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前往法国
欢快的唢呐声在常家所居的院子上空响彻云霄。常家的二儿子常书鸿,今日完婚。
含羞带娇的新娘,像一朵带露的玫瑰,灿然绽放在新房中。幸福得发晕的常书鸿,紧张得几乎手足无措。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突然想起了这一俗话。相恋已久的爱人终于投入了他的怀抱。刚才,按照母亲选定的吉辰,在一幅猩红的毡毯上,行过了三跪九叩的拜堂大礼。按常家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主张,“跳火盆”“揭红盖头”这类乡俗本来也少不了,可在具有新思想的美术教员常书鸿的坚持下,这些俗套全都免了!
新娘因娇羞而更显妩媚。雪肤花貌的她,站立时似一株水竹,坐下时就是一茎莲荷。
对于这位令他朝思暮念的姑娘,书鸿心里涌上千般爱意。
一年前,当他终于克服羞怯之情向她微露爱意之时,正是她的勇敢,使两人坚定了相爱的决心,也初尝了禁果。要知道,女孩几次来杭州,原也是为相看另一位亲戚家的小伙子。可是,一见了书鸿,她说,自己霎时像喝了迷魂药:“心里装不下任何人了!”
这是她初次躺在他怀里时喃喃道出的第一句话。
听了这样的爱情表白,书鸿像喝了浓酽的绍兴“十年陈”,立时就醉了。他相信,世上决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情话。霎时间,他快乐得几乎窒息。
一切等待的苦恼都化为乌有,剩下的就是如鱼得水的幸福和甜蜜。此后,他将为这份如火如荼的爱情,承担起为夫为父的全部责任。
他怀着满腔感动,将娇羞的新娘拉向怀里,声音颤颤地说:“我这一辈子没向任何人发过誓,但我要向你发誓:陈芝秀,不管山崩海裂,我都会好好待你!你信吗?陈芝秀!”
浑身战栗的新娘眼睛湿润了。她没有看错他。不会花言巧语的男人,是世上最可爱的男人。他爱她!刚才,他说什么来着?他连姓带名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柔柔地叫她“秀”,就像他平日在课堂点学生的名。听,他竟然叫她:陈芝秀!
多可笑又多可爱的常书鸿啊!陈芝秀娇嗔地噙着泪花,再次笑了。
常书鸿就要乘坐大邮船去法国了!法国,那是他昼思夜想的艺术天堂!
家里经济依然拮据,这张从上海开往法国马赛的统舱票,还是沈西苓的父亲慷慨解囊花了100大洋买来送他的。常书鸿自己的口袋里,只有母亲给的几块曾是她陪嫁压箱的银圆;祖母曾执意要将身上唯一一件首饰——银耳环摘下给他作盘缠,被他坚决地谢绝了。唯有母亲这几块银圆他无法也不能谢却。这银圆在这几天里都教他摩挲得通体溜光了。
父亲肩负常家长子之责,他在这样的场合说的话语自是越发地郑重。
“书鸿,大丈夫志在四方,既然出去了就不要牵挂家中。好在我还有点事做,粗茶淡饭总能顾牢家里,况且你哥哥、你三个弟弟现在均能自立。你此番出去我没有二话,只要你好好学习,光耀常家的门楣,我们就放心了!”
一向寡言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只用手帕揩去了眼角的泪花,比出一个手势示意芝秀跟她去,而当芝秀回到他们的小房中时,便有了这六块尚存母亲体温的大洋。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看来,我们也要如此了!”离别前的那个晚上,常书鸿喃喃地说。依依惜别的愁绪像猛涨的潮水,漫涌他的胸中。
“什么?你说什么?”珠泪纷纷的陈芝秀一时没听明白,抽泣了好一会的她,突然侧身坐起,掀开常书鸿的圆领汗衫,在他的右肩头轻轻地而又飞快地咬了一口。
常书鸿一哆嗦,立刻明白了爱妻的用意。
“痛吗?知道痛你就不会忘了我……”她娇嗔地喃喃着,用小巧的嘴唇和纤细的手指亲吻并轻抚被她咬过的地方。
“芝秀,我们想想高兴的事吧!”他动情地安慰她,“我记牢祖母的话、父亲的话,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有出息的。你放心,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只要我学有所成,有了立足谋生之职,我就将你接出来!”
陈芝秀噘起嘴,说:“说得再好,也是口说无凭!”
“那你说怎么办?”
