的还来连我见咧最后一面。”秀荣和田红兰出门时忍不住拿袖子擦拭着眼泪。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上坡时,感觉小腿上像是被重物缠着抬不起来。一小截慢上坡路,她们两个一路走一路哀叹,等上到塬面上太阳都从山头偏了下去。田红兰和秀荣探望了珠米一周后,珠米就与世长辞了。正事那天正好周末又逢寨河集,秀荣和田红兰分别派了燕燕、小燕和朱文娟三个去行情。

今年正月里,秀荣和田红兰还像往年一样两家人聚在一起热闹了一回。说起珠米,每个人心头都会略过一丝悲伤和叹息。想起珠米曾经慷慨解囊帮衬她们两个,想起她们三个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去赶集,不由得要感慨回忆一番。珠米死后,她男人把剩下的零碎带到集上处理了一些,处理到最后把剩余的都折价给了田红兰。一个人开着三轮车又跟上秀荣他们贩了几集菜。他不管拿多少菜,到下午收摊都还能剩很多,最后他索性打折了做买卖的念想,一边在家务农,周边村庄里谁家盖房子修地方有需要拉土拉砖头时,他就临时拉一段时间的活。马青利没有人守管越发的不学好了。他原本就不想上学一心想出外面闯荡,以前碍着他妈硬着头皮去学校,他妈死后过了七期连声招呼也没打就离家出走了。青利他爸生性懦弱,从小到大很少管过青利,现在更是管不住了。青利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爷俩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见他好言相劝青利便偏着头瞪圆眼珠子怼回去,“嘴夹住,我的事你少管!”青利在外面到底干啥活,当老子的一概不知。只是听见过的人说,青利染了一头黄不拉几的头发,和一帮社会上的人称兄道弟,表面上看去,混得倒是风生水起,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干的啥勾当。

秀荣家城里要走的亲戚就翠霞和霞儿两家。翠儿家在白水的川道里,相对来说比较远,隔两三年顺利家不管谁去时,秀荣就指着燕燕和小燕跟上去转一趟走个过场。今年也是,秀荣提前让燕燕去打听,看啥时候顺利妈去城里,带上燕燕和小燕顺便走一趟翠霞和霞儿家。胜利几个舅舅家都搬进了城,加上胜利和顺利都在城里,顺利妈每年到正月十五前后,把家里的亲戚支应完,才消消停停地去城里走亲戚,顺带把十五的红火一看。秀荣和存生这几年忙着赶集卖菜,城里的社火热闹对他们来说,远远没有一集挣几个钱有诱惑力。按秀荣的原话说:“把恁咚咚呛呛的红火有个啥看头呢,人挤人的都没个下脚处,还不是尽看咧人咧!恁几年是人穷的不知道组啥,曳伙上走城里看热闹呢,三个娃又都还碎着,连背带抱地进城转上一天,大腿面子疼得回来得缓上几天。人穷着瓜热闹,真是花钱买罪受呢!”现在,秀荣和存生两口子像是钻进了钱眼里,更是一集都不想错过,加上燕燕三个也能独当一面,跟上大人走亲戚串门子完全能代表他们了。秀荣两口子寒来暑往倒也习惯了这种挣钱养家的模式。庄里门户上或是亲戚朋友家有个啥红白事需要行情帮忙,除了万不得已必须停工,不然就指派一两个娃娃全全代表。这倒也让燕燕三个过美了爱坐席凑热闹的瘾。

自从燕燕和小燕知道十五前后就能去城里看热闹,她们两个兴奋地掰着指头盼日子。要知道,这还是脱离父母第一次独自进城走亲戚。以前,虽说是经常跟上进城拉菜看三轮车,活动范围都是在菜市场里,守在三轮车旁边不敢走远,最熟悉的地方还要算去厕所的那一条路。想起还要在城里住一两个晚上,燕燕和小燕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早就在脑海里不断地想象着城里夜晚的情景。看着燕燕和小燕的兴奋劲儿,颜龙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王家奶奶早就给他承诺过,“我娃再不跟上两个猴女子趁热闹去咧,等她们两个猴女子一走,我把柜子上的钥匙给你,里面留哈的好东西都是你一个人的,不给她两个猴怂给。城里有个啥好的?吃喝拉撒都在鸡蛋窝窝大点的楼房里,厨房连厕所窄卡的凑隔咧一赌墙,人尿尿挤个屁外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把人拘谨着,哪哒有咱们乡里散舒。”燕燕和小燕才不爱听王家奶奶的这一套说辞,这只不过是哄颜龙地说辞而已。她们两个一面装出后悔的神情嘴上附和着王家奶奶,相互间挤眉弄眼,心里倒是无比欢喜。

翠霞两口子虽然平时没有和婆婆一起住,正月里来亲戚都是在婆婆这边支应。顺利妈带着燕燕和小燕在这边吃过晚饭,顺利就过来带着她妈去了二天门看他舅舅去了。翠霞两口子领着燕燕和小燕去他们楼上住。一路上灯火璀璨,楼房里灯光点点,单位门口挂着火红的大灯笼和闪烁的彩灯,让城市的夜晚变得格外明亮。不像塬上,一到了晚上出门必须得拿个手电筒照亮。燕燕和小燕跟着翠霞两口子走在街道上,虽是清冷的夜晚,街上行人却是随处可见,有的出来散步,有的手里提着走亲戚的礼当。燕燕心里纳闷,城里人怎么晚上才浪门子走亲戚。小燕正好开口问翠霞这个问题,答案是城里人有的白天上班没有时间,只能晚上走亲戚。

