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四节
生命的追问

鲁迅此时期的作品,隐藏着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凝视”意向:《在酒楼上》中,吕纬甫执意要一睹小兄弟的“骨殖”;《死火》中,“我”欣喜于终于获得死去的“火”,因为这满足了“我”自小就有的“凝视”欲望;《好的故事》中,留恋于美丽事物的“我”欲“凝视”它们的存在,却忽而化为幻影……“凝视”,显示了对变动不居事物的兴趣,以及试图把捉无常的努力,盖为耽思善感之人所同好吧,正如《死火》中的自述: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它们都息息变幻,用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作为《野草》的关键词,“凝视”显现了自我生命追问的强烈意向,《野草》的写作过程,就是一个自我生命追问的过程。

从《影的告别》始,中经《求乞者》《复仇》《复仇(二)》《希望》《雪》,一直到《过客》,这一组文章可视为《野草》追问的第一个部分——作者把追问意向固执地指向了死亡:《影的告别》中,身心交瘁的“我”已厌烦了“徘徊于明暗之间”的状态,需要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来一次最终的抉择,但他选择的是“黑暗”和“虚无”;《求乞者》中的“我”选择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因为“我至少将得到虚无”;两篇《复仇》,是真正绝望的篇章,透露出强烈的绥惠略夫式的绝望;《希望》里以“青春”逝去后的“肉薄”,做出了孤注一掷的选择;《雪》无意于美丽的“暖国的雨”和“江南的雪”,而盼望成为彻底的“死掉的雨”;到《过客》对,这一意象终于化身为在荒野中向“坟”踉跄而去的“过客”。值得注意的是,匆忙向“坟”奔去的“过客”,却不经意间给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老丈,走过那坟地之后呢?

从《死火》到《死后》的七篇,是第二组文章。皆以“我梦见”开头,深入到梦境之中,开始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求索。“死火”,这一前无古人的意象,就是生与死的矛盾组合,“死火”已死,被“朋友”的“温热”唤醒,由“死”出发,又面临两个选择:冻灭和烧完,虽然这两种结局都不过是死亡,但“死火”选择了“烧完”——近乎一种生存的死亡方式;值得注意的是,《过客》中向“坟”奔去的“过客”,已来到《墓碣文》中,面临自己的尸体和墓碑,阳面的碑文,交代了死者的精神履历与死因,阴面的碑文,则展现了惊心动魄的自我拷问: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创痛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直抵死亡的追问却最终发现,所谓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本味”永无由知!像噩梦惊醒般的,《颓败线的颤动》中,老女人已经“颓败”的身躯,在绝望后,第一次出现了“颤动”,这无疑是生的萌动。在天人共振中,以前所有的矛盾,在此汇集并得到重新整合。空前繁复、旋转、缠绕的语言,意味着《野草》已进入华彩乐章。《颓败线的颤动》是《野草》的高潮,诸多矛盾在此汇集,形成《野草》矛盾漩涡中一个最深最大的漩涡,面对它,你会不由自主地被裹挟进去。这是继《墓碣文》后的第二个噩梦,在以死揭穿了自我的真相后,获得新生的《野草》主体又在新生中对以前的种种矛盾和问题进行了总结式的回顾和整合,使之告一段落。

《死后》也是一个关于死的噩梦——“我梦见自己死道路上”,不过不再那么峻急和紧张,恐怖中已加入了轻松诙谐的调子,笔调也由格言和抒情体转向现实主义的细节写实。在琐细诙谐的记述中,一个虽死而知觉仍存的死者的尴尬处境被再现出来,这一死不再有《墓碣文》的恐怖和悲情,而是一次对死的搞笑式的游历,并适可而止地回到人间,在庆幸式的结尾中,我们可以感知,《野草》主体业已超越死亡的心态。

《死后》,真是“死后”,翻过《死后》的“山岭”,赫然发现站立在山那边的“这样的战士”,从而转入第三组文章的生存主题。自《这样的战士》始的最后五篇文章,艰难的自我追寻过程终于落实在绝望地抗战的“这样的战士”“真的猛士”、被爱人呵护的“腊叶”和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野蓟”身上。终于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重新紧紧抓住了生存。

在直奉战争的炮火声中,鲁迅写下了最后一篇《一觉》。飞机在掷下炸弹,却更真切地感到了生存——窗外的树叶、桌上的微尘、周边的书籍、青年的杂志、还有头顶上扔炸弹的飞机的轰鸣……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人间的真实和生命的实在,并最终凝结成一个卑微但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意象——“野蓟”。

如果联系整个《野草》的意象的发展,可以发现,从开始的“无地”“黑暗”“虚无”“绝望”“坟”“墓碣”和“荒原”,到最后的“腊叶”和“野蓟”,鲁迅终于把艰难的自我追寻,凝定在坚强的生的意象上。漫长的梦到此终于“忽然惊觉”,回到生的现实,这大概正是“一觉”之名的由来吧。“烟篆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之明的形象。”这最后凝定的作者的现实姿态,和《野草》的第一篇《秋夜》的结尾,竟如出一辙,遥相呼应。[1]

隔了一年多后,鲁迅将这些文章结集准备出版,并写下了《题辞》,像一个久病初愈重获新生的人,发出了生的欢快的呐喊: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生与死的辩证,意味着鲁迅经过生死的历险,终于参透生的真谛,重回矛盾丛生的现实,紧紧地抓住了可能并不显赫的当下生存。既然死亡也不能解决自我的难题,则企图通过矛盾的解决而发现的矛盾背后的真正自我,原来并不存在。生命具神性,生存在现实,人毕竟要首先获得生存,才能领会生的意义,自我的实质即当下的生存!在《野草》中,鲁迅通过直面死亡的方式穿透了死亡,以旧的自我的埋葬获得了新的自我,并在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大时代自我作证。

《野草》中生命追问的过程,亦可图示如下:

猩红的栀子花开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野草》最后一篇《一觉》的结尾: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黄昏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明的形象。

两个结尾何其相似:梦的残片尚在飘逝(《秋夜》:“猩红的栀子花开时……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一觉》:“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对残梦的毅然打断(《秋夜》:“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一觉》:“忽而惊觉”),最后都凝定为手捏纸烟而暇想的坐姿。

[1]《秋夜》的结尾: