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野草》的“诗心”
第一节
该拥有怎样的“诗心”,才能与《野草》对话
《野草》,在鲁迅的文本中,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大概也还没有比《野草》更为幽深诡丽的文本。对《野草》的解读,研究界的前辈与同仁已做出过相当杰出的研究,无论是注疏的还是阐释的、实证的还是象征的、现实的还是哲学的,这些解读,都为我们走进《野草》铺平了道路。实证的史料爬梳、象征的意象阐释、玄学的哲理思辨,似已各展其能,但隐隐的不足依然存在:诸种阐释与《野草》的“诗心”,还有距离。似乎无法从方法入手进入这一问题,因为这不是方法的选择。在我看来,历史参与的绝望凝结成了鲁迅的“诗”,面对这一丛《野草》,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该拥有怎样的“诗心”,才能与它真正对话?
《野草》之为“诗”,不是简单套用文体学上的概念,以“散文诗”等来界定《野草》,太偏重文体的界定及文学史的意义。诸篇的形成,固然或多或少皆可找到一点外在的因由,最直接的,如《〈野草〉英文译本序》“因……作……”式的自我解释,但即使是最明白的起因,也只能是外在的参考材料,而不能成为《野草》“诗”的主体。对于《野草》,任何外在事件都是作为一种精神事件获得意义的,是这些精神事件,而不是外在的某个“本事”,才可能是构成《野草》“诗”的“材料”,起因只是起因,它不能代替《野草》自身的动力,所谓“不能直说”,大概也不能只从外在现实环境找原因,而应进一步在《野草》的精神困境中来理解。实证主义的生平或文本材料的爬梳,是解读《野草》的必由之路,然仅止于此,似终有隔。象征主义的意象阐释,提供了解诗的工具,这一方法的启用,使《野草》的阐释文学化或诗化,但仅仅意象加实证的结合,其意义阐释还是源于外在的世界,没有进入《野草》自身的意义系统,而且,零散化的意象阐释也无法面对《野草》精神的与艺术的“整体”。长期以来,我们对《野草》内容研究,局限于将作品进行分类化处理,经过分类化处理,不仅《野草》整体被分解了,而且“诗”意顿失。哲学的解读,充分估量和展示了《野草》的形而上旨趣,然而,如果首先从所谓存在、自由、虚无、绝望、选择、决断等生命哲学或存在主义的先在理念出发,作对照式阐释,而不能意识到《野草》自身就是一个自发的意义场域、一个自成体系的精神系统和表达系统,那么再精妙的哲学解读,也就不过证明了《野草》达到了西方生命哲学或存在主义哲学的高度,这样的话,《野草》自身的意义和价值又在哪里呢?至于近年出现的“索引式”的解读,在《野草》中搜寻鲁迅的性爱潜意识,常常被视为研究困境中新的“生长点”,不过,以完全“形而下”的心态面对《野草》,不仅与《野草》的“诗心”无缘,也与《野草》研究所追求的“客观”无关。
在上一章中,我们对以1923年的沉默为标志的鲁迅的第二次绝望进行了揭示,其实,1923年的沉默及其标志的第二次绝望,就是我们走进《野草》、抵达其“诗心”的切入点。
《野草》,与其说是一个写作的文本,不如说是20年代中期鲁迅陷入第二次绝望时生命追问的一个过程,一次穿越致命绝望的生命行动,它伴随着情感、思想和人格的惊心动魄的挣扎与转换的过程。这是一个由厌弃、哀伤、绝望、挣扎、解脱、欢欣等等组成的悲欣交集的心理世界,又是一个由矛盾、终极悖论、反思、怀疑、解剖、追问、顿悟等等组成的极为沉潜的情思世界,还有它独特的语言与形式的世界,它不是抒情诗,也不是哲学,而是由情、思、言、行、形等结合在一起的精神的和艺术的总体。作为最后绝望中个人危机和个人能量的总爆发,《野草》展现了一个人在断念与决断关头最丰富、最复杂的心理状态,鲁迅的诸多精神奥秘蕴于其中。《野草》是我们走近鲁迅的一条捷径,但恐怕也是最难走的一条道路。
作为生命追问的一个过程,一次穿越绝望的行动,《野草》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单篇的合集,而是一个整体,《野草》中存在一个自成系统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
读《野草》,需要诗的敏感、哲学的思辨和艺术的鉴赏力,需要调动、倾注解读者自身的所有生命体验——体贴的同情。但《野草》研究绝不是主观任意的,作为研究对象,《野草》自有它的客观性,这个客观性,不仅来自本事或文本的实证、索引或意象阐释,也不仅来自文本与周围现实的联系,以及《野草》文本与作者其他文本的联系,而且更存在于鲁迅走进《野草》时的生命状态,尤其是《野草》自足的精神系统和文本系统中,因此,只有体贴同情并充分了解鲁迅当时的生命状态,并把握作为整体的《野草》的精神系统和文本系统,具体的阐释才具备客观的背景和坐标。解读《野草》,必须进入作者深层的内在生命中去,进入这个以语言建构起来的自成系统的文本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