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距离正月二十三燎疳还有几天时间,家里年前买的瓜子花生也还没有消化完,燕燕仍然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把上学期学校通知的初三年级提前一周到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同村的同学趴在崖背墙头上喊她,“冶老师让我来问一哈你早上咋木没有去学校?”燕燕才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急如焚,她连忙进窑里照镜子,看着像涂抹了一层黑漆一样的头发,她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一想起同学们可能会取笑议论,她心里七上八下更不是滋味。她歪斜脑袋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不由得后悔起来。
别看农村里的女人成天里和黄土打交道,跟起流行趋势来那也是毫不含糊。今年流行起了一种能自己染发的染发剂,操作起来既简单又方便,主要是经济又实用。老八媳妇正月里在小慧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整个人就大变样了。小慧从头到脚把她妈装扮了一番,一身新时的衣服,一双油光锃亮的高跟鞋,皮肤也缓白了,最主要的原来鬓角两边的白头发没有了,烫了一头黝黑发亮的方便面卷发,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老八媳妇这样一捯饬,回到白家洼的头一天就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好装扮的老八媳妇更是洋洋得意。她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各种瓜子糖,经常手心里捏一小嘬边走边磕,不停地“呸—呸”吐着瓜子皮,有时嘴角两边嚼的口水沫结了白痂留在上面。碰上庄里的小孩,她就把口袋里的糖和瓜子都散出去,庄里大小孩子都喜欢这个大方的“八奶奶”。有的意犹未尽时,还会自己伸手在老八媳妇口袋里确认一下,直到把口袋底朝天地掏出来。即使夏月天农忙,哪怕是起好场等风扬场的时间,她都要趁着空,手里捏一把瓜子到大路畔上溜达一回,遇上有说话的人就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呱上一阵子。秀荣隔几天就要去老八家串一回门,家门上乃至十里八乡杂七杂八的大小事件都能从老八媳妇嘴里探听到。为此,存生经常半开玩笑地说道,“像熊渠庄里恁涝坝畔一样,咱们庄里老八媳妇的恁个嘴凑是个喇叭。”
当庄里的女人打问到老八媳妇的头发原来是自己买来染发剂染的,再加上老八媳妇胡吹爆料的一番鼓动,年轻媳妇都一窝蜂地进城买回来自己在家里捯饬头发。秀荣也不例外,她对着镜子,拿一把梳子蘸着勾兑好的染发剂把自己的头发一缕缕地分开染了个遍。看着剩余的染发剂,她索性鼓动起燕燕和小燕,把两个人看起来黄不拉几的头发也染了一遍。秀荣对自己的染发手艺那是相当的满意,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称赞,“而更人越来越能怂咧,啥东西都能造出来。这还好,不用进理发馆,自己就能在家里把头发染黑。这头发可是人的门面。啧啧啧!这个东西凑是攒劲,头发一黑显得皮肤一白,整个人都看着活泛咧。”
燕燕本来以为,按开学前洗几水头发看起来就更自然了。这下倒好,下午就要去学校,万一被眼尖的同学发现她染了头发,传出去就成了同学们议论的焦点。她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连忙烧了一壶热水搓洗了一遍头发,虽然洗了两盆黑咕隆咚的水,她对着镜子一看,头发还是黑漆漆的一团。她一边对镜梳理一边咧嘴跺着脚嗔怪秀荣,“妈,都怪你!本来头发好好的非要给我染呢。这哈看,让我们老师看见咧,还不得说我一个学生娃娃,猴溜不几地染啥头发着呢。哎呀咦!叫我下午咋走学校去呢。”秀荣笑着说:“染个头发怕啥呢?把习学好凑行。谁吃饱咧撑的,闲的没事干咧光看你头发价。赶紧收拾去,再不要唧唧歪歪咧。你头发本来凑黑着呢,谁能看出来个啥!见人一染你猴急猴急地也想试一哈。现在可猪八戒上墙头,还倒打一耙怨开我咧!”