陈芝秀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撒娇道:“那你写下来,写在我的心上,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
他顺从地做了。相恋感觉真是奇妙,平时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男儿气概的,可这时候他就是想对妻子百依百顺。
百般恩爱的缠绵,都留在了昨日。
面对大江大海,常书鸿豪情顿生!为这一天,他期盼了多少时日。现在,他终于能够攀上这架舷梯,在蓝天白云下飞向艺术的世界了!这天是1927年6月16日。
三个月前,他报考了浙江省教育厅选拔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浙籍公费生的考试。但是,录取日期都过了,就是迟迟不发榜!后来有人传下信来:考试是假的,录取的名额早就叫那几个有名的大学争去了,那些有权有势的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小舅子们早都将名额瓜分完了!你们这帮老实人还在死等,真可怜!
一瓢冷水泼头,他被激怒了,却没有死心。不过,公费留学无论如何是水中月镜中花了。
公费不成,不是还有自费留学吗?他只能破釜沉舟,自费留学!在得知了原委后,拍案而起的父亲收回了前些年的固执:只要你自己能去得成,家里照顾芝秀。从下了决心出去,他一直忙得像走马灯。能够帮忙的朋友,都去联络了一番。
幸亏有都锦生这样的朋友,已经小有名声的都锦生出面与校方商议,学校给了都老板面子。工学院的李熙谋院长慨然答应他带职自费赴法留学,同学也都给他打气。沈西苓从日本捎回消息来,他父亲再次许诺:旅费船票,就由他家负担。
常书鸿拎着一只藤篮,抱着一只包袱,站在甲板的舷梯旁,耳听声声洪亮的汽笛,目睹外滩的景物渐渐模糊。
“你这是统舱票,怎么好站在这里?”一个船员走过来,看了他手中的票,立即挥手道:“快下去,到下面去!”
常书鸿赶紧护住了那只藤篮。篮子里有只小小的瓷罐,那是细心的母亲为他装的一罐雪里蕻咸菜。
这个长一脸络腮胡的人的模样,使他心中一动。
“先生,你要画像吗?我会给人画像。”常书鸿说着,放下手中的行李包袱,飞快地抽出纸笔。说话间,他已经为眼前的这个人,画了张速写。
“嗬,你还真有两下子!”络腮胡眉开眼笑,“你这画一张要多少钱?我可没钱给你。”
“没关系,你给不给都可以。”常书鸿说,他只是想在甲板上逗留,好看看沿途风光。
络腮胡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那你跟我来!”
络腮胡带着他到了船上的伙房,向一个厨子咕哝了两句。厨子吐掉叼在嘴角的烟头,指着一大摞用过的碗碟说:“洗吧!”常书鸿卷起袖子,快手快脚地洗完了。厨子又拎过来一只盛满山芋的大筐,说:“削皮!”
这满满一筐山芋,一时半会是干不完的,常书鸿看了看,问道:“我能把它们抱到上面去做吗?”
“你是说到甲板上?那怎么行!”
常书鸿无奈地坐下来,低头开始削皮。但他很快发现,厨房里有两面窗子,是可以看见大海的。他将这筐子拖到了面对大海的那个窗口前,又垫高了坐凳。这下,成了。
山芋皮和削净的山芋,在常书鸿的手下渐渐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不后悔选择帮工。头天傍晚他下到统舱去看了眼,舱内挤满了人,直感气闷。不管怎么说,在厨房帮工,至少在空闲时,可以到甲板上透透气。熬过这一个月,除省了伙食钱,还可以拿到200法郎。拿这钱以后租个只供自己住的“蛋壳屋”,足够住上个把月。
可船至重洋分外颠簸,不消说看海,常书鸿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他本来饭量不错,现在却一口也吃不下。那些经他的手收拾出来的鸡鸭鱼肉,一闻就恶心。甲板上,常有人从各舱跑出来,扒着栏杆大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多亏了母亲给的那罐雪里蕻咸菜。他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晕船时,他就用两根指头钳一点出来,嚼着,真香呵,浑身都舒坦了!伟大的母亲,这哪里只是一小罐咸菜,这是救命的药食啊!
