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续为《蒙古脱卜赤颜》的诸旁证
据文宗本纪至顺三年(1332)五月条记载,当时撒迪曾奏请备录文宗“登基以来固让大凡”以及“燕铁木儿等宣力效忠之绩”,命朵来将其写进《蒙古脱卜赤颜》,文宗也曾准奏;虞集本传又称,文宗之时,翰林学士承旨阿隣帖木兒、奎章閣大学士忽都魯笃弥实曾应驿召书明宗将阿剌忒纳答剌罢黜后流放江南之事于《脱卜赤颜》。另据杨维桢《铁崖乐府注》,则忽必烈命侍臣制白翎鹊词之事亦见之于《国史脱必禅》。但流传到今天的《秘史》只记述到太宗窝阔台,以后的事情统统阙如。元人文集中另有几条记载,似乎也能够证明今本《秘史》并没有全部移录元朝内廷所藏《蒙文脱卜赤颜》的内容。
元代儒臣许有壬曾撰有题为《元故右丞相克烈神道碑铭并序》的碑铭,收在《圭塘小稿》卷十中。碑主为镇海,其文曰:
我太祖圣武皇帝顺天应人,龙飞朔方,豪杰云从,四杰而下,僝功辈出,若丞相镇海,蓋较著者也。五世孙佥河北河南道肃政廉访司事赫斯状其故,请曰:丞相奋庸天造,名具秘史,世莫得闻。……承命闢兀里羊欢地为屯田,且城之,因公名名其地,曰镇海,又曰称海,俾公守焉。……既拔燕都,命公登大悲阁环射四矢,所至市舍悉以赐之。寻受顾命,奉太宗登基。收天下符节,独公听留。……世有恒言,饮水黑河最为勳旧,公实与焉。国史曰脱必赤颜,至秘也,非有功不纪,公名在焉。……铭曰:有穹其封,有侐其庙,秘史纪名,永终不坠。[29]
从一般情理上讲,功载史册,名垂千古,世人理应皆知。镇海五世孙赫斯却说由于其名载于《秘史》而为世人所不知,这恰好与见于文宗本纪的两条记载相吻合。镇海是蒙古帝国时期的名臣,当1222年长春真人丘处机谒见成吉思汗,向这个大蒙古国皇帝讲道时他一直随侍在侧,主掌文书事宜。太宗时晋为右丞相,在征服塔塔尔、钦察、吐蕃、回纥、契丹、女真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赫斯所言“名具秘史”必有凭据。彭大雅《黑鞑事略》称:“移剌及镇海自号为中书相公,总理国事,镇海不止理回回也。鞑人无相之称,即只称之曰必撤撤。必撤撤者汉语令史也,使之主行文书尔。”[30]明初洪武年间刻行的《秘史》共282节,四杰的事迹尽在其中。至于镇海,不仅其事迹没有见诸任何记载,甚至其名字亦未被提及。赫斯身为世家子弟,持镇海行状请许有壬为之撰写碑铭,断不敢希荣慕誉,妄言“名具秘史,世莫得闻”。
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吴文正集》,其卷六所收《玉元鼎字说》云:
学者阿鲁丁以玉氏,以元鼎字。其先西域人也。始祖玉速阿剌,从太祖皇帝出征,同饮黑河之水,为勳旧世臣,家名载国史。今其苗裔乃能学于中夏,慕周公孔子之道,可谓有光其先者矣。[31]
此文所言“国史”者,必是在指《脱卜赤颜》。既是成吉思汗时期的勋旧世臣,且称“名载国史”,理应在今本《秘史》的正集十卷中有所反映,然而我们在《秘史》的叙事中却查不到玉速阿剌之名。许由壬、吴澄均为当时之名流,鸿儒载笔,定非乌有,其不见于今本《秘史》者,谅别有原因也。
我们还可以从元人文集中找到既有“名在国史”的记载,又能够从今本《秘史》中得到印证的事例。《黄文献公集》卷九收有《明威将军管军上千户所达鲁花赤逊都台公墓志铭》一文,其中写道:
公讳脱帖穆耳,字可与,系出蒙古逊都台氏。其先有事太祖皇帝为开国元勋者,曰赤老温。名在国史,公高祖也。[32]
检核今本《秘史》第82至87节,叙泰亦赤兀惕掳获帖木真,教所属各营轮番看守,及至轮到速勒都孙氏锁儿罕失剌营内时,帖木真得到锁儿罕失剌父子三人的搭救,从他们的营中逃脱而去。第219节又叙成吉思汗即合罕位后,赏赐锁儿罕失剌父子在薛凉格地面自在下营,子子孙孙享受答剌罕待遇。碑文但提赤老温,而未及锁儿罕失剌、沉白,乃以赤老温在当年搭救成吉思汗时出力最多,且又是碑主脱帖穆耳之高祖也。黄溍所撰碑文与今本《秘史》的记载完全吻合,足以证明当时所称“国史”者,即指《脱卜赤颜》而言,这一点似乎可以论定了。
日本国学者小林高四郎曾论及元代续修《脱卜赤颜》之事,并指出:“在元代,脱不赤颜续集之事,乃历朝所有,第除其中一种而外,余并佚而不传,可注意。”[33]关于《脱卜赤颜》的流传,亦邻真也提出自己的见解,称:“在蒙古高原,脱卜赤颜的某种传抄本被保存下来,流传很久。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传抄本本身,但是在17—18世纪成书的罗藏丹津《黄金史》中可以看到大量的移录。”[34]检读罗藏丹津的《黄金史》,他所移录的《秘史》内容截止于第268节,由是亦邻真断定“罗藏丹津手里的蒙古文《秘史》只有第268节以前的部分。”我们如今已无法得知落入明廷手中的《秘史》篇幅究竟如何,明初据以刊刻的只有282节,加上罗藏丹津所持抄本,现在可知者仅此二种原始抄本。
