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常书鸿
快乐的辰光如同虹霓,总是分外短暂。
当灵官跨入时敏小学的大门时,总要想起刚刚离开的梅青书院。梅青书院是私塾,且又是亲戚办的,他跟着那个蓄着山羊胡的叔伯公公之乎者也地读了两年,竟难以记得读了些什么。可这时敏小学,就不一样。它是辛亥革命后,正儿八经办的“洋学堂”。
在这里读书,半点都不能含糊。第一次看见章校长,光校长的神情,就令他十分敬畏。章校长倒背两手,威严地干咳了两声,跟在校长身后的那个胖校工就喊起了口令:“大家快站好,向孔夫子孔圣人神座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鞠完这三个躬后,他走向校工指定的座位,发现座位的小桌上贴着一个正楷书写的名字:常书鸿。
这个名字是父亲为他起的,略通文墨的父亲为取意这个“往来有鸿儒”的大名,与三叔四叔商量了大半夜。
虽然他在这个小学只读了一年,这个大名却伴随了他一生。一年后,常书鸿转到了学习环境更好的蕙兰高小。
蕙兰高小的操场上,一群刚下课的孩子嬉笑着奔跑,一个篮球成了孩子们欢乐的中心。
常书鸿照例也离开了教室。但他不是去操场游戏,而是跑向五年级的一个教室,去找一个叫陈永安的同学。陈永安功课好,又画得一手极好的水墨画。常书鸿一有空就到班上找他。
“永安,校长已经答应我跳级上你们这一班了!”“真的吗?真有你的,书鸿!”瘦高个子的陈永安,听了这话,由衷地为他高兴。他想了想,转身又从抽屉里的一个大书包里掏着什么。“好,书鸿,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常书鸿睁开了眼。哎呀,永安送他一叠不算齐全但地道的线装《芥子园画谱》。常书鸿感激莫名。前些年,三叔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起,家里曾经也有一套印制精美的《芥子园画谱》,可是,它们在战乱和搬迁中遗失了。三叔每每提起此事痛心疾首的样子令书鸿难以忘怀。
常书鸿郑重而珍爱地接了过来。他曾在永安家中看到一本《东方杂志》,里头印了几幅彩色的“泰西名画”。他一看就着迷了。画画要能画到那个分上,多好啊!
“书鸿,你也不小了,凡事都要有自己的主张。”每当父亲用这种口气开始他的“常氏家训”时,书鸿就知道:父亲又要发表他对于儿子是从事画艺还是去考工业学校的见解了。
常书鸿低眉顺眼,垂手而立,略显厚实而又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地地道道的“一横”。
常庚吉视而不顾儿子的表情神色,任自己的语言之河汩汩流泻。“我们的家境,你是知道的。虽说现在分成几拨人吃饭,到底是一二十口人二十来张嘴啊。你爷爷过世早,长兄为父,我这个老大没有能耐挑好这个担子,真是愧对列祖列宗。我这份工艺厂录事的差事,薪水太薄。多亏你祖母她老人家还硬朗,心气强,多年来将她的那些首饰一一变卖了贴补家用,我们才勉强维持。可如今,你祖母也老了,首饰卖完了又上哪里找贴补呢?所以,你得体谅父母的难处,画画是消闲事,不能当饭吃。你三叔他是身手残了没办法,他不捡起这行当,又怎么办呢?常言道,知书达理,你上了学堂,知了书就要达理。我们和陈家是不能比的,陈永安家有做生意的铺子,乡下有田地……”
沉默了半天的书鸿,嘴巴一张,蹦出一句:“我没有和他比。”
“这就对了。常言说,人比人,气死人。我知道你有画画的天分,可如今不是靠画画吃饭的年代,什么唐伯虎、文徵明,那是戏文里唱唱的,人家茶坊里当消闲事讲讲的。这么大一个杭州城,现今我还没听说谁是真正靠画画养家糊口的呢!你要报上了这个工业学校,读完三年毕了业就有一份差事好寻,不管到哪里做职员,薪水总是不低的。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有职业就是正道,就是活路。明白吗?书鸿,我知道你是听话的孩子,报学堂的事就这样定吧。好了,不早了,去睡吧,明天早早起来!”