到了学校,燕燕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还是担心别人把焦点对准自己的头发。结果出乎她的意料,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头发有变化。她又有点对自己的过分心虚感到羞愧。过了十来天,可能是因为看习惯了,她倒为自己拥有了一头黝黑发亮的秀发而沾沾自喜,时常无意间伸手把后面的马尾拉过来自我欣赏一番。
染头发的这股风来头可不小。过了些天,庄户里的女人,上到五六十岁的老婆婆,下到二三十岁的年轻媳妇,女人们都把自己的头发染弄了一番,有的头发稀疏,头皮都被染成了黑色。就连杨家的列锅和顺利他妈都加入其中。两个女人相互间帮助,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黝黑发亮。天气暖和的时候,顺利妈也不再带她常年四季顶在头上的帽子,故意让头发见了见世面。一旦头发长长一段时间,白发又和染黑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耐烦的婆婆们索性又戴上了帽子。秀荣原本也没有几根白头发,只是觉得自己的头发有些发黄干枯才跟风染了一回。随着赶集卖菜一天迎风吃土背着太阳晒,她的头发又渐渐变回了本来的面目。只有老八媳妇打认上了染发剂,隔一两个月就自己动手捯饬一番,她的头皮和头发一样,都黑得发亮。
同年春天,国家大力倡导植树造林。学校门口两边土墙上的标语也换成了,“植树造林,利在当下,功在千秋”,“造林即造福,栽树即栽富”等等的宣传标语。塬面上新修的砖瓦房后面都用白漆刷上了各种关于植树造林的字眼。塬上的中小学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组织学生开展了各种植树活动。
北塬上二月间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经常不走人的土路上,人在前面走过,后面随即蹚起一团像浓雾一样的浮土。庄稼地里到处能看到间距排列整齐的粪堆。农民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粪土都拉到地里,为开春种秋粮作物打好基础。虽然现在种庄稼,家家地里得施化肥,但是庄稼汉还是传统地认为,化肥再怎么好,也比不上粪土养地。同样都是上化肥,塬面上谁家地里粪土倒得多,第二年庄稼都比没上粪土的长势好。同样一块地,堆粪土那一圆圈的粮食都看着比旁边的长得气势。尤其上了羊粪的庄稼地里,远远的就能对比出来,庄稼的长势就是比邻畔的好。
一年之计在于春。勤快的存柱和秀荣空集时也没有闲着。他们早就把菜地里的几颗果树剪得错落有致。在秀荣地催促下,存生在庄里寻来了几支李子树眼子。他们把地边自然长成的野山桃嫁接成了李子。通过这几年的试验他们两个人也学会了嫁接的手艺。秀荣有时下午吃罢饭在菜地里翻地,看到结的果子不好吃的果树,随即就扔下铁锨剪一支果子好吃的树眼子,在树杈上嫁接起来。菜地里有一棵水梨树,主杆上分叉长出了两根不同品种的树杈。春天的时候,这颗树上一边开雪白的梨花,一边开着绯红的花红花,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在枝头。这也是秀荣的杰作。为此,她经常手叉着腰洋洋得意地炫耀她的手艺来。存生常常在一旁皱着眉头挖苦她,“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能怂的要上天呢!好好的一棵梨树,硬是把它糟践成两个品种,这凑像一个人长咧两个头一样,你说树能受得了吗?”秀荣才不理会存生说的那些风凉话呢,她觉得存生就是不服气才这样说的。