过了孟加拉湾,邮船驶入印度洋。可惜,船不在印度的口岸停靠,如果有机会上去看看,看看这个佛教盛行的国家,将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这世界真是神奇。你看,这么大的海洋,一处处都有疆界并各有名字。船过印度洋就开向红海。哦,明明茫茫天边也是一片蓝色的海洋,却叫作红海。还有这海水,粗看起来是一色的蓝,实际上却大不一样,有深蓝、明蓝,还有靛蓝、墨蓝。艺术的基础就在于发现,艺术的着眼点也在于发现差别,发现不了差别的,就成不了艺术家……
马赛到了!法国到了!欢悦像泉水般淌过心头,一个多月在大邮轮厨房苦熬的日子总算结束了。
常书鸿一如上船时那样,手挽着装了不少速写画稿的藤篮,怀抱包袱上了岸。
这就是马赛!常书鸿东张西望,喃喃自语。马赛是法国的南方名城。眼下,他无法也不能在这个港口城市多作逗留。他的目的地在巴黎。他留恋地张望了一下夜色中的马赛,随即乘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车。
1927年的法国,火车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装饰豪华的一等、二等车厢,他是不敢问津的。一如来时手执的是轮船的统舱票一样,他问明了价钱,便买了张三等车厢的票。
巴黎,巴黎,你到底有什么样的神力,使得那么多的人像百鸟朝凤一样,全都奔向你呢?
巴黎!巴黎到了!——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欢呼!
晨光熹微中,埃菲尔铁塔的尖顶在一层薄雾中闪着柔和的青色的光。
清晨。拉丁区科技路一家叫“五月蓓蕾”的小旅馆。
常书鸿从小旅馆的顶层——五楼的一间阁楼窗户内探出上半身来,舒展了一下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他住的这种房子真该叫“鸡蛋壳”。按实情,还只能算半只蛋壳。他一伸手,就好像要碰翻什么,而一低头,又差点撞了额头。
小心,小心,尽管老乡郎鲁逊不断警告,他还是连着碰了好几个响头。
不管怎样,他对房间很满意,毕竟房租一个月才80法郎,而更打动他的,是这里离巴黎的艺术中心蒙巴那斯极近。就像郎鲁逊说的,以后若要去参观一个什么展览,连车资都省了。热情的郎鲁逊,帮常书鸿在巴黎的繁华地段以这样低廉的价格租到房子,让他很满意。
这天,郎鲁逊带常书鸿参观卢浮宫。说好9点出发,可常书鸿6点就睁开了眼,勉强熬到7点起了床。郎鲁逊知道他的急脾气,昨天就说了,卢浮宫一般是9点开门,去早了也没有用。郎鲁逊比常书鸿早来了两年,已经是半个“巴黎通”,从帮他找房子到在一个中国饭店找到一份打半日工的工作,已经竭尽全力。常书鸿对他简直是感激涕零。
天光早已大亮,本来,他也可以像往常一样,随便拿支笔画点什么。晨雾中的铁塔、巴黎圣母院,还有凯旋门……令他迷醉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对巴黎,对这个940年前被卡佩王朝确立建都的大都会,对这个教他苦苦害了五年“相思”的巴黎,他得沉下心来,好好地感受她,然后才能描摹她。
“书鸿!书鸿!”像每次见面一样,郎鲁逊总是举起拳头擂鼓般边敲门边叫喊。
常书鸿走出卢浮宫的最后一道大门时,已经暮色苍茫。
他眯起酸胀的两眼,只见无数星星在他眼前闪烁。他走向来时经过的方形庭院,这才注意到庭院地面的砖石很不平整,有许多地方明显砖石残缺。与刚才宫内的一片金碧辉煌相比,这片地面为什么是这样的?他突然想起来,郎鲁逊告诉过他:不管是卢浮宫还是其他闻名于世的建筑,法国人的维修方案一向是“修旧如旧”,绝不推倒重来,所以许多地方即使日日年年维修,也绝对看不出来新修的迹象。别小看这里残缺不全的砖石,可是13世纪的国王奥古斯特·菲利普二世留下来的哩!这就是历史。
在进入大门时,郎鲁逊说过他今天只行使“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的职责。进了第二重门后,他便顾自先走了。
郎鲁逊真有预见,早上被书鸿揣在口袋里的面包,现在还鼓鼓囊囊地照旧揣着。整整一天,他竟忘了进食,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知道饿。他被另一种东西填饱了!现在,刚刚走出大门,他就下了决心:明天还来!
从明天起,他就用不着再烦劳郎鲁逊带领,也将像许多在展室内架起画架临摹的学生一样,一进去,就待上一天,画上一天!能够与这个辉煌无比的艺术宫相邻,做它的常客,真是人生一件最最快意的事啊!
