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绒跳锅庄:墨尔多神山下的舞蹈、仪式与族群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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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象:丹巴嘉绒跳锅庄

第一节
类型与分布

笔者展开田野调查的主要地点在甘孜州丹巴县境内。丹巴不仅是墨尔多神山所在地,是大小金川的汇合处,是整个嘉绒地区的本部腹心地带,还是嘉绒本部与冲部的接合部,是嘉绒文化与康巴文化的交融地带。[1]

由于地处藏彝走廊中部,丹巴在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大的族群迁徙:其一是氐羌系南下[2];其二是吐蕃东扩;其三是唐王西征;其四是南民族北上。[3]这些历史上的族群交融或冲突事件使该区域受到来自藏、羌、汉等不同文化的影响。在族群空间分布上,今天丹巴的汉族主要分布在县城以及境内五条沟的河谷地带;羌族主要分布在县境东部和东北部的太平桥、半扇门、岳扎乡境内[4];藏族为丹巴县人口主体,约占75%,分布最广。[5]藏族中,居县境内西部、西北部丹东、边尔、巴底、革什扎等各乡的高山牧场上有少部分纯牧区藏族,从事牧业,操安多方言,由于按传统另属于安多藏族范畴,因此不在本研究涉及范围之内。嘉绒藏族是本研究考察的主体,在丹巴境内广泛分布,但其内部也呈现出一些较为明显的地区性差异。若以语言为外在标志,丹巴嘉绒藏族大致可划分为三大方言区:

其一,操嘉绒语的人群。[6]

由于巴底话在丹巴嘉绒语中比较具有代表性,因而丹巴的嘉绒话又被称作“巴底话”。操嘉绒语的人群,从事农业为主,主要分布在巴底乡、章谷镇、太平桥乡、半扇门乡和岳扎乡等地,自称“嘉绒娃”。

其二,操尔龚语的人群。[7]

操尔龚语的人群,从事农业为主,主要分布在革什扎乡、东谷乡、巴旺乡、丹东乡、边尔乡。这些人群内部根据地域和习俗的微小差异使用不同的方言,如巴旺话、革什扎话、东谷话、边耳话等,即当地所说的多种“地脚话”,分别自称为“巴底娃”“巴旺娃”等。

其三,操藏语康方言的二十四村人群。

今丹巴梭坡、中路、格宗一带属原康定明正土司管辖地,习称“二十四村”,受康藏文化影响较深。当地人群普遍自称先祖是从西藏或康区迁徙而来,因而操藏语康方言(因与关外藏语以德格地方为代表的康方言基本一致,又称“官话”或“德格官话”),在丹巴又称作“二十四村话”。二十四村人群以农业为主,自称“嘉绒娃”,但往往被其他地区比如巴旺和巴底的嘉绒人称为“康巴娃”。[8]

丹巴嘉绒锅庄正是在上述族群与文化冲突、交融的历史过程中产生并逐步演变为今天所见的形态。关于丹巴嘉绒锅庄的具体形成时间,无论从文献还是口传当中都难以确切考证了。根据在当地进行的多次调查访谈并参阅相关资料,笔者大致勾勒出丹巴县境内嘉绒跳锅庄文化事象的空间分布格局,见图2.1。

图2.1 丹巴县传统嘉绒锅庄类型分布示意图

如图2.1所示,丹巴传统的嘉绒跳锅庄大致以区域族群互动、语言分布、文化构成的整体框架为背景形成了以下几种不同的类型:

(1)嘉绒锅庄

嘉绒锅庄当地嘉绒语称为“达勒嘎”,分为大锅庄“达勒嘎底”和小锅庄“达勒嘎忍”,主要分布在丹巴中北部和东部的巴底、半扇门、太平桥、岳扎等地区,用嘉绒语演唱,大致与操嘉绒语的人群分布范围相一致。

(2)革什扎锅庄

革什扎锅庄主要分布在革什扎、巴旺、聂嘎、东谷、边耳等地,大致与操尔龚语的人群分布范围相一致。虽然在大范围内革什扎锅庄也被称为嘉绒锅庄,但跳法、唱词、曲调等方面都与前述巴底、太平桥等地的嘉绒锅庄存在差异。并且由于尔龚语中各种地脚话之间存在差异,其锅庄称谓根据各地的地脚话也有所差异,比如甲居称跳锅庄为“玛尼”,分为大锅庄“饶玛尼”,小锅庄“班戈尔”。

(3)二十四村锅庄

二十四村锅庄主要分布在中路、梭坡、格宗、水子等传统的“二十四村”地方,这里也是丹巴县主要使用藏语康方言的地区。当地称跳锅庄为“卓”,个别地方如中路称为“布茹”,则为“卓”的变音。“卓”是藏语康方言对跳锅庄的称呼。在其中又分为大锅庄“夏卓”,小锅庄“叶卓”。