在此,笔者要特别强调,在元代尚有另一部《脱卜赤颜》的原始抄本流传到吐蕃地区,其相关内容遂在藏文史著《红史》中得到反映。蔡巴·贡嘎多杰(1309—1364)以精通蔡巴嘎举派教法和经论而知名,至治三年(1323)出任蔡巴万户长,次年入大都觐见泰定帝也孙铁木耳。他于1346年—1363年间撰有《红史》一书,记载元朝与西藏佛教各教派和地方势力的关系。该书第八部分标题为“蒙古(元朝)简述”,历数蒙古起源、世系以及王统承袭,从孛儿帖赤那一直叙述到元惠宗妥懽帖睦尔及其他的儿子阿猷识理达腊。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就蒙古源流之叙述的前半部分,即从孛儿帖赤那到忽必烈时期的史料来源作了极为明确的交代,称:“以上是从《脱卜赤颜》一书中摘要抄录。”现将该部分内容照录如次:
蒙古的王统,是初是天之儿子孛儿帖赤那,孛儿帖赤那的儿子是巴塔赤罕,巴塔赤罕的儿子是塔马察,塔马察的儿子是齐吉蔑儿干,现在据说他是镇伏魔怪的白玛逥乃(莲花生)大师。齐吉蔑儿干的儿子是阿兀站孛罗温,阿兀站孛罗温的儿子是也客尼敦,也客尼敦的儿子是萨木苏齐,萨木苏齐的儿子是喀楚,喀楚的儿子是朵奔蔑尔干,他死以后,其妻阿兰豁阿感太阳和月亮的光明生了孛端察儿孟干。孛端察儿孟干的儿子是格齐,格齐的儿子是伯格尔,伯格尔的儿子是玛兰图丹,玛兰图丹的儿子是海都汗,海都汗的儿子是伯升,伯升的儿子是科多克新,科多克新的儿子是屯必乃汗,屯必乃汗的儿子是葛不律寒,葛不律寒的儿子是把儿檀巴图尔,把儿檀巴图尔的儿子是也速该巴图尔。也速该巴图尔和夫人诃额仑所生的儿子为太祖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生于阳水虎年,有兄弟五人。成吉思汗三十八岁时,聚集百姓,登上王位,在位二十三年,于阳火虎年,按生年算应是阳水(猴年)秋月十二日六十一岁时在西夏尕地方升遐。成吉思汗的儿子有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诺颜等九人。成吉思汗在世时,让两个大的儿子不要争夺王位,给以文书封给左右两翼的地方。他们的弟弟窝阔台当了国王,执政六年。术赤有八个儿子,察合台的儿子有都哇等九人。窝阔台的大儿子是贵由王,他在位六个月,贵由王的弟弟是阔端、合失、合丹等七人。阔端有三个儿子。拖雷诺颜因先前未给文书,所以对皇位有所争执,后由他和赛音额客唆鲁禾的儿子蒙哥汗即位执政九年。他们的第四个儿子名叫忽必烈,忽必烈即是元世祖薛禅汗,生于阴木猪年,第六个儿子为旭烈兀,第七个儿子为阿里不哥,拖雷诺颜共有十一个儿子。薛禅和察必皇后二人的儿子有朵儿只、真金、忙哥剌、那木罕等四人,他与偏妃涉恭玛所生的儿子六人,共计薛禅有十个儿子。此外,他与南必皇后生有一子,早夭。薛禅汗从阳铁猴年起在位执政三十五年,年号中统五年,至元三十年,于阳木马年去世。阔端的儿子是只必铁穆尔等三人,合失的儿子是海都,其余难以尽数。以上是从《脱卜赤颜》一书中摘要抄录。[35]
与今本《秘史》稍加比勘,我们便可以明显地看出《红史》的叙述颇有不同,其大端可归纳为以下四点:
一、在今本《秘史》中,称元朝的人祖为苍色狼与惨白鹿,而《红史》则径直称孛儿帖赤那,为男性祖先;
二、塔马察以下世系颇有漏略,如,阿兀站孛罗温之下缺撒里合察兀一世,尤其是将哈儿出的儿子指为朵奔篾儿干等;
三、在今本《秘史》中,不见拖雷争夺皇位之事,而《红史》则谓“对皇位有所争执”;
四、贵由继承皇位六个月、蒙哥即位、忽必烈执政35年等记载为今本《秘史》所无,而《红史》竟记述到忽必烈去世。
《红史》的作者为14世纪的吐蕃史家,且又是元朝任命的蔡巴万户,其所叙蒙古先世谱系与今本《秘史》基本吻合,若非目睹《脱卜赤颜》一书,是无法凭空编造出自孛儿帖赤那以来蒙古先祖世系的。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特别标注的一段话,即“以上是从《脱卜赤颜》一书中摘要抄录。”如果这个推理成立,那么我们根据《红史》的叙述尚可作进一步的推测,那就是,蔡巴·贡嘎多杰所见《脱卜赤颜》是在忽必烈之后经过修正、续写的又一种畏吾蒙古文原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