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若是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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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结草衔环

今天真的很累。

这六个字,或许我应该打印出两三百张,写上不同的日期装订起来,签上大名,算作是我2011年这一整年的日记。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白色的房顶在眼前左右晃动。Nystagmus,眼球震颤,一种眼球不自主的节律性(少数非节律性)往返运动。

不行,我必须立即睡着。过度疲惫之后的精神亢奋期,就会象我现在这样,同时想到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可是,我就是睡不着,能奈它何?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半个小时过去了,睡眠这件小事,依然是毫无进展。很多年前困扰过我的失眠,难道又要卷土重来?记得上次它离开我的时间,是医学院三年级的时候。在当年,睡眠像是一个戴着面纱的蒙娜丽莎,总不肯以她绝美的微笑示我。越是担心什么时候能睡着,就越是睡不着,那种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心情已深植于我的记忆。

算了,随它去吧,听之任之好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放弃了抵抗。头觉得有点晕,一切看上去朦朦胧胧。抬眼望着窗外橘红的黄昏,好象是看着另外一个星球。我坐到桌前,打开电脑,登录进我的博客私人空间。

还是记录一下吧。毕竟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可以说是惊魂一刻。

“2011年6月9日,星期四,雷雨。今天是让我失魂落魄的一天。昨晚夜班忙到飞起,接连来了两个STEMI,患者体征不稳,家属哭天抢地,吵得人头疼。不过,最终还算是不辱使命吧。早晨的时候,10床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我的救命恩人。虬髯老汉,语带哽咽。我当时听了,心里也有几分感动。只能说他运气好,家属送来得及时。那么会不会是我昨晚的辛勤工作,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幸运呢?我并不敢这么想。何况,想到那个孩子,觉得心里很内疚。我的幸运,岂非他的不幸?胫腓骨离断性骨折!而且,硬生生的,熬了那一路,一声都没吭。那得多疼啊。也不知道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待会儿再打个电话问问吧。

接着往下写,既然是记日记。今天的早交班拖了很久,陈主任讲座,讲的是法洛氏四联症,我直接pass out。昏头胀脑,做梦都记得肚子在咕咕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住院部大楼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象我这样在脑功能受损的情况下走路,如果真要出了什么事,我爸妈可怎么办?拜托我自己,下次真的真的要注意了,过马路千万不能分神!!!是啊,想想真后怕,我今天稀里糊涂,差点就直接冲到了那辆双层公共汽车的前面!

那么巧,那个孩子正好骑自行车经过。他从我身后,砰地一下把我撞到了马路牙子上,他自己则被公共汽车给撞飞了起来,远远地弹了出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被吓停了,后背剧痛,浑身发寒。我在心里对自己念叨,完了完了,陈诺,你惨了,你害死了一个人!万幸的是,那个孩子戴了头盔,他没晕过去。我跑去看他的时候,他倒在地上,脸痛苦地揪成了一团。是个年轻男孩,大概二十岁出头,看上去像个大学生。他的车整个报销了,前后轮子扭得象个麻花。他俯过身体,强撑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我想上前扶他,他不让我靠近。我连声向他道歉,他也不睬我。公共汽车的司机恰当其时地伸出头来,朝我们大喝一声,找死啊!小兔崽子们。我们是没死,倒是差点被他给吓死。

那个孩子----后来我知道他姓应名臻----当时的脸色很不好,额头见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蜷着右腿,看上去单侧不能承重,当时我就觉得他的腿肯定骨折了,但我没预料到会那么严重。他一声不发,忍痛的能力难以想象。有路过的行人帮我们拨了120,我也抽空给肖老板打了个电话。然后我告诉那个男孩子,市立三院就在附近,我在那里上班,我是那里的医生。我会带他去看骨科,医药费我来负责。他一直冷着脸,不说一句话。我想他肯定是气坏了吧,可能没预料到我会冷不丁地出现在他的车道上,他躲闪我不及,才会遭此横祸。不过说起来,他自己也是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山地越野车也敢上机动车道,真不知道家长是怎么管的。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

感慨完毕,我把电脑合上,掏出了手机。感慨归感概,还是关心一下我的救命恩人吧。回想起来,确实是多亏了他。

“肖老板,是我。那小孩怎么样了?手术做完了吗?”

“陈诺啊。他没事。手术做完了,他刚醒。喂,他是你什么人啊?你要不要跟他说话?”

“谢谢啊。我之前也不认识他。今天我走在路上差点被车撞了,是这小孩救了我。也是我害他出的车祸。老肖,拜托你帮帮忙,一定要照顾好他。”我告诉他。

“你等一下。”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噪音。过了一会儿,老肖的声音继续响起,“陈诺,我到走廊上来了。你说你今天怎么了?差点出了车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告你一声,刚才我可是碰巧就站在这个小伙子的床边,你的话都被他听去了。你怎么随口乱认账啊?我之前还以为你们俩是亲戚,所以你来找我。”

我跟肖老板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原委,他再次怪我乱说话。他说,

“陈诺,你是嫌没人讹你,还是怎么的?”

我笑着感谢了老肖。他接着告诉我,那个年轻人家里没人来陪床,他也一直不说他父母的联系方式。他的态度很冷静,从来也不喊一声疼。手术签字什么的,都是他自己一手搞定。

我问老肖,“不告知他父母不太好吧?万一以后有个什么并发症,愈合后下肢不等长,或者踝关节活动受限,怎么办。”

肖老板说,“什么怎么办,陈诺你打算怎么办?你现在才晓得担心并发症,偏偏还要逞什么能,说是你害他出的车祸。真出了并发症,他赖你一辈子,你兜得下来?”

