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矛盾的漩涡
自厌与自虐,源于自我的矛盾和分裂。新的自我对原来的自我产生了厌弃,陷入了分裂(矛盾)之中,而原来的自我之所以被厌弃,正是因为它已矛盾缠身。这意味着,对于陷入第二次绝望的鲁迅,他所面临的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已不是启蒙的可能性的外在问题,而是自我的危机——生命成了问题!或者直面并解决这一危机,或者如吕纬甫回避这一危机,或者如魏连殳因彻底绝望而加剧这一危机。虽然鲁迅在小说中写出了悲观的预测,但现实生存中的鲁迅,选择的是直面危机,他已然厌弃了在重重矛盾中难以抉择的非生存状态,希望来一次最终的解决,不管其结局是生还是死,否则,首先就未曾生存。
鲁迅直面矛盾的方式近乎惨烈,他以特有的执拗切入自我矛盾的深层,像拿着解剖刀打开自己的身体,并亲自凝视自身的奥秘。《野草》就是这样一个自我解剖的手术台,通过它,作者对纠缠自身的诸多矛盾,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展示和清理。于是,《野草》成了矛盾的漩涡,生命中的各种矛盾环绕纷呈,连单个语词的表述都是矛盾形态的,而且,诸多矛盾被推向极处,形成无法解决的终极悖论,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让人无法自拔。
从《野草》文本的表面,首先就可以直观到诸多矛盾的存在:
光明与黑暗、求乞与布施、拥抱与杀戮、看与被看、先驱者和庸众、痛楚与舒服、悲哀与欢喜、仇恨与悲悯、希望与绝望、雨与雪、宽恕与忘却、说与不说、狂热与中寒、天上与深渊、无所希望与得救、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沉默与开口、充实与空虚、死亡与存活、朽腐与非空虚、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悖论式的表达:“无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这使他痛得舒服”“用那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死火”“无词的言语”……
《野草》中矛盾杂沓纷呈,缠绕纠结,一时颇难识别。但深入分析可以发现,“希望”—“绝望”这一对矛盾,作为诸多矛盾的纠结所在,处于《野草》的核心。希望与绝望的纠缠,在《希望》一篇中有极尽曲折的集中展示:围绕希望与绝望,《希望》接连设置了三层悖论,但层层设置,层层突围,层层剥笋地敞开真正的内核。第一个悖论(“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消解了反抗主体的“希望”——“盾”后面的那个人;第二个悖论(我老了,但寄希望于“身外的青春”,然而,他们的“青春”也消逝了)消解了身外的“希望”——“身外的青春”,两重绝望之后,“我”做出了孤注一掷的绝望的抉择——“肉薄”,裴多菲把希望喻作娼妓的“‘希望’之歌”,开始绝望地奏响。这时,伴随绝地的转换,“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第一次出现,其所要表达的应偏重在“希望”一边——即“绝望之为虚妄”,然而,只要树起希望,第二个悖论又出现了,又回到那孤注一掷的“肉薄”,接着而来的是第三个悖论:“但暗夜又在那里呢?……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对“暗夜”的一笔勾销,把这一点仅存的意义也消解了。但最后还是: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这不是简单的重复,作为对第三个悖论的解答,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作为最后的指向,它已经超越了围绕“希望”和“绝望”之争的一切纠缠不休的难题,甚至超越了“暗夜”的并不存在和希望的被彻底勾销,因为一切已化为行动,指向行动。《希望》把长期纠缠于内心中的希望和绝望之争作了一次追根究底的审视,逐一翻检出围绕希望的几个悖论,并最终确立了以行动超越矛盾的姿态。
发源于希望与绝望的诸多矛盾,最后归结为一个现实生存的难题——生与死的抉择,这就是《过客》《死火》和《墓碣文》中生与死的追问。无法解开的两难处境,是自我危机的扭结所在,似乎有新的生命的催促,使他必须对此做出最终的解决,而如果不把它推到极端,也就难以最终解决。因此,《野草》不惜把矛盾激化,并将之推到无可逃避的死角,在极端的两难处境中拷问自我的真谛。《野草》中的终极悖论随处可见:“影”徘徊于“黑暗”和“光明”之间,处于无论怎样选择其结局都是灭亡的两难处境;“我”以希望之“盾”抗拒空虚中“暗夜”的袭来,但盾后面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及至终于孤注一掷以“肉薄”与“暗夜”决战,但最终发现其实“暗夜”并不存在;“我”终于启口向兄弟道出一直埋藏在心中的道歉,但对方的全然忘却让“我”陷入永无被宽恕可能的境地;“死火”的结局是冻结和燃烧,但两者都难逃灭亡;“墓中人”“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却落入“本味”永无由知的绝境……
综上所述,《野草》中的矛盾可以图示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