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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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自厌与自虐

既然《野草》的写作与鲁迅的第二次绝望直接相关,那么值得追问的是:第二次绝望中的鲁迅,究竟处在什么样的自我状态中?

《野草》的写作时期,与《彷徨》《两地书》(北京时期)大致相同,从同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到,此时期的鲁迅,已然陷入强烈的自厌情结中,并由此形成了一种潜在而强烈的自虐意识。自厌与自虐,是鲁迅第二次沉默中的一个强烈的心理意识,也成为他走向《野草》的一个主要创作动机。

自我厌弃,是启蒙者鲁迅屡次遭遇绝望的产物,在信念式的希望和事实性的绝望之间,强烈的反思意识,使其怀疑和绝望首先是“内向”的——指向自身。日本时期的第一次绝望,曾导致其严重的自我怀疑,这怀疑指向的是青年鲁迅的自我期许——“我并非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1]。十年后他在钱玄同的劝说下走出S会馆,虽然绝望像一根伏线,仍潜藏在出击身姿的背后,但他对《新青年》群体,毕竟赋予了莫大的希望,因此,《新青年》的解体和“五四”的退潮,又一次把他推入绝望之中。人不能经受两次绝望,从此,内向的怀疑和绝望,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出现了:一是对“庸众”的怀疑、绝望和愤怒;二是可怕的自我厌弃,进而形成潜在而强烈的自虐意向。对“庸众”的绝望和对自身的绝望,是内向性绝望的连锁反应,而自厌和自虐,也正是自我怀疑的恶性发展。

《孤独者》中,魏连殳之死与一个非常关键的精神事件有关,这就是“进化论”信念的最后的倒塌。“我”与他争论“孩子为什么变坏”,连殳在论辩中失败,意味着长期支撑他并开始动摇的进化论信念的终于倒塌,这对于他的灭亡,无疑是决定的一击,因此,我们吃惊地看到,曾经以“孩子”为希望的魏连殳,开始要他们下跪!《野草》中,绝望鲁迅的最复杂的感情,投向了“孩子”和“庸众”。面对孩子们的“求乞”,“我”拒绝“施与”(《求乞者》);最小的孩子最后一声的“杀”,终于使老女人彻底绝望,决然“遗弃”了他们的遗弃(《颓败线的颤动》);两篇《复仇》,是最为典型的刻画这一复杂情感的诗篇。第一篇以调戏式的反“看”,来使“看客”(庸众)们的“看”同样转为虚空,第二篇通过对十字架上耶稣的复杂心理的展示,极写了对于“庸众”的复杂心理,近乎绥惠略夫转而向民众开枪的愤激。向民众复仇,是第二次绝望的鲁迅内向性绝望的表现,是向自身复仇——自厌和自虐的第一步。

长期在痛苦中煎熬而又无望的状态,最后的结果,往往使痛苦的主体对自身产生怀疑以至厌弃,形成自我的危机。《铸剑》中,“黑色人”即突兀地说:“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2]“过客”也说:“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3]这种无处不在的自厌感,弥漫于《彷徨》中。《在酒楼上》《孤独者》和《伤逝》,是《彷徨》的主干作品,它们的存在,使《彷徨》显出了强烈的“自我”色彩。《在酒楼上》中,人生失意、百无聊赖的吕纬甫一个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这次回乡,为的是两件事,一是给小兄弟迁坟,一是顺便给邻家姑娘顺姑带朵剪绒花,两件事皆是奉母亲之命,而且这对于一个启蒙者来说,似乎都是不足挂齿的吧。然而,就连这两件事他也没办好:小兄弟的坟终于打开了,却发现连最难烂的头发也没有了——“踪影全无”!顺姑曾给吕纬甫留下过美好的印象,所以特意辗转周折买了两朵剪绒花,但斯人已逝。两件不足挂齿的“小事”都没办成,加重了吕纬甫失意人生的“无聊”。这次还乡,所可注意者有二,一是,他强调这两件事是母亲叫他回来办的,说明这两件事出自母亲的意志,这非出于自我意志的“小事”,对于启蒙者吕纬甫,应该说近乎“无聊”;二是这两件事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毕竟也投入了相当多的个人情感。故乡、故去的亲人、旧日邻家姑娘,这也许是一个男人心中最后的温暖,因此,这两件小事,其实又很大,这也许是最后的回乡之旅,也是失意人生仅存的意义所在,没办成导致的绝望后的绝望,也就更显其“无聊”。母亲的意志和暗藏的自我意义的寄托,看似矛盾,也许恰恰说明,母亲的存在,对于业已丧失自我意志的吕纬甫来说,其实是生存意义的最后维系,因而两件事的失败,也就透露了不祥的消息。《在酒楼上》写出了一个失败之人濒临崩溃的前夜。

