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绒跳锅庄:墨尔多神山下的舞蹈、仪式与族群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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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概述与比较

一、丹巴嘉绒跳锅庄文化事象的基本要素

嘉绒跳锅庄传承着丹巴嘉绒人的族群历史记忆与文化认同观念,反映出嘉绒共同体内部、外部交流互动的历史与现实关系。但作为一种身体表述实践,嘉绒跳锅庄首先表现为一套涉及若干要素的文化事象体系。

其一是表层要素,涉及嘉绒跳锅庄外在直观呈现形态的诸多方面:比如声与音,主要包括敬神曲调、唱词、旋律、音色、歌唱形式(如对唱、领唱)等,现场综合的用听觉来感知的声音部分。比如肢体动作,主要包括队列、队形变化、舞步、舞姿等用视觉来感受的动态形态要素。再如符号,主要包括场域、陈设、服饰等。这些要素综合起来构成外在呈现的、丹巴“嘉绒跳锅庄”的文化事象。

其二是内层要素,涉及嘉绒跳锅庄内在的族群文化传统,可以从通常所说的“文学文本”与“文化文本”两个层次来加以理解。从“文学文本”角度来看,锅庄唱词中包含了许多族群文化信息。比如语言词汇。从祖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锅庄唱词中汇集了许多当地方言语汇,是语言学研究的宝贵资料,也能从中解读出当地族群历史文化变迁的信息。唱词内容中也反映了嘉绒社会历史文化的丰富内容,如常常出现的对活佛、土司的赞颂即反映了该区域受苯教和藏传佛教影响和受土司管辖的历史事实。从“文化文本”角度来看,跳锅庄作为一种身体表述实践,正是通过以身体为核心的操演行为传达出嘉绒族群独特的传统观念,包括特定的族群文化心理、认同观念、审美价值取向,等等。

根据田野考察所得,笔者以上述三种丹巴嘉绒跳锅庄的主要类别为例,在表2.1中简要勾勒了丹巴嘉绒跳锅庄文化事象的若干方面。

表2.1 丹巴嘉绒跳锅庄文化事象概况表

续表

从文化事象要素来看,丹巴嘉绒跳锅庄是集歌唱、舞蹈、仪式与嘉绒历史文化观念为一体的综合性族群文化表述行为,并非是单纯的民间娱乐性文艺舞蹈。无论在观念层面还是实践层面上,跳锅庄都深刻地嵌入嘉绒人历史与现实的生活事象和社会场景之中,密不可分。

首先,嘉绒跳锅庄与渗透入嘉绒人日常生活的民间信仰系统及仪式实践紧密相关。从时间和场合来看,它通常在宗教节日以及日常相关仪式场合跳,如节年、庙会、丰收、婚礼、成年礼、房屋竣工等时候;从程序上来看,它往往与“秋烟烟”(即煨桑)、敬神、念经等仪式操演形成一条紧密的链条,联合构成某次特定仪式叙事的整体文本,很难断然截分;从内容与形式看,它与嘉绒人的神圣信仰体系有密切关系,比如在跳锅庄之前通常要喊山神,具有鲜明的嘉绒族群和区域文化特征。

其次,跳锅庄的表述意义在嘉绒人具体的传统文化语境中得以具体地显现。比如在婚礼上,送亲锅庄和迎亲锅庄是新郎新娘双方长辈亲属为新人举行的一种祝福仪式;而在梭坡的苯教道士看来,搞宗教的都必须要能跳锅庄,就像秋烟烟是向上敬神一样,跳锅庄是向下镇邪的仪式;或者,如甲居人,直接将站着围成圈跳舞的跳锅庄和老人们坐着围成圈念经祛邪祈福的行为都称为“玛尼”。在这些具体场景中,跳锅庄的许多传统规范与禁忌都具有特殊含意。比如跳婚礼锅庄时需要对跳送亲锅庄的送亲长辈进行挑选,既要考虑反映的房族之间的血统关系,还要考虑属相是否相合;此外跳送亲锅庄时的排列顺序也直接反映出新娘娘家亲属间的远近关系。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嘉绒人心目中,传统锅庄,特别是各地的大锅庄绝不能随便乱跳。用他们的话来说,跳锅庄“不是跳来耍的”。他们总是以最华丽的盛装、最贵重的配饰和最隆重的态度来对待。笔者曾多次在田野考察途中见到身着汉式便服三三两两赶赴各处跳锅庄的人们,背上的行囊里是专为跳锅庄而备的全套传统嘉绒服饰行头,甚至是要登上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山也不辞辛劳。跳锅庄已经成为嘉绒人以集体方式从现代化日常生活场景中回归传统的一条重要途径,因而,也成为他们全面展示本族群引以为豪的古老传统的重要表述行为之一。