“听话”的儿子,顺从地回转了身。严厉而固执的父亲,没有看出来:厅堂的地板——儿子站立过的地方,有一小摊湿印。那是书鸿流下的眼泪。
去,还是不去?常书鸿在报名处的牌子前走过来又走过去,徘徊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他睨着学校斜对过的那间小小酒铺,心想:我数到五十,如果里边再出来一个人,我就去报名,如果没有人出来,就放弃……他翻来覆去地“占卜”着,可是,每每“应验”到“不去”,却又不甘心了:重来重来。
当然,他心底还是想去,毕竟是去考留法勤工俭学,而且是去巴黎。巴黎!只要想想这个名字,就叫人心里一片醉意。可是,去巴黎,有那么容易吗?父亲他不是说过……
父亲那副疲惫而严厉的面容,蓦地跳上了脑海。还有母亲。母亲那双原本十分美丽的眼睛,这两年忽然就没有了光泽,眼神中总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母亲从一个美丽的少妇,这么快就未老先衰地变成一个小老太太了。面对这样两双眼睛,他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做出违拂父母心意的事来。
可是,难道要放弃吗?机会多难得呵!陈永安说,那个在明光中学教图画的老师,画的素描远远不如他们,可人家前天就去报了名。报了名一出来,他就对人竖起了大拇指,那意思是明白不过的:大有希望!是的,希望对于每个人都是存在的,但假如不去实践,不去争取,那就永远没有希望。怎么办?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常书鸿心里苦恼极了。
名是报了,背着父母偷偷地报了,这在他而言是“大不孝”。因为报的是“勤工俭学”,连报名费,也是一向友爱的陈永安替他出的。于是,他就将这事对父母瞒了个严严实实。
“榜”很快就“发”了:尽管他别的功课都优秀,但人家要考法文。法文对他来说是“白板”一块。
他落选了。落选了,暂时死心了。
那就投考“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电机科”吧——这一来,在父亲跟前大可交代了。
这份“榜”,也很快发了出来,如愿以偿——不,应该说父亲如愿了:他们常家最聪明、读书最好的常书鸿,在1918年的冬天,遵父亲之嘱,成了“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电机科”的学生。
十四五岁的少年常书鸿,当然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这个“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成了全国一流的大学:浙江大学。
学是上了,可是,书鸿还是天生跟数学、电机这类理工学科无缘。
伊尔根觉罗这个姓,没有数学遗传因子;常家的这个在画画上绝顶聪明的少年常书鸿,拿回家的成绩表上,数学才得了45分!
善解人意的母亲替他出主意:“灵官,别给你父亲看,要晓得你父亲他也不会算术呢。他要不问起,你不声张就是。灵官,反正我们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算术好不好不关紧的。”
常书鸿苦恼地笑笑。可怜天下慈母心!是的,他要不说,父亲自然不会盘问,可是,自欺欺人的行为多可耻!假如下个学期、再下个学期也不及格,难道,就让父亲蒙在鼓里自己侥幸过关?
他有了主意,而且是绝好的主意。
“妈妈,下学期,我去读染织科,老师说,我的图画很有基础,将来学染织会有出息的。”
一丝星光在母亲眼里闪烁起来。好儿子!她的灵官就是天生跟画画有缘分!
“书鸿!书鸿!”校园的一条小径上,有人气喘吁吁地喊着奔跑过来。常书鸿从一个支起的小画架上偏过了头,整个神魂还没从心灵里的一片绿荫中走出来。
这两天,他心里充溢着由莫名的温馨和无边的暖意所交织成的冲动,像眼下四处弥漫的桂花的芳香,令他有受用不尽的欢悦。灿烂的秋光遍地漫流,校园秋树似金,丹枫如火。
枫树,枫树,为什么他会对枫树情有独钟呢?是枫树中的这个“枫”字与枫桥的“枫”同音同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中萌动,一股亮晶晶的温情,就像荷花池畔的雨后莲叶,化为一串串水珠,在心中悠悠碰撞……
上周,回娘家的小姑,从婆家诸暨枫桥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令19岁的书鸿一见就难以忘怀。小姑是“她”的继母,没有血缘关系,可从辈分说,他和“她”是姑表兄妹。
三年前,祖母按风俗,早早给灵官和另一个表妹订了婚,那时,他心里并不乐意。但为不让祖母生气,他听从了母亲的劝说,忍住了。可是自从上了这个省立学校,他就有了解除这个婚约的决心,自从见了那个“她”,他“解约”的心更坚定了。
姑娘就在枫桥,就在那个跟枫树同一字音的枫桥镇。她的身材,是那样苗条婀娜。她那双眼睛,黑如点漆,朝人一瞥时,书鸿就真的被“摄魂夺魄”……