不远处的街区,一盏盏街灯已经开始闪烁。
第二天早晨,常书鸿复又出现在等待开门的行列里。
这次,他决定改变一下参观路线,不用像第一次来的大批观众一样,在每个展厅前作平均停留。因为他已知道,卢浮宫的艺术品数量是近40万件,他即便掠过那些金碧辉煌的皇宫陈列品,即便舍弃在门厅过道摆置的那些纯粹作为装饰的雕塑,就是光在那些举世无双的名画前每幅逗留一两分钟,再连着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过来。
“古埃及、希腊、埃特鲁里亚、罗马……”常书鸿掐着指头盘算着今天的参观路线,看着迎面的指示牌,忽然改了主意:哦,先沿着这柱廊走一圈,看看源出于17世纪的意大利艺术家贝尔尼尼的这一著名设计。
怀旧和回归古典大概是每个时代都会产生的一种情结。正因如此,才会有艺术的最初构思和继承这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普遍过程。贝尔尼尼的原设计是毫无疑问的巴洛克风格,可是因为不讨法国宫廷人士的喜欢,并没有得到更多的重视。那些戴着雪白的山羊尾式头套的王室成员,太留恋过去的时代了,在新古典主义的大旗下,要求再享学院文化的氛围,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新的时髦。于是,贝尔尼尼苦心孤诣的设计落在了另一位设计师克劳德·佩罗手里。幸运的佩罗在贝尔尼尼的树上长出了自己的绿叶,这座著名的纪念性柱廊就这样落成了。
艺术需要才智,才智在很多时候的表现是善于嫁接别人的聪明。常书鸿边看边想。你看这个聪明的佩罗,将这座柱廊都建成高大的双置柱,而为加固,他将它们都包上铁皮。这条沿着高台延伸、不时为窗户所隔断的长廊,本来是单调的,可在佩罗的匠心下,正面伸展出的三大块结构以及中间上部的山墙,就成了它化解单调的最好点缀;这两个相背的L形花纹被内带花冠的圆雕饰所环绕,这一看上去很美的雕饰也恰恰最符合王室的口味——因为这一花饰,正是路易十四的象征性徽记啊!
艺术假如不从属于权力,就能释放出最大的自由。常书鸿边走边想。可是,在一切都被权力所强化的社会,完全的自由不要说那个时代的设计师做不到,就是现在又谈何容易?哪怕是有幸成为宫廷画师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也同样做不到,法国如此,中国更是如此。
一般游客不大会注意这座柱廊,因为人们一进入方形庭院,最先看到的往往是位于中央的那座楼台,这座由大钟楼和开着一系列大窗户、顶部有阁楼的三层楼房组成的楼台,是方形庭院的主体建筑,楼台一侧的整个正面全部是精美至极的精细雕刻——让·古戎和他的学生们在这上头实现了他们流芳百世的梦想——这些难以数计的雕饰以它们精细中的生动或者说生动中的精细,博取了参观者的永远赞叹。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艺术的伟大也来自合力,有多少人为艺术作锦上添花的加工啊!布伊斯太、普瓦桑和盖兰这些雕刻家们所设计的穹顶下的一只只气势宏伟的女像柱;路易·勒沃为庭院设计的其他三面建筑;在拿破仑之后,佩尔歇和封丹那所增建的第三层,都是这锦上添花的最好说明。卢浮宫,卢浮宫,无怪你是名垂千古的人类杰作啊!
一到《米罗的维纳斯》和《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雕像前,常书鸿便又像被钉子钉住似的不动了。世上,还有什么艺术能将“残缺美”表现得如此完美而有更永恒的话题呢?
若说维纳斯这断臂是雅典娜故意让普拉克西特留给人间的一个永世破译不了的谜,那么,这个无头又断臂的胜利女神雕像的创作和它的缺失,也可谓是无独有偶!若说维纳斯静态的美是美之极致,那么,这位昂然挺立在战船船首的女神,那任凭狂风吹打她单薄衣衫而巍然屹立的飒爽英姿、那似有千钧之力的张扬的双臂、那与肌肤相贴的飘拂衣带,则是古希腊艺术馈赠给世人的表现人物雕塑动态美的最好摹本。
真恨不能变成这些内墙的一条石柱,可以成为这些雕塑的组成部分!
真恨不能变成这些内墙的一条石柱,可以日日凝望这些名画!