图2.2 丹巴婚礼上跳的巴底嘉绒锅庄

图2.3 梭坡乡莫洛村正月初四跳锅庄

图2.4 三岔沟上八节庙会跳锅庄

图2.5 丹巴“县舞”新锅庄

二、三种跳锅庄类型的关联与比较

丹巴嘉绒跳锅庄的三种主要类型之间存在一些明显的关联与差异。

(1)客位命名与主位命名

作为一种族群性、地方性的传统文化事象,相对于“跳锅庄”客位命名方式的便捷统一,嘉绒“跳锅庄”内部的三种不同类型在各自的地方小传统中有着不同的主位命名方式。

嘉绒锅庄在当地嘉绒语中称为“达勒嘎”。根据当地人的解释,“达勒”和“嘎”都是“舞”的意思,两个词连起来就是“跳舞”,是舞的总称。丹巴嘉绒锅庄与位于嘉绒地区东北部的羌族锅庄长期以来相互影响,甚至还有“藏羌锅庄”的称呼。[1]在今天丹巴县太平桥乡三岔沟一带,有几个村子的羌族群众还会跳羌族锅庄,用羌语传唱。但他们的锅庄也统称“达勒格”,其中分为大锅庄“达勒格几”,小锅庄“达勒格伊”,与嘉绒语对大小锅庄的称呼基本一致,而与岷江流域的羌族锅庄存在差异。这也是受到嘉绒锅庄影响的结果。[2]

二十四村锅庄在当地“二十四村话”中称为“卓”。“二十四村话”基本上是受吐蕃东进影响,从关外传过来的以德格话为标准音的藏语康方言。而“卓”正是藏语康方言对跳锅庄的称呼。[3]同样,二十四村的嘉绒锅庄也受到康藏地区藏族锅庄的影响较深。比如梭坡称锅庄为“卓”,分为大锅庄“夏卓”,小锅庄“叶卓”。[4]其中小锅庄“叶卓”又称为“弦子锅庄”,“叶”就是弦子的意思。弦子是康巴藏族地区在清代以跳锅庄为基础形成的一种民间舞蹈形式,比较著名的有巴塘弦子、香格里拉弦子等。二十四村和甘孜州、阿坝州的许多地方一样都会跳一些巴塘弦子。“弦子锅庄”的称呼本身也再次表明二十四村锅庄与康藏弦子的渊源关系。

革什扎锅庄的情况最为复杂,以巴旺甲居锅庄为例,在属于尔龚语的当地地脚话中,跳锅庄称为“玛尼”,分为大锅庄“饶玛尼”和小锅庄“班戈尔”。当地最年长的锅庄师傅拉吉泽朗说,“饶玛尼”是本地话,指本地人自己的舞,而“班戈尔”,“班”是藏族的称呼“蕃”的变音,“戈尔”即“嘎”的变音,也是“舞”的意思,“班戈尔”就是“藏族的舞”的意思。[5]但从词源上分析,“玛尼”应该与当地人的宗教信仰有关。甲居跳锅庄“玛尼”和大锅庄“饶玛尼”的命名都受其影响而具有宗教意味;同时甲居小锅庄“班戈尔”也暗示了甲居锅庄传统还受到了其他地区、其他族群文化的影响。