既然母亲成了吕纬甫生存意义的最后维系,接着的问题就是,倘若这个母亲不在了,其结局会怎样?《孤独者》的写作虽距《在酒楼上》相隔一年零八个月,但其实两者堪称姊妹篇,因为,《在酒楼上》提出的问题,《孤独者》中有了答案。小说以送葬始,送葬终,刚开头,魏连殳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并无血缘关系的祖母去世了,他在送葬时突然迸发的一声嚎哭,既是为祖母,也是为了自己,因而他后来意味深长地说:

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祖母之死,敲响了魏连殳的丧钟,自此后,他正式启动自己的死亡过程,在某种程度上说,整篇小说写的就是他的死亡过程。自厌的极端便是自杀,果然,魏连殳自取灭亡。小说所展示的魏连殳写给“我”的唯一的也是最后一封信,读之幽寒彻骨!

《两地书》中的通信,始于学生向老师求教摆脱人生痛苦的方法,其时,许广平陷入个人的困境,而鲁迅,正处于第二次绝望的无言的痛苦中。鲁迅马上认真地回了信,从此你来我往,每信必复。如此投入,当初固是为了回答学生的提问,但也不排除当时确实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因此,面对“害马”,一贯城府颇深的鲁迅,变得少有的坦率和倾心,借劝说对方,对自己作了较为彻底的反思。书信的坦诚之言,显露了鲁迅此时矛盾缠身、积重难返的生存状态及由此而生的自厌心理:

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4]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5]

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确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6]

面对许广平的爱情呼唤,鲁迅一直处于被动退守的状态,时时生怕“太将人当作牺牲”,到广州之前,二人还在围绕“牺牲”问题争论不休。面对爱情时的自卑意识,正是自厌情结的显现。

作为自厌发展的极端,一种潜隐而强烈的自虐倾向,也从该时期的文章中破土而出。百无聊赖的吕纬甫面对小兄弟的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他站在雪地中对土工们说“掘开来!”自认为这是“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掘“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坟,执意要亲眼看他的“骨殖”,似乎隐隐透着自虐的意向。魏连殳对死亡的选择,则显现了一种复杂的死亡逻辑,不是立即自杀,而是“躬行我以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在精神上杀死自己,让无意义的肉体暂时存活下来——这无异于选择了一种“生存的死亡方式”。为什么要如此延长自己的死亡过程?推测起来无非有三:一是由对生存的珍视而产生的对死亡的珍视——要死得有所作为,这就是他说的“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二是自我的生存已陷入了无意义,无意义的自己只配生存于这无意义的世界;最后,我想指出的是,魏连殳延缓死亡的过程,让一个清醒的自我看着另一个自我慢慢走向灭亡,其实更接近自残与自虐!

自虐意向,也潜藏于《野草》中。两篇《复仇》,就无意中流露出了作者的自虐意识。《复仇(其二)》进入耶稣的心理,有意拉长了耶稣被钉杀的过程。耶稣拒绝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是为了“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要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钉尖在穿透他的手足,钉碎了他的骨头,而文章的描述是:“使他痛得柔和”“使他痛得舒服”“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痛苦”及其对“痛苦”的享受,渐渐成为文章的主题。中国启蒙者的最后收获,也只能是“痛苦”,但对“痛苦”的承担异化成了“享受”,却透露了一定的受虐意向。六百字出头的《复仇》,却首先以两整段的较大篇幅,详细展示、描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皮肤下的“鲜红的热血”,“利刃”击穿皮肤后热血的飞迸,被刺者在热血飞迸中“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两段描写,固然是给裸露站立的男女的未来行动“蓄势”,但这极富感染力的描写,却也透露出对肉体痛苦的享受意向。

“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鲁迅在中国的启蒙人生,最后获得的也只能是自身丰富的痛苦,谁也不堪痛苦,才有对痛苦自我的厌弃,当痛苦成为生存本身,则易走向自虐,即由对痛苦的承担,转向对痛苦的“享受”——这本身就是纠缠不清的悖论。现在的问题是,鲁迅既已厌弃并试图摆脱这种矛盾状态,无论是生存还是灭亡,势必要做出新的抉择。这抉择,就在《野草》中,鲁迅没有回避矛盾,而是直面矛盾和死亡,把缠绕自身的矛盾一一打开,进而推向极端,置之死地而后快。

[1]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7—418页。

[2] 鲁迅:《故事新编·铸剑》,《鲁迅全集》第2卷,第426页。

[3] 鲁迅:《野草·过客》,《鲁迅全集》第2卷,第192页。

[4] 鲁迅:《两地书·四》,《鲁迅全集》第11卷,第20—21页。

[5] 鲁迅:《两地书·二四》,《鲁迅全集》第11卷,第79页。

[6] 鲁迅:《两地书·二四》,《鲁迅全集》第11卷,第79—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