阿维尼雍画派的《阿维尼雍的悲切》、枫丹白露画派的《油灯前的玛德兰娜》;还有,从普桑的以表现激动和纷乱的人物形象著称的《劫掠萨宾妇女》、欧仁·德拉克洛瓦最著名的《西岛的大屠杀》《自由之神引导人民》到路易·勒南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安宁的美感的《农民家庭》、加米·柯罗的《头戴珍珠的女郎》乃至夏尔丹的《静物》……
德拉克洛瓦真是令人激动!真是令人感佩!大画家在表现这种大题材时的大气磅礴,可真不单是画布上的功夫!
多少令他心醉引他沉思默想的画啊!达维德的这幅巨作《拿破仑加冕》,简直就是上一个世纪拿破仑王朝最轰动人世事件的辉煌再现——在巴黎圣母院为拿破仑一世所举行的这一盛典,成了后来多少艺术经久不衰的表现主题呵!画面的150多个人物形象个个惟妙惟肖,庄严华贵,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幅肖像画,150个人物!想想吧,150个人物,让他们准确地站在各自的位置,让他们个个以当时自然流露的生动而又专注的神情,而这一切,使过了百年千年的人们来观瞻也有亲临其境之感,这就是油画巨作的妙处,这就是这幅著名巨作魅力不朽的所在!
啊!世上还有什么杰作,能与这些举世无双的油画媲美呢?
常书鸿再次站在最为天下人倾倒的《蒙娜丽莎》前了。
和昨天一样,在这幅画前拥挤着那么多的观众,他只能站在“三层”以外作远观。他随着观众游来移去,始终挤不到跟前。
他耐心地等待着。瞧,修行必有正果!他终于挨到跟前了!现在,他可以像细品醪酩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品赏“她”了!
《蒙娜丽莎》是无可言说的!从开始迷醉西方的油画艺术起,对这幅画的袖珍式的复制品,他在出洋之前就看了无数遍。关于这幅画的谈论,是艺术家永无休止的话题。现在,他面对面地站在这幅不朽之作跟前,他觉得,他简直表达不出任何一点独特的见解和思想了!
在“她”面前,人所感觉的是一种永恒的震撼,除了迷醉还是迷醉,除了一个“美”,再没有第二个字。
常书鸿摸出了身边仅有的两张20法郎的纸票,犹豫着是去买一件必须更换的衬衫还是去买下个月的画室门票。
夜洗日穿的这两件衬衫,特别是领子,已经到了“一触即碎”的地步。
可是,画室老早就打出海报的以弗朗索瓦·布歇为首的“洛可可艺术七人画展”的开幕消息,这是最强烈的诱惑。这场为时不长的画展,将为每个参观者免费提供一本非常珍贵的大画册,当然,这画册的费用就含在那价格不菲的门票内。
怎么办?怎么办?
常书鸿看着自己钉在墙上的几幅未完成的素描,发着呆。不知为什么,这两天,如此这般的情形连续发生——他心神不宁,几次想要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些素描,却没有如愿。这些在他眼前的景物,本来可以说闭着眼都能画出来,可是,现在他却没有这种一鼓作气的心劲。
他叹了口气,再次试图将不堪触碰的衬衫衣领,小心翼翼地缝补好,谁知用的线太粗,破绽处非但没有如愿地“合拢”,却事与愿违地越拉越大。
常书鸿垂头丧气地丢下针线。叹息间,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将他惊得一跳。
凭这声音他就知道是多日不见的郎鲁逊。
一开门,郎鲁逊便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书鸿,今天,你得请客!”
常书鸿莫名其妙。
“哎呀,我的老弟,知道吗,你的通知书来了!”
郎鲁逊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刚刚收到的《申报》,指头像敲击琴键似的点着一排醒目的名单——“你看!快看看呀!”这是教育部刚刚公布的公费留学生名单,在留法的里昂中法大学的公费生名单中,常书鸿三字赫然列于其中。
“这是真……真的?”常书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还有假?报纸上千真万确的白纸黑字,你还不信?”
啊,以庚子赔款创办的里昂中法大学,常书鸿出来之前拼命用功报考的就是它!那些掌握大权的官僚用了障眼法,把这份原本可以早早属于他的幸运,拖延到现在!
常书鸿从兴奋中清醒过来,气壮山河地对郎鲁逊说:“走!”
“做什么?”
“我们吃牛排去!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