春季开学没多久,学校通知让各年级学生第二天自带铁锨去山沟里掏树坑。下午一放学,学生们像是出笼的鸟儿一样欢欣鼓舞,一窝蜂地涌出校门口就开始放飞自我,一路上哼着小曲蹬欢了车轮飞奔回家。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意味着一种解脱。听说这一周都不用上课,这更意味着不用再为没有写作业而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应付。
燕燕三个几乎是同时进的家门。先不问今天下午吃啥饭,而是各自找来一把铁锨绑在自行车上提前做好准备。本来学校要求尽可能都带圆头铁锨,因为家里只有一把圆头铁锨,被捷足先登的颜龙抢了先,燕燕和小燕便只能各拿了一把方头的。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看着燕燕三个在院子里拿绳子绑铁锨,自顾自地传道起来,“得亏你爸爸这几年收拾的家把什多,末咧我看你们三个还能打起来,啥都要一人一个。学习能有给学校劳动这么积极我看个个都能中状元。回到家里指着组点活,一个个嘴噘的能栓个牛,把人怼来怼去的,七遍八遍指拨不动弹。把先生的话可都当圣旨一样,人家说东你不敢往西。学校里先生放个屁恁都是个香的。”燕燕笑嘻嘻地对王家奶奶说:“我们这几天都不上课,一到学校凑要跟上老师到柴寺背后的沟里挖树坑去呢。老师叫我们一人拿点水。你给我们把你柜子里藏哈的冰糖分点能成吗?”小燕和颜龙一听都齐声附和起来。
王家奶奶翻了个白眼瞪着燕燕说:“凑你最为嘴!不把我柜里的搜腾完你不舒心。你娘拿回来的几疙瘩冰糖我还留着啥时候嘴苦咧吃呢,你凑一直惦记着呢。不会往瓶子里捏几颗颗糖精冲上喝去嘛!”燕燕三个七嘴八舌地缠着王家奶奶,硬是软磨硬泡地哄来了钥匙。王家奶奶都是大块的冰糖,他们找来了一个锤子,“啪—啪”砸的冰糖渣子乱溅。王家奶奶给每人分了几块,这才让燕燕三个才心满意足。
第二天早上,校长开完动员大会,全校师生就以班级为单位集体行动,自行车全部骑到山头指定停放的地点。红旗在最前面迎风招展,前面的队伍已经下到了半山腰,后面的队伍两个一组还在山头的尘埃里蹚土行进。遇到陡坡的羊肠小道时,队伍也便自然而然混乱了起来。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攒动的人头。学生每人肩头扛着一把铁锨,有的在锨把前挂着水杯子和装干粮的袋子,铁锨碰撞在一起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尘土随风漫天飞扬,乌泱泱的人群像是蒸笼里的烙面馍馍。不知道哪个班起头唱起了《少先队队歌》,后面的班级也跟着唱了起来,里面也有故意捣蛋的,放大声腔吼了一嗓子秦腔,惹来一阵欢笑。歌声回荡在山间,回声嘹亮让整个山谷都沸腾了起来。在地里扬粪的庄稼汉捂着铁掀把支棱着下巴,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眼前经过,才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继续扬他的粪。
太阳出来了,一层稀薄的光照铺洒在山坡,把黄土高坡映衬得更加苍淡。没挡刮的山坳间吹过一阵横风,女生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有的女生围着她妈干活时护脸的彩色纱巾,把自己头发和脸包裹着。其他人的头发和脸面上都均匀地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每个班级都在划分的区域内开始劳作起来。从山顶蹚着土一路走下来,大家已经没有了刚开始出发时的兴奋劲儿,有的席地而坐开始掏干粮袋子,有的三五一群围在一起嬉笑打闹起来。红旗插在半山腰的地里,随风招展着欻欻作响。班主任看见校领导远远地走过来,像赶羊的羊倌一样吆喝了起来。同学们只有一只脚踩着铁锨头,手脚并用才能把锨头插进硬邦邦的荒地里。有的男同学学着大人干活的样子,在两个手掌心上吐上口水搓一搓,这才卯足了劲儿大干起来。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掏树坑不是什么繁重的活儿,这可比掏自家的茅坑轻省许多。