老肖的话,让我的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想起了这个叫应臻的年轻人他当时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脸冷峻。自始至终,他好象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他的名字叫应臻。

应这个姓还蛮罕见的。大学里有位教细胞学的助教姓应,拐走了我们08届的一位师姐做老婆。两个人常常甜甜蜜蜜地牵着手在校园里逛,一点也不畏惧师生恋的流言和压力。臻,达到美好的境地。应--臻。想起来,他的名字还挺好听的,有一点特别,很难让人忘记。

我笑着回答肖老板,“领导,请您老人家别吓我好不好。我明早就去银行查查我账户里还剩多少钱,做好万全的准备。”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上了班。查完房,我去出会诊,顺便可以开溜,去看看应臻。

我到食堂买了一份早餐。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护士正好在给他测体温。他含着温度计,冷冷地抬眼看向我。我挤出一个笑容,尽量以一种赔罪的态度小心地说,

“小应,昨天的事,真是对不住。谢谢你了啊。”

我预备好他会用讥诮的口吻反问我,道歉有什么用?但是他没有回答我。

我有些讪讪地接着自说自话,

“你想吃点什么?我到食堂买了点早餐,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他将温度计交还给护士,然后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还好,不算难讲话。我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将饭盒递给他,然后我手忙脚乱地把塑料叉子和勺从袋子里一个一个解救出来,递给他。他叉起了一只烤肠,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看着他白净的脸颊上咬肌鼓动的动作,忽然觉得有点尴尬,移开了眼。

我看着他打着石膏的右腿,问他,

“昨天医生后来怎么说?这个石膏要绑多久?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两个月。还好吧。反正我知道你是谁了,你跑不了。”他一边吃烤肠,一边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紧张起来。工作中偶尔会遇到的那种被人威胁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叹了一口气。

“放心吧,我没那么无聊。别吓得睡不着觉。”他淡淡地说。

我的脸红了一下。这个人,虽然比我小了三岁,说起话来,倒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你是做什么的?还在念书吧?你现在这样,会不会影响学习?”我问他。

“我也是做你们这一行的。”他向后一靠,用一种略微懒散的语气对我说。

我惊讶了一下,不知道他是说的真话,还是只是开玩笑。他看着真年轻。见他不再继续解释,我也就没有接着问。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他,

“你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吗?你有没有,有没有人来陪床照顾你?你父母怎么说?”

“我父母离婚了。我的事不用他们知道。没人陪床。怎么,陈医生准备亲自上阵么?”

我愣了一下,脸火辣辣地红起来。没想到,这人看着面嫩,说起话来这么不好对付。

我尴尬地说,“我为你找一位护工阿姨吧,钱我来付。”

“不用了”,他还是那副冷淡的口气,“我姑姑会来看我。有事我打铃叫护士。”

腿上包着石膏,不能受力,上下床很不方便,尤其是要解决生理问题大小便什么的,没人帮忙那是绝对不行的。他还说他也是做我们这一行的,恐怕是在开玩笑。我还是劝了劝他,

“没人帮忙上下床肯定不行。这样吧,我去找一位护工阿姨,你试着相处看看,如果不适应我再帮你找。这些天我下班后也会来看你。昨天的事,谢谢你!很抱歉害你骨折。如果不是你,我肯定被那辆车撞死了。”我诚恳地说。

他看着我,双眼很亮。最后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我朝他笑笑,站起身来。临出门的时候,他喊住了我。

“陈医生,你平时走路是不是都闭着眼睛的?这样对别人对你自己都很危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还是那样一副冷静的语调,略带嘲讽。

他的话,又让我涌起难堪和抱歉的感觉。我歉意地朝他笑了笑,带上了门。

走了一会儿,我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起来。我本来就是预备了要听他一些奚落的话的。现在这样,正好让他把愤怒发散了出来,倒是让我安心了一点。否则一直那样不语不笑也不抱怨,倒是会让我担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太正常的人。

但是他的反应还是和一般人有些差别。也难怪,他说他父母离婚了,出了这样的事,好象也只有他姑姑来看他。哎,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这样想着,我也笑话起我自己。还说别人是小孩,你自己就很成熟吗?这么一个比你还小几岁的人,说起话来你都应付不了。

在走廊里遇到肖老板,我朝他挥挥手。

“怎么,来看你小男朋友啊?还骗我说你们不认识。”他一边在一本报告上签字,一边对我说。

我一阵尴尬,连忙解释,“老肖,你就别开玩笑了好不好。我和这个小孩真的是萍水相逢。昨天他帮我挡了一场飞来横祸,还受了伤,我心里过意不去,来看看他。对了,医药费我答应了我来付,您少开点乱七八糟的药哈。”

老肖抬起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怪不得上回你嫂子给你介绍她表弟你不愿意呢,原来你有了一个这么帅的小男朋友啊。陈诺,我可要说说你,你这事可不地道啊,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怎么,和小帅哥压马路太忘情了,公共汽车铃响都没听到,害得帅哥要舍身救美,被撞断了一条腿?”

舍身救美,被撞断一条腿,听起来还押韵呢,我才是恨不得跳上去捂住肖老板的那张破嘴。周围有同事结伴经过,我着急了,给老肖打手势,拜托他赶紧STOP。我合掌朝他拜了拜。

“大哥,我求你,嘴上积点德。”

“陈诺,你搞不搞笑,还想瞒着我们呢。你那个小男朋友都说了,你是他女朋友,让我们有什么医疗上的事,直接找你商量。”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怔怔地望着那间病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