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大是一切答案
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了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的答案。——三毛《蝴蝶的颜色》
自述六岁开始上小学[1]的三毛,其实并没有准备好迎接她的学业生涯。
清晨六点出发,夜里十一点返家,承担着正常孩子的责任,重复着枯燥的求学生活。或许三毛不必想明白为何如此,毕竟生活中让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很多不理解的事却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释然,即使那些谜永远不会解开。
体罚是常态,从竹鞭到捏眼皮、撞头、跑圈。小孩子被“教育”到昏倒,就去医务室躺一会儿,然后回教室上课,有可能再次受到“教育”。周而复始,仿佛人间地狱,这种煎熬从未有尽头。求学岁月里,天空似乎一直是昏暗的,没有光亮。每天早上,三毛都不愿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因为一旦“发觉又得面对同样的另一天,心里想的就是但愿自己死去”[2]。
上课也很无聊。学习主要是自学,除了教编课本便是老师出售的练习题,使得三毛对知识的渴求很快被消磨殆尽。母亲为了孩子,会去学校给老师送礼,哀求老师少责打谩骂她弱小的孩子。三毛不理解母亲为何可以这样残忍,用温柔至极的语气说着这么令人绝望的话:“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仿佛学校就是唯一制造“有用的人”的通路,再难再苦再不愿也必须去学校。
长大被赋予深刻的意义,想不明白的时候,发个呆都会被教训一头一脸的粉笔灰。深夜做完功课疲惫睡去,梦里都是没有方向的逃离,在这条看不见前景的路上,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不知台上人所云,不知身边人所谓,无力感弥漫全身,只能被面无表情的同行者拥着往前走。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盼头呢?
总要有希望的,这是活着的唯一指望。
“每天面对着老师的口红和丝袜,总使我对于成长这件事情充满了巨大的渴想和悲伤,长大,在那种对于是囚禁苦役的童年里代表了以后不必再受打而且永远告别书本和学校的一种安全,长大是自由的象征,长大是一种光芒,一种极大的幸福和解脱,长大是一切的答案,长大是所有的诠释……”[3]
三毛如是说,那段昏暗岁月里,“能够对于未来窥见一丝曙光的,就只有在那个使我们永远处在惊恐状态下女老师的装扮里”[4],口红和丝袜,是成长的象征,也是脱离悲苦学生时代的起点。
对于成长,三毛并不是以愉悦或充满期待的心情去迎接,而是只能用被动、无奈的态度抓住这唯一的生机。但这也是三毛被批评的缘由。她那么急切地想要表达真实的自己,那么渴望有人能够帮助自己找到出口。然而,这世界终究没有怜悯她。
三毛被老师要求替她鸿雁传书,又被冤枉偷看老师的恋爱日记,被体罚。驯服是很快形成的习惯,不再挣扎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三毛偶尔也会生出几分勇气,想着如果不死,便可以长大,但那不是希冀,而是自我放弃。三毛说自己“从来没有恨过小学老师”,只不过是“怕”,那种对老师恋爱不顺的“复杂的怜悯与茫然”,也抵不过比死还残酷的“怕”[5]。
求学路上,大多数孩子都浑浑噩噩,督学偶尔一次的“开恩”,反倒更加令人无法容忍日常的苦痛——“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有躲避球可打”,“有郊外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虽然回家后的习题增加了,但是念中学的姐姐可以模仿她的字体帮忙做一半,这份忐忑会在睡前的祷告中得到平复,然后“微笑着放心入睡”,转眼便恢复到了“带两个便当”上学,“水彩和粉蜡笔不用再带”,“彤云满布”,“教室里昏黄的灯光半明半暗”[6]的日子。
有别于其他,三毛读书的欲望始终非常强烈,没有什么比书更吸引人,三毛称自己读书的方式是“吞”,毕竟只有在更深更广阔的世界里才能获得满足感。尽管三毛十分不喜欢在课堂上看书,但是时间太紧迫了,好书太多了,她把《红楼梦》藏在裙子下面,读到“白茫茫”的结尾处时,像入定似的,感悟到了不可名状的东西,自此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三毛实在太难过了,她产生了两种念头。一个是追求:“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的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它们真有这种魔力。”一个是逃避:“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唱歌痛哭,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7]
她感慨道:“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声。”[8]
在经历完难熬又必须忍耐的日子之后,升学与长大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点关联。
不知道经过多久的煎熬,三毛终于小学毕业,原以为联考成绩不甚理想,会去读比较轻松的学校,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弄错的成绩单打破了美梦。在父亲的要求下,三毛在升入中学之前回到小学感谢老师,得到了“前途光明”的祝愿,这四个字读起来,三毛的心情是怎样的复杂?