总之,以上即为丹巴嘉绒跳锅庄的三种主要类型。它们与丹巴嘉绒人三大方言区的使用群体范围大体一致,也与丹巴历史上几次主要的民族迁徙和文化互动有着密切关联。2008年,在丹巴县国庆节系列庆祝活动中,县委宣传部组织跳嘉绒传统锅庄,选择了三种锅庄作为代表:一是革什扎锅庄,一是二十四村锅庄(梭坡白嘎山地方的锅庄),一是嘉绒锅庄(小金川沟地方的锅庄)。这也表明,上述三大类别的划分作为丹巴嘉绒传统跳锅庄的典型代表类型,已逐步在官方话语中得到确认和强化。[9]

此外,还有两点问题需要予以说明:

其一,如图2.1所示,由于金川之战后部分羌族以“屯练”方式进入丹巴县境内与当地嘉绒人杂居,至今已有近三百年历史。因此,在太平桥、半扇门等地方,羌族锅庄与嘉绒锅庄跨越族群边界发生了较为密切的交融。与此相反,牧区锅庄虽同为藏族锅庄,但从文化区位来看其属于安多传统,与属于农区传统的嘉绒锅庄之间的交融却显得相对较少。总体而言,由于羌族锅庄和牧区锅庄均不在本书的研究范围之内,故略。

其二,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起,丹巴县文化部门开始以当地多种民间锅庄的曲调和舞步为基础编创“新锅庄”,也称为“吉祥舞”“喜旋舞”,或者更直接地称为“丹巴县舞”。在当地政府的推动下,十余年来,丹巴县已经有前后多套“县舞”灌录成光盘。由于这种新锅庄动作简单欢快,没有歌词不用自己唱,播放光碟跟跳即可,学习容易,加上政府大力推广,这种全新的跳锅庄形式也开始渗透到各个区乡村镇,特别受到年轻人的欢迎。目前,新锅庄往往在政府组织各种公共节假日的相关活动中以群众集体表演形式进行,或者作为城镇中老年休闲健身活动的一种方式。但同时,新锅庄也开始渐渐被吸纳入当地跳传统锅庄的场景之中,一般是在跳完传统锅庄以后,中老年人散去,以青年人娱乐为主。在当地嘉绒人看来,新锅庄并非他们的传统,但新锅庄与传统锅庄之间涉及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却是值得深思的。图2.1中未对新锅庄予以专门标识。

[1] 杨嘉铭:《解读“嘉绒”》,《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3期,第5页。

[2] 按照《西夏史稿》的观点,西夏王国和东女国与古代丹巴当地土著居民,也即是史籍记载中的“嘉良夷”相融合,成为今天嘉绒人的祖先。东女国位于今天梭坡乡大渡河东岸的群山之中。参见吴天墀:《西夏史稿》,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3] 据丹巴县委宣传部丹增老师介绍,“南民族北上”主要是湖广一带的南方民族沿着南丝绸之路、随珊瑚和海盐的路线北上,由此有了丹巴大金川沿河两岸“所谓的汉族”。这些南方民族打绑腿、缠头冠的特点在今天丹巴县格宗乡一带都还可见。

[4] 丹巴汉族定居嘉绒藏区主要是清乾隆时期平定金川后在当地“陆续安插兵民番练”的结果;丹巴羌族也主要是清乾隆时期平定金川后在当地实行屯练的结果,基本上都来源于今阿坝州理县境内,因而其语言与岷江地区的羌语一致。

[5] 此人口比例参见丹巴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丹巴年鉴》(2004年),第20页。

[6] 嘉绒语在历史上是分布在大小金川地区的嘉绒藏族的共同语言。因该地区在历史上被称为“四土”,因而也俗称“四土话”。其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但语支归属尚存争议。有学者认为它是藏语支内的一种独立语言,有学者则主张属羌语支,还有的学者认为它就是藏语的一种方言。参见格勒:《古代藏族同化、融合西山诸羌与嘉绒藏族的形成》,《西藏研究》1988年第2期,第26页;林俊华:《丹巴县语言文化资源调查》,《康定师专学报》2006年第5期,第2—3页。

[7] 马长寿在《嘉绒民族社会史》中最早命名“尔龚语”,其后国内语言研究者多沿用此称。尔龚语的语音十分复杂,学术界目前尚未提出划分方言或土语的具体意见。关于尔龚语的语属,有的学者认为是嘉绒语的西部方言,有的学者认为它是藏缅语中的一种古老的独立语言,还有学者认为与羌语有历史渊源关系。参见林俊华:《丹巴县语言文化资源调查》,《康定师专学报》2006年第5期,第2—3页;马月华:《丹巴藏族的“地脚话”——语言考察散记》,《康定民族师专学报》1987年文科版,第88—89页。

[8] 根据1990年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统计,丹巴县境内操嘉绒语的人口占全县嘉绒藏族总人口的22.26%;操尔龚语的人口占34.19%;操康方言的人口占38.66%。参见林俊华:《丹巴县语言文化资源调查》,《康定师专学报》2006年第5期,第2—3页。丹巴县三大方言人群来源与分布也可参见丹巴县志编纂委员会编:《丹巴县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118—119页。

[9] 以前丹巴县国庆节庆祝活动基本上都跳“县舞”新锅庄,但2008年国庆节,丹巴县委宣传部要求各乡镇代表队要跳传统锅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