路过一个转角处,一个环卫工人拿着铁锨铲着周围散落的垃圾。旁边的垃圾箱像一个敞开的大型铁皮升子,垃圾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山丘。不断有垃圾从旁边掉落,环卫工一边铲一边拿铁锨背压实。一股酸臭的味道弥漫在垃圾箱周围。燕燕和小燕赶紧捏紧了鼻子笑着加快了脚步。翠霞笑嘻嘻地转过头说:“咱们家里的垃圾随丢就和着粪土拉到地里当接庄稼肥,你们看城里人的垃圾都窝在垃圾箱里,有时几天没人处理,窝得比牲口粪还难闻。”燕燕和小燕笑嘻嘻地齐声附和,“凑是,凑是!一股子酸臭酸臭的味道。”

晚上,翠霞调好浴室水温,让燕燕和小燕在里面洗了个热水澡,就让她们两个早早地休息了。即使房间所有的灯都关灭了,外面的灯光透过窗帘,屋子里仍然昏黄一片,能看得清楚房间的每个角落。燕燕和小燕躺在被窝里睁大眼睛低声地说着话。换了个地方睡着软绵绵的床铺,她们竟然兴奋地没有了睡意。燕燕再三提醒小燕晚上睡灵醒点,别憋着尿尿到床上。小燕心里一紧张,总是感觉有尿意,不到半个小时就得去一趟厕所。蹲上半天又尿不出来,只好提着裤子出来。暖气让整个屋子里都热哄哄的,即使穿着线衣睡觉,也是闷热难耐,她们只觉得嘴皮干涩,嗓子眼里老是像有一股热腾腾的气想要窜出来,被子都被蹬到了一边。要是在农村家里,睡觉的时候炉火也几近熄灭,只有贴着炕的身底下是热乎乎的。她们两个经常为争竞被子相互间拉扯,睡觉时才背靠背贴在一起把被角掖裹住脖子相互取暖。偶尔炕底填了不硬实的软柴火,睡到后半夜,如果一个人把被窝全卷走,另一个都会被冻醒来。

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汽笛声,还有酒醉汉的大声喧哗声。她们睡的小床随着翻身偶尔吱嘎作响,整整一个晚上,两个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不知什么时候才恍惚睡着。城里的夜和乡下截然不同。农村的夜晚是纯粹天然的,是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蝙蝠、猫头鹰这些动物夜间出来悄然无声的活动。城里的夜是灯火通明,还有大晚上不睡觉的酒醉汉,一整个晚上都能听见汽车的马达声,远处还能听到火车到站的鸣笛示警音。她们对城市有了最初的印象,城市就像一个不知疲惫的机器人,在马达的驱动下,永远能永无休止地转动。这让习惯了在寂静夜晚睡觉的燕燕姐俩,既觉得新奇有趣,又让两个人拘谨不安。她们兴奋地期待在城里住的头一天夜里,就在翻来覆去、似睡半醒的状态下度过了。一大清早,楼底下便传来送牛奶的吆喝声,街道上的汽笛声也把燕燕两个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燕燕和小燕同时感觉嗓子干哑,咽口水吃东西时疼痛难耐。翠霞赶紧领着两个人去了楼下的诊所开了几天的药。燕燕后脑勺的颈窝处像是有一堆虫子在里面乱爬,她持续不断地抓挠了一番后,摸上去感觉像长了一个像玉米粒大小的包块,因为只是偶尔瘙痒难忍她便闭口不提。十五岁的她已知些人事,她不想给别人无端地增加麻烦。她们嗓子疼看病买药,已经让翠霞破费了,这让她们似乎有了种亏欠人情的感觉。毕竟翠霞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还隔着一层关系。

燕燕和小燕原本只拿了走翠霞和霞儿家的两份礼当。第二天两个只能厚着脸皮跟上翠霞和她妈走了几户她们不认识的亲戚。虽说她们两个也被当成亲戚,每去一家都被客气又客套地招呼着,燕燕和小燕更是觉得拘谨不自在,就连搁置在盘子里的瓜子都不敢自己伸手去抓一把。两个像没娘的孩子似的贴在翠霞和她妈身旁。看着客厅里其他人谈笑自如,燕燕满心里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听到街道上传来的喧嚣声,她想像得出那种热闹非凡的场景。社火队的锣鼓音乐声此起彼伏,穿着五花八门的高跷表演队,扭动着身躯在花车前带路,拥挤的人群里时而传来一阵骚动和孩提的哭闹。无奈燕燕嗓子干涩疼痛,好不容易吸出的一口黏痰,还含在嘴里不敢吐出,噙了一会儿硬是又咽了回去。后脑勺偶尔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得她转头都成了困难。翠霞发现后又赶紧带她去了就近的诊所,皮试后注射了一针青霉素,还开了一些口服药。

因为燕燕生病的缘故,顺利妈带着她们俩提前一天回到了家里。像是淘气跳出水池游玩的鱼儿,跨进门槛的那一刻,燕燕感觉如鱼得水般轻松爽快。尽管转头依然疼痛吃力,她终于可以尽情地随地吐一口黏痰了。她故意把嗓子清了清,没有痰便吐了几口口水在地上。秀荣又带着燕燕去乡上的医院看了她后脑勺的硬块,和城里大夫的诊断相同,还需要继续注射青霉素消炎。这样一来燕燕每天下午都自己骑自行车去白庙打针。看着燕燕因为屁股疼走路一瘸一拐,王家奶奶忍不住笑着打趣说:“猴急啥?一哈子蹦哒着要进城住楼房呢,鸭子咋能住得惯鸡窝窝呢。这哈受殷咧嘛。金窝银窝都不剩个人家的猪窝窝。唉,哪哒都活一世人价,我凑觉得咱们的土窑住上比哪哒都舒服。”小燕口袋里揣满了瓜子,故意“呸—呸”地随地唾着瓜子皮,笑嘻嘻地说:“倒底还是咱们家里的瓜子吃起来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