燕燕三个就经常轮流着掏茅坑。随着他们逐渐长大,许多家务活儿不等大人提醒分派,如铲粪垫牛圈、拉土拉水掏茅坑等等,他们都能自觉地承担起来。存生做的茅坑长有一个大人的胳膊长,宽窄只能容得下一个铁掀头扎进去。阴雨天和冬天的茅坑满了掏起来更是吃力,铁锨不是被湿答答的粪土糊得拔不出来,就是被冻得硬邦邦的插不进去。每掏一回茅坑,大人身上都得出一身湿漉漉的汗。厕所后面的土墙上,存生挖了一个洞专门存放擦屁股的胡基疙瘩。颜龙每回掏完茅坑都要在对面山墙上挖些胡基把里面存放得满满当当。为此,王家奶奶经常夸赞颜龙说:“这个娃娃细祥,长大咧肯定是个过日子的,两个女子光顾着瓜猴凑想不到这细活。”燕燕和小燕横着眼窝不爱听这些话,她们一直觉得王家奶奶偏心,眼睛里光能看见颜龙干的活。尤其是小燕,打小对王家奶奶重男轻女就很是有成见,常常怼王家奶奶必搬出她那从小说到大的那一套说辞,“我凑知道你心长偏着呢,打心底里凑不爱我。你等着,我长大咧凑不给你买好吃的。”王家奶奶也一直沿用着她惯用的口气和方式,一口唾沫横飞过去,一脸冷漠地说:“唉!我个家养哈的都指望不住还指望你价!你能挣钱的时候,我坟头上的蒿子怕都二尺高咧。”
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各个山洼里错落无章的多出了大小不一的树坑。按照标准,栽树的坑要能容得下一个成人的半个身子。有的男生挖好了坑专门跳进去测量一番。女生们气力不如男生,普遍掏的树坑都浅,常被男生嘲笑说成“鸡下蛋的窝窝。”太阳从山头快偏移到头顶的时候,学生们一个个都没有了心劲和力气,都躲在背风背人的俭愣底下一边吃干粮一边玩闹。坐在荒草丛生的山坳里,抬眼望着眼前光秃秃的山野,感觉自己渺小的如同地里的一块胡基疙瘩。有个同学开玩笑说,“咱们是山沟沟里头的一群井底之蛙。”此刻,这些山里娃灰溜溜的脸庞像极了眼前这片荒山的颜色。
站在山梁上眺望,满山满洼都被掏得坑坑洼洼。走近细看,这些树坑大小深浅都不一致。干硬的峁洼里掏出的树坑还没有“鸡下蛋的窝窝”大。前几年人掏的树坑还有些痕迹,只是这山沟土洼里年年掏坑栽树,年年旱得不见树。看着掏得漫山遍野的树坑,到头来栽的树成活不了几个。往年栽的柏树如今连一棵都看不见。这些常青树对塬上人来说都是稀罕东西,有的被附近村子里的农民挖回去栽到了自家院落周围。大部分存活不来的干枯后就被放羊的背回家当柴草烧了。
下午去学校时,秀荣把燕燕三个叫来,每人破天荒地给了一块钱,允许他们三个自由支配。一路上燕燕三个为买啥东西讨论了半天,到了白庙街道的商店里,三个人也阔气了一回。每人买了一包干脆面,剩下的三毛钱燕燕和颜龙买成了泡泡糖和果丹皮之类的小吃食。只有小燕没舍得花她剩下的三毛钱。燕燕和颜龙再三怂勇,她也无动于衷。小燕最终把钱卷成筒状装进了裤子口袋。
小燕抠搜舍不得花钱的这个习惯让燕燕和颜龙很是不满。包括每次三个人平分的好东西,小燕都舍不得一起吃,等燕燕和颜龙把他们自己的吃完,小燕才慢吞吞地掏出她的,一边吃一边故意砸吧着嘴巴香燕燕和颜龙。结果常常是,燕燕和颜龙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围在小燕跟前好话说半天,小燕才勉强分给他们一点儿。有时惹得燕燕和颜龙两个鸡毛猴性子的脾气一犯,两个人恨得咬着嘴唇牙齿咯噔噔作响,摩拳擦掌,有种想把小燕拳打脚踢一顿的冲动。小燕一说要去告状,他们也只能悻悻作罢。要知道,小燕爱哭号着告状的毛病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秀荣倒还常常夸小燕,“这个女子将来以后是个细发人,能存住钱财是个过日子的好把式。不像燕燕连颜龙,有多少都恨不得一哈子把它吃光弄净,干啥事情都由着性子没个算计。”秀荣一贯的思想认识都是,好日子是算计和省惜出来的。“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一直都是她过日子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