不不,不能想她,也不能想其他一切。现在的他,只不过是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的学生,染织科的插班生。从原先的电机科到染织科,只不过使他稍稍接近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多了一些遐想的机会,离真正的绘画之梦,还有十万八千里。虽然每有空暇,他就千方百计去与山水自然相亲,但现在的他,除了自己的学业,什么都不能多想。
常书鸿迷迷惘惘抬起头来,一见来人,两眼顿时闪亮起来。
常书鸿家贫,在交友上却不“贫穷”。转到染织科时,他又碰到了一个好友,叫沈西苓。沈家也是家境富裕的望族。沈西苓父亲在名噪一时的丝绸世家、浙江规模最大的伟成丝织公司当账房。常书鸿和沈西苓,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染织科是他们“望梅止渴”的好所在;丝织公司工场提供给他们观摩的五彩缤纷的染织图案,更是最好的“直观教具”。
面对着一堆堆的染织图案纹样,面对着一匹匹美丽光滑的丝绸,心灵的闸门总是那么轻易地被打开,他们无话不谈。一种色泽的变化,一种图案的设计,都能在他们心中激起万千涟漪,有关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有关高更及其因塔伊底土人服装受到启发而创造的崭新画派,都是他们讨论不休的话题。
今天,沈西苓一到他跟前,就晃着一张请柬,兴冲冲地说:“书鸿,星期六下午,我们可以去参加西湖画会的聚会了。”
“真的?”常书鸿大喜过望。
平湖秋月。水榭的里里外外,坐得满满的。尽管是“西湖画会”的平常聚会,却总能吸引许多在校就读的学生,常书鸿就是其中的新客。
几张紫檀木的茶几,一杯清澈的龙井,身旁三两知己,眼前一池秋荷。就此一派湖光山色,就足令他们陶醉。
这次,画会的主要议题是前不久在沪上举行的关于中西美术交流的讨论,当议论到最近报上讨论热烈的一个话题——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表的“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主张时,一个个更是兴致高昂。
常书鸿两手抱膝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这次画会的组织者——首脑人物丰子恺没能来,使他略感惆怅。丰先生尽管去了上海,还是由画会的负责人周天初,向他们传达了吸收沈西苓和常书鸿加入西湖画会的喜讯。这个喜讯使腼腆的常书鸿既喜出望外又略感愧疚。他知道,若不是西苓的鼎力推荐,就凭他这连“茅庐”也未出的工校学生,就凭他的那些为减轻家庭负担而为小作坊画的木炭人像画,是绝难成为画会一员的。
当然,对于好友西苓来说,这个喜讯,只不过是对自己即将成行的留学生涯的一种奖掖。在来路上,西苓告诉常书鸿,沈父已答应送他去日本留学了。
画会上,常书鸿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但他对别人的话语一句也不曾漏过。这些在工校里难得听到的谈论,对他来说,太有意思了。不是吗?纵然看遍千万种染织图样,何曾得知“思想自由,兼容并蓄”这样高明之至的办学主张?纵然你画得山青水白,可曾听说过“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这样鼓舞人心的学术目标?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等着他去认识去发现啊!
是啊,假如他也有沈西苓这样的家庭条件,无疑也会选择去留学,当然,不一定去日本,因为他醉心西画,而要学好西画,法国巴黎是首选。可家里……
一想到家里,祖母那份过于殷切的期盼、父亲那严厉的眼神和母亲瘦削的面容,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
丹桂的香氛还未散尽,枫叶又染出了它的第一缕杏黄和酡红。
常书鸿步履轻快地走在南山路的小道上,他经常从这儿抄小路回家。毕业文凭已经拿在手里,虽然不过是一张硬纸,却是父母盼了多年的。
刚才,在毕业典礼上,校长已宣布他作为成绩最优秀的毕业生留校任教,担任染织科纹工场管理和预科的美术教员。这一双重职务对期盼多年的父母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佳音。而后一项——预科美术教员一职的任命,则更是令他喜出望外。这个好消息多少冲淡了他未能与沈西苓同去日本留学的惆怅。
典礼之前,即将启程赴日本的沈西苓在同学们的包围圈中,将他拉过一旁,悄声说,昨晚他已与父亲商量好了,父亲愿意资助书鸿和他一块去日本留学的费用。这对书鸿不啻是件天大的好事。可是,经过长时间思考的书鸿已经拿定了主意:对家庭经济状况全盘考虑后,他终于认定了自己的责任。面对着已有衣食之虞的父母,他是不能决然只顾自己远走他乡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使能够暂时成行,也会无限牵挂,现在他的唯一出路就是先解决生存问题。
人类的第一需要是生存。这是他在成长岁月中悟到的人生第一要义。