(2)曲目

首先,三种类型的嘉绒跳锅庄分别都有自己固定的大锅庄,以此作为彼此区别的一个重要标志。比如,在二十四村跳锅庄,每次开始时总是先跳三支“夏卓”大锅庄。第一支开场锅庄是二十四村传统中最重要的一支大锅庄“银瓦波学”,大意为天神在空中飘动,人们在广阔的天地里欢乐地跳起舞来。跳时参加者都身着盛装,将衣袖解开,展开身架,步子庄重缓慢,双手抬起来“比样式”,即边唱边前后左右尽情展示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前胸后背的穿戴和首饰。第二支重要的大锅庄是“贡翟瓦伊”,是敬十八地狱的神。第三支重要的大锅庄“阿久格朗松”是敬地神的。在二十四村跳锅庄时,先跳这三支大锅庄,然后再根据具体场合选跳其他几支大锅庄,之后再跳小锅庄“叶卓”。[6]同样在巴底琼山村和木拉山村跳嘉绒锅庄时,通常总是要先跳两支“达勒嘎底”大锅庄:第一支是“东贝绒布”,意为吉祥祝福;第二个大锅庄就要跳“琼泊尔格”,即祝酒舞。酒要先敬天神、地神之后人才能喝。然后选跳第三支大锅庄,再选跳小锅庄“达勒嘎忍”。[7]在甲居也是要先跳大锅庄:最常跳的是“特吉且波”,大意是赞颂阿坝一个叫观音庙的地方好;以及“巴旺金坤尔”,大意是“巴旺的土地”,即赞颂甲居所在的巴旺地方风土优美、出产丰富;还有“杨乔勾底”,这也是一个地名,位于甲居所在的大金川沟巴旺乡到索断桥以上地方,也是赞颂巴旺地方的地方风物。[8]

其次,某些特定的仪式场合都有固定的、与之相对应的大锅庄。比如专门在房屋竣工安宅仪式上由建房子的工匠师傅们领头跳的大锅庄:在甲居有“丁贝绒布”,在巴底邛山地方有“齐波迥泽”,在二十四村有“扎西哈空”。虽然唱词曲调各有不同,但都有工匠手艺好,房子宏伟,装饰精美的祝福之意。再如巴底邛山地方的大锅庄“阿米斯格尔东”,赞颂英雄格尔东,是当地专门在藏历年跳的大锅庄;太平桥三岔沟农历新年期间庆祝上八节、上九节,还有专门在庙会上跳的枪锅庄“旺波哈因”(“旺波”——最大的男神;“哈因”——最大的女神);在二十四村,“萨拉吉布拉”这个锅庄是在婚礼上跳的,祝福新郎新娘幸福和美。这些特殊的锅庄在不同的民间庆典或宗教仪式场合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也是地方性传统的重要体现。

再次,嘉绒锅庄、革什扎锅庄与二十四村锅庄中,无论大锅庄还是小锅庄都有一些交叉的曲目。如嘉绒大锅庄“瑟几瑟惹”,意为“黄金宝地”,在各地流传甚广。再如笔者在考察中采录到一首包括十个曲段的小锅庄“卓巴卓涅”,意为“十支锅庄”。这两支锅庄在丹巴范围内的三种跳锅庄类型中都有,但却因为各地方言不同而唱词发音有所不同,曲调也有差异。“十支锅庄”据说是从二十四村地方流传开来的,在甲居称为“卓巴卓涅”,在巴底邛山村则称为“卓巴拉肖喂”。这显示出嘉绒地域与族群文化内部所存在的密切互动关系。

(3)绕行方向

跳锅庄时,三种锅庄按照各自的传统对队列的旋转方向都有严格规定:巴底嘉绒锅庄不论大小锅庄都是从右手按逆时针方向旋转;革什扎甲居大锅庄按逆时针方向旋转,小锅庄则按顺时针方向旋转;二十四村大锅庄按逆时针方向旋转,小锅庄则按顺时针方向旋转。