最开始,三毛也想好好上学。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整个宇宙仿佛是一个个迥异的故事拼凑的集合体,学校里的每一门功课听上去都蕴藏着神秘的过去,即便是最难理解的数学,应该也有着奇妙的推演过程。
她说,她是多么“渴求新的知识”;她说,她是多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为了爱画、爱音乐甘愿终生潦倒”,“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说些什么秘密”[9]……然而,在学校里,没有人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那些原本应该鲜活生动的东西,都被硬生生地扼杀掉,只剩下一个看上去无比精致的皮囊,作为知识的标本,在课堂上展示罢了。背书,或者按照要求创造“艺术”,这是学习的本质吗?当然不是。
中学生活也并不像期待的那样新奇,仍旧是呆板的填鸭式教学,远远不能满足三毛对世间真相的探求欲望。这一年的暑假,三毛不能同往常一样去建国书店租书,因为搬家,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其他书店。幸而父亲晾晒木箱时显露出家中的“宝藏”,那是一套又一套通俗小说,线装本的精美旧书。三毛看到书本后,像是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大喜过望。
为了阅读,三毛一面用尽零用钱租下书店的旧俄作家小说,一面揽住了家中这些艺术珍品,满怀的文墨书香。尽管父亲一再申诫,三毛仍像疯魔一般一头扎进书中,成了不知寒暑冷暖的书虫。
在上学路上,三毛抱着公共汽车上的柱子,旁若无人地读书。书中自有一番天地,仿佛有一面透明的障壁,将她与这个混乱无情的世界隔离开来。从《六祖坛经》到《阅微草堂笔记》,从芥川龙之介到托尔斯泰,她顾不上功课,只想着读书、读书、读书。
然而,“读书”与“读书”终究不同。在四门功课成绩告急的情况下,三毛不得不开始发奋努力,但是很快,这种源自对父母愧疚的发奋动力,被数学老师的轻蔑和污蔑击垮。她努力背下课后题取得的满分,老师却判定为作弊,在全班及全校同学面前,在她脸上画满了鸭蛋。[10]
墨汁流淌到唇边,绝望蔓延到心底。那种羞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霾,长久地笼罩在她的世界。
三毛决定,不可以这样继续下去。无奈和迷惘令三毛一心求死。她才十三岁,就已经感到人生太过草率,找不到答案,便在一个台风之夜,穿着制服,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了一刀——这是她与世界的告别。
被救活之后,她一定在想,如果自己追求的和逃避的都摆在面前,而二者是可以兼得的,那么,要不要勇敢一次,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陈田心说,三毛虽然是妹妹,但是常说姐姐“不够勇敢,不敢真实地面对自己,活在别人期望的角色,害怕别人怎么看”[11]。这个世界上,按照设定“角色”活着的人太多太多,意识到自己不同于任何人,是独立的完整的存在,是多么可贵的事情!三毛没有想特立独行,她只是坦然地看待自己,洒脱地对待世界;她并没有过分自私、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而是坚守着这个世界最初的原则——做一个真实的、鲜活的、快乐的自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这样的三毛,其实是很奇怪的。她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仿佛感受不到肉体的疼痛,却会心疼一棵树的死亡。三毛呆呆地看着人们锯倒它之后欢呼起来,仿佛一个生命的结束值得庆祝。她鼓起勇气,向主人请求带走树根,以悲悯的心情,一路上将树根拖着、拉着、扛着,走走停停,在众人的注目之下,穿过大街,将那段树根带回了家。
父母并没有责怪她,也没有嘲笑她的怪癖,而是帮忙反复清洗、晒干,然后将这段树根搬到了三毛的卧室里(12)。
在三毛眼中,这棵树的生命是不是悲哀的呢?人生大抵是由各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拼凑而成,这些无可奈何的悲哀之间的不同,仅在于它们出现的时机。三毛并不是在刻意放大或者矫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一个故事,像一阵风将那些被掩埋在岁月的尘埃吹拂起来,露出泛黄的作业本上那一片干透了水迹的印痕罢了。
[1]引自《约会》,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4]引自《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6]引自《蝴蝶的颜色》,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7]引自《逃学为读书(代序)》,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8]引自《逃学为读书(代序)》,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9]引自《逃学为读书(代序)》,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10]引自《逃学为读书(代序)》,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11]引自《三毛1943-1991》,师永刚、陈文芬、沙林编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12]引自《痴心石》,收录于三毛作品集《我的宝贝》,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