他婉言谢绝了西苓的好意,却铭记了好友的这份真挚的情谊,谙熟他心思的西苓马上爽言快语地表示:我知道你真正想去的是法国,日后如有机会,即便我远在东洋,也照样会让我父亲在经济上予以关顾的。
听他如此言说,书鸿心中一热,立刻鼻酸起来。他伸出骨节宽大的手掌,将西苓的那双白皙而纤细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那未曾道出口的“将来定去法国”的誓言,像热血一样流遍了他的全身。
从公园折向拐弯处时,常书鸿忍不住在路边折了一片亮丽的枫叶,托在手心,定睛凝视。沉思默想的常书鸿,忍不住将这片叶子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他现在的好心情,不光是因为今天下午的毕业典礼,还有毕业典礼上由校长亲自宣布的“留校任教”的佳音,还有……母亲昨天说:诸暨的那个“她”,明天将会随姑父来他们家中做客,并且在姑姑的说服下,祖母终于同意他和“她”好了……
纹工场的管理室。常书鸿与都锦生对面相坐。
尽管都锦生是比他高两届的老同学,尽管在此之前他与沈西苓已不知多少次来过这里,但面临正式的工作交接,寡言的常书鸿还是一如既往,心里虽然很有成算,却还是听得多说得少,很有几分紧张和羞怯。
都锦生却很兴奋。对于已经在家中开办了一个小作坊的他来说,作坊的开办是他在丝织业上大展宏图的前奏。他早就想物色一个尽职并恪守岗位的纹工场的管理员,现在,校方委任了在毕业生中成绩出色的常书鸿,这真令他喜出望外。
都锦生开启了管理室中一只只存放制图资料的大柜,又把钥匙一一交到常书鸿的手里,动情地说:“书鸿,哎,从今后,我要正式称呼你常管理常先生了。你来了,我可以放下纹工场的工作,专心于我自己的那个小作坊了。我真是万分高兴你的到来,这将使我没有后顾之忧。我可以在丝织品上另辟蹊径,在我的小小丝织厂生产一些别的厂家从未生产过的东西,将教从未到过杭州的人从我们的丝织品上好好认识杭州……”
书鸿忍不住插问:“你说从未生产过的丝织品是什么?哎,如果这是生产秘密的话,那么请恕我……”
都锦生哈哈大笑:“对你,我还有什么秘密吗?我要生产的,是我们杭州人看不够爱不尽的西湖风景呀!”都锦生打开一只抽屉,抽出一件样品。一幅平湖秋月织锦图,生动地展现在常书鸿面前。
常书鸿连连点头称赞,说:“那么,以后这些织锦是否都以西湖实景为表现对象呢?”
“那只是一部分。至于这织锦内容,我想以后还可以扩展到别的名山大川,还有,中西名画所表现的种种题材都可以设计……”都锦生继续兴致勃勃地告诉常书鸿:待这些产品形成有规模的生产并投入市场后,就要正式打出牌子去,他对这种有名画观赏效果的织锦的推向市场,十分有信心。
常书鸿听得入迷,又忍不住问:“那你的作坊,不不,以后应该称工厂了吧?将打什么旗号,叫什么名字呢?”
踌躇满志的都锦生,一脸矜持的微笑:“对于有志于创办企业的人来说,还会绕开自己的名字吗?都锦生办的工厂,自然就叫‘都锦生’!”
都锦生说着,推开里屋的门吩咐了一声。
常书鸿立刻看到十余个在纹工场学艺的后生小伙,像一行春天的青竹笋,整整齐齐地站在他的面前。
1924年9月的一个下午,常书鸿带领着他所任教的班上三十多名学生来到孤山。他选中的是远眺时望见的雷峰塔。
“雷峰夕照”是西湖十景之一,也是他一向认为最具意韵的西湖美景。常书鸿创作的著名西湖景点的画稿,日积月累,已是画稿盈尺。这些画作,有的他当时觉得还可以,但过些日子再看看,就又不满意了。比方这雷峰塔,他也曾或远或近,画过无数次,但还没有一张特别满意,虽然有一些乍一看,还真有点逼真,可仔细琢磨,总还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也是他今天特地再度到湖对岸为雷峰塔写生的原因。
在孤山的华严塔旁,常书鸿已经领着学生们一丝不苟地涂抹了一个多小时了。
距学校规定的下课时间尚早,常书鸿放下画笔,巡视了一圈。他发现还有好几个学生尚未完成画稿,于是便又回到了自己的画架前。
天色向晚,一抹渐弱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了眼前的雷峰塔顶。视野中,那圆锥形的塔顶在日晖中呈现出一圈柔和的光影;一种凄清的美丽映现在湖中。
常书鸿画着思索着,突然悟出:以往画这雷峰塔,是只求形似,只求比例的真实,却没有在所画对象的“神魂”中进行联想。比如,他以往画的仅仅只是塔,却从未想过即便是静物,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
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远处传来。常书鸿诧异地抬头一看,只见对岸一团灰雾弥漫,原先倒映在湖水中的雷峰塔影,倏忽不见了。
灰沙伴着隆隆如雷的声音,飘扬在西湖上空。
常书鸿好不惊心!亲见这一幕的学生们,纷纷跑拢来,几十张嘴巴发出同一声呼喊:“塔!塔!雷峰塔倒了!”大家目瞪口呆。
多少年后,只要回忆起这一幕,常书鸿还是忘不了当时心惊肉跳的感觉。不是吗,一个美丽而又悠久传说的象征,一座本应是千秋万载耸立着的宝塔,说倒就倒了!
世上什么东西才是永恒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