嘉绒民间信仰大体上可分为苯教系统和藏传佛教系统。苯教在当地也称黑教。二者在进行转经、转山或其他宗教活动时对绕行方向有严格区分:佛教徒按顺时针绕行,苯教徒按逆时针绕行。笔者在田野中了解到当地人的一种看法,认为逆时针旋转是嘉绒跳锅庄最初的形态,与嘉绒人最早信仰的苯教有直接关联。而在革什扎和二十四村跳锅庄中,小锅庄按顺时针方向旋转则是由于受到外来宗教和文化影响的结果。对嘉绒跳锅庄旋转模式所呈现出来的这一复杂状况,笔者将在后文专章探讨其背后的族群历史记忆与文化认同问题。

(4)唱词与方言

由于丹巴嘉绒各地使用不同的方言,因此不同类型的锅庄唱词与本地方言之间存在着非一致的情况,尤其是在使用多种地脚话的革什扎锅庄中更为明显。笔者在田野调查中了解到,甲居跳“玛尼”时,不论是大锅庄“饶玛尼”还是小锅庄“班戈尔”,有许多锅庄当地人能唱会跳,却说不清楚唱词的意思。甲居人自己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说甲居锅庄是从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因此唱词用的是当地一种古老的语言,老年人有些可能听得懂,年轻的就听不懂。有的说大锅庄是甲居本地的传统,因此当地人懂得唱词的意思,而小锅庄是从其他地方传过来的,好多都是西藏的官话,或者还由于靠近巴底,有从巴底等地方传过来的嘉绒锅庄,用的是嘉绒语,因而听不懂。而甲居北面的近邻是操嘉绒语的巴底人,他们跳嘉绒锅庄唱的歌词与日常交流用语是一致的,当然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同时,巴底人也认为自己跳的是最正宗的嘉绒人的锅庄。[9]

今天甲居“玛尼”所呈现出的这种复杂状况,暗示其跳锅庄传统同时受到了来自二十四村锅庄和嘉绒锅庄的共同影响。不同的唱词和语言关涉丹巴嘉绒内部不同的地方传统和人群之间的关系,能为我们考察这些交织的关系提供某些有益的思考线索。

[1] 庄春辉:《“藏羌锅庄”是阿坝的一张文化名片》,《西藏艺术研究》2005年第2期,第6—14页。

[2] 岷江流域的羌族锅庄称为“莎朗”,如岷江上游有赤部莎朗,岷江下游有尔玛莎朗。

[3] 二十四村称锅庄为“卓”,是标准的藏语康方言发音,与藏文书面语言一致。如“水”,二十四村话和藏文都发音为“且”,“土”都发音为“萨”。

[4] 个别地方还有“中锅庄”,但从类别上仍然属于“小锅庄”。

[5] 据2009年1月31日笔者对甲居锅庄师傅拉吉泽朗的访谈。

[6] 据2008年8月11日笔者对梭坡乡宋达村苯教“道士”兼锅庄师傅三布多吉的访谈。

[7] 据2008年8月10日笔者对巴底乡邛山村锅庄师傅甲呷泽朗、泽旺老师以及同时为黑经寺苯教“道士”的卡德加老人的访谈。

[8] 据2008年8月7日笔者对甲居锅庄师傅长清的访谈。

[9] 比如前面提到的锅庄调“卓巴卓涅”,笔者在甲居访谈的三位锅庄师傅均无法准确一致地说出唱词的具体内容,但笔者在巴底乡木拉山顶访谈的锅庄师傅能够准确解释唱词。对此,双方的解释有所差异。甲居锅庄师傅说,传统锅庄是祖先传下来的,唱词是古时候的话,所以今天他们听不懂,而巴底锅庄师傅则明确告诉笔者,因为这支锅庄是甲居人从巴底学去的,因此只能唱跳,而由于不懂巴底话